【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鬓影金戈》作者:醉酒微酣(9月24日连载至vip完结) 文案 衣香鬓影,铁马金戈。花前月下,南柯一梦。 华雪颜一生所求,从来就不是如意郎君。 这场复仇,竟错落成一段爱欲风月。 我的其他文:古言——《连家美人》《酒儿娘子》《胭脂夫人》《一不做,二不修》 友情提示:本文多半重口味,可能偏三观,纯洁的妹纸们慎入啊! 内容标签:春风一度 豪门世家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雪颜 ┃ 配角:孟之豫;纪玄微 ┃ 其它:醉酒微酣;写成治愈系还是报社系就看乃们了! 第一章 一度归鸿 ...   东晋明帝十九年,长达三年的“晋越之战”终于落下帷幕。主动犯境的西越国战败,越王修书求和,自愿割让城池赔偿钱帛。明帝允和,举国欢腾,与此同时,此战主将班师回朝,一干功臣觐见受封。      终于,又还人间一片太平。      阳春三月,东晋都城,上京。      北城门外来了两辆马车,瘦马旧轮,青毡盖顶,车夫衣带补丁,一张沧桑老脸布满被边境苦寒之风刻下的纹路,道道深痕。      风尘仆仆寒酸褴褛,一见便知多半是从什么穷乡僻壤来的。      城门守卫照例上前问话:“何人?”      车夫跳下车答道:“小的主家乃是兵部武库司主事华大人,车里坐的华大人家眷,后面那辆装了些行李家当。”      守卫皱皱眉头:“华大人?怎未听说过?”      车夫笑道:“我家大人原是石屏县的县令,因助纪将军抗敌有功,战事一完便升了官,调到京中做事。华大人日前随将军回朝受封谢恩,我们是后边儿接了信才来的。”      守卫闻言明了,随便看了看,便下令放行让马车进了城。      恰逢一缕春风撩过,挑起车厢布帘几寸,隐隐露出车中人的半张脸。      凝肤胜雪,红唇如玫。单单是一个下颔,便摄了守卫的魂魄去。      “咳咳……”      车中美人捂嘴轻咳两声。很快一只小胖手按住飘起的车帘,一道略微稚气的女声说道:“小姐风寒未好就急着赶路,你看,这病又重了不是?”      小丫头语带不满,那美人却温柔说道:“吃了小半月的药也老不见好。横竖是拖着,不如早点来上京这里,省得爹爹挂心。”      小丫头嗔道:“养好了身子再走也不迟嘛,不知你急个什么!”      “呵呵,”美人微微含笑,“我等不及了。”      阔别上京九年三月又十八天,她没有一刻不在想这个地方,她等不及了。      上京内城包括了皇室禁宫和东西南北四分城。禁宫坐北朝南,占据最佳地理位置,东城是皇亲贵戚和显要朝臣所居,西城多是富商豪门,而南城最杂,聚集了三教九流之辈。      兵部武库司主事在上京算不得什么大官,加上华家又是从边境来的,在京缺乏人脉,所以宅邸只是坐落在内城东南角的一条叫锦绣的小胡同里,虽不繁华,胜在清幽。      衣府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了个微胖的妇人,正等得百无聊赖,突然看见胡同口有车马拐了进来,登时站起伸长脖子望了望,见到车夫一张熟悉的面孔,赶紧就跑着迎上去。      “小姐来了!小姐来了!”      衣府内的仆人听见动静也都纷纷跑了出来,帮着往下卸东西,顺道看一看周妈妈口中如天仙般的华家小姐华雪颜。      “娘!”      马车里先钻出来个头梳双髻胖乎乎的小丫头,大概也就十三四岁,稚气未脱。她一下就扑进周妈妈怀里,使劲蹭蹭:“可算到了,一路上颠得我屁股都青了……”      周妈妈爱怜地摸了摸她脑袋,眼露柔情嘴里却训道:“没规矩!还不快去扶小姐下来。”      “没事,我自己来。”      说着,华雪颜已经撩开布帘钻了出来。      春日明丽,一抹素色迤迤而下,使人定睛难移。其眉扫黛而眸泛波,菱唇且含着浅笑,身姿如柳素缎裹腰,勾勒出一笔花枝窈窕。      容貌确是不俗的,只是在上京这样不乏美人之地,寻常姿色也就落入了泛泛之辈。但华雪颜却着实不一样,别有情怀令人过目难忘。      那一张脸净若白雪,明明未施脂粉一毫,却也如凝脂美玉般,细润得找不出一丝瑕疵。偏偏那双唇又是格外得红,仿佛擦了最艳的唇脂。玉容绛唇相映,自然叫人一见倾心。      华雪颜,不愧雪颜二字。      “边关的水土也能养出这样儿的娇人儿来?没见过,真是没见过……”新进府的罗管家啧啧称奇,赶紧上前行礼,“小人是府里的管事罗兴盛,见过小姐。”      华雪颜微笑看着他,说话声音柔柔的:“原来是罗管家,快请起。我们华家初来乍到,对上京还不大熟悉,以后全府上下还要多靠您打点,有劳了。”      罗管家见她如此谦逊,口气也是春风般柔和,心中如灌了蜜般甜滋滋的,连声道:“哪里哪里,小姐此话可要折煞小人了。来,快进屋里坐,一路舟车劳顿赶紧歇歇,老爷待会儿便从衙门回来了……”      华雪颜点点头,在小丫头铃铛的搀扶下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一望。      铃铛也回头:“小姐您看什么呢?”      华雪颜眼角余光瞥向街口,一抹黑影飞速掠过,很快不见。      “没什么。”华雪颜微微扬起唇角,眼中春光潋滟,盈盈笑道:“我是觉着天气暖和了,大雁也该北归了。”      铃铛迷糊抬头望向天空:“有大雁么?”      “有呢。”华雪颜低眉一笑,走进了大门。      北雁返飞入窅冥,离人回乡一归鸿。      锦绣胡同口有一棵百年的合欢花树,枝繁叶茂高大挺拔,煦煦初春花未开叶已绿,粗壮的树干后面有一男子骑在马上,翠荫遮挡住大半张脸,只看得见他暗绣云纹的黑锦衣裳和腰间一枚兽形玉佩。      男子背脊笔直挺立马上,视线越过树枝正好盯住华家大门,久久不挪目光。      “公子,要不要去……”      黑裳男子身后跟着另一人,看打扮是个随从。随从见他盯着一处凝望,遂这般出言提醒。      “不用。”      这男子断然否决。他勒住马缰回头,双腿一夹马腹,转眼马匹便驮着人撒蹄狂奔起来,哒哒蹄声惊落了合欢叶片片。      马上男子剑眉挺鼻,阔肩长腿,浑身气势凌厉,紧绷的双唇更诉说了此时的不悦。而他一双暗若幽潭的深眸里,又隐含了几分痛楚。      华雪颜,我们——来日方长。      傍晚时分,华家老爷华致远从衙门里回来,进门便听说华雪颜到了,连衣裳也来不及换,赶紧去见女儿。      花厅里铃铛已经布好了菜,全是华雪颜亲自下厨所做。香椿馄饨、鲈鱼莼菜、春笋鱼羹、糯米鸭脯……都是精致细巧的京都小菜,丝毫不见边关粗犷之色。      铃铛见到华致远,屈膝施礼:“见过老爷。您快坐,小姐说她再炒两个下酒菜就来。”      “爹爹。”      话音一落,华雪颜已经进了门,手上端着盘香韭炒鸡子,还有一壶酒。她走过来把酒给华致远斟上,笑道:“这酒温过的,喝了不寒胃。您回来得正好,咱们吃饭。”      华致远四十来岁,不过兴许是因为边关风沙大的缘故,光看他的面相像五六十岁的花甲老人。他见了华雪颜自是很激动,眼角都有些湿润,同时又有几分局促。      “好、好……”华致远搓着手掌,有些不知道说何是好,“我自己倒……雪颜你、一路上还顺利罢?”      华雪颜也坐下,放下挽起的袖子遮住手腕,低眉淡淡应了一声:“嗯,都好。”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华致远自言自语着,掌心都出了一层薄汗,手掌在膝头来回蹭着揩掉。      “爹爹,快吃罢,待会儿菜凉了。”华雪颜面露柔笑,提箸夹菜放到他的碗里,“许久不做了,也不知味道如何?您尝尝。”      “诶、诶。”华致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局促地拾起筷子吃菜,点头称赞:“好吃、好吃,跟你娘的手艺……”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口,默默低下头去,神情凄哀。      华雪颜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他提起此事,只道:“好吃便多吃一些。也许过些日子我就不能常做给您吃了。”      华致远诧异抬头:“何……出此言?雪颜你……你要作甚?”      “不是爹爹您说我年纪到了该嫁人了么?我若是出了阁,自然不便时常回家陪您。”华雪颜笑容不减分毫,眉目温雅:“您若是舍不得,我便不急着出嫁,多陪您一段日子。”      华致远这才如释重负,微微摇头,叹道:“女儿家还是寻个好归宿重要……雪颜,我最想看到的是你找个踏实人好好过日子,其余的就都算了罢。有些事情,远非你我力所能及。”      华雪颜笑而不语,默默自斟自饮。      没试过如何知力不能及?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王臣权贵,而是刀锋舔血的亡命之徒。      你敢不要自己的命,你就能要别人的命。      曾经有人教过她这句话。她不曾忘。      仲春上旬,福州漕司进了第一纲新茶,晋皇自己品茗尝新之余,又会以一二赐予外邸,是故上京权贵人家纷纷以获赏新茶为荣,若得御赐便广邀亲朋同品,恰逢春花烂漫时节,贵家顺道观桃赏杏,尽享春光。      此等曼妙季节,上京普通百姓人家自然也不会辜负。众人游赏玩乐,踏青观春,京中盛景之处人流如织。      这日十五,华雪颜平素信佛,偶听府中罗管家说京中普寿寺香火最旺,且离家不远,便决定前去上香。      一袭碧色衣衫,头戴白色幂篱,华雪颜简单妆扮妥当,只带了周妈妈和铃铛就出了华家。    作者有话要说:等不及61儿童节就开了,希望大家喜欢,自己先撒个花~O(∩_∩)O~ 2 2、第二章 双望倾怀 ...   出了锦绣胡同往东走,穿过两条大街再过一道桥,便能瞧见一处红墙灰瓦的庙宇,墙外翠竹修长,琉璃砖瓦隐隐藏在绿叶之中,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香火味儿,甚至还能远远瞧见缕缕青烟腾起。      这便是普寿寺了。      “我进去拜拜,周妈妈您帮我添点香油。”      华雪颜发话,于是铃铛陪着她进了寺庙,周妈妈去一旁添香油钱。进了佛殿华雪颜摘了幂篱,在佛前的蒲垫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嗡——      黄铜佛磬敲响,华雪颜随声而拜,叩首三下,青丝滑过雪腮,缠绕上红唇边溢出的祷词。      铃铛在一旁燃好了香递给她,华雪颜起身接过,虔诚插在佛前香炉之中,很快又带上幂篱,继而出了大殿。      纵然来去匆匆,惊鸿一瞥竟然也扰了殿内小沙弥的心神,后来的磬声居然乱了。      “小姐,您刚才许了什么愿?”一出大殿铃铛就笑嘻嘻打听,“是不是求菩萨送您个如意郎君?咯咯……”      “哪里?”华雪颜也不恼,反而打趣道:“我只是求阖家平安罢了。你个小丫头,小小年纪就想起郎君来,莫不是想快点嫁人?”      铃铛一下就红了脸:“才不呢才不呢!小姐您都没嫁怎么就扯到我头上来了?我可是要一辈子陪着您的!”      “呵呵,”华雪颜浅浅一笑,“一辈子长着呢,谁说得准……走吧,我们回府。”      花篮画扇,彩旗糖鱼。      上京本就是繁华无双之地,春游时节街市热闹更甚。清早出门还没多少人,回去之时街上已经挤得迈不动脚了。      人群拥挤,华雪颜又生得纤柔,周妈妈怕她挤坏了,嗔道:“我说早晨应当坐轿的,小姐您非要走路。这下可好了,那些个人都是不长眼睛的东西,走路横得像螃蟹!”      华雪颜退到墙根站着,说话不疾不徐:“周妈妈莫恼,咱们走慢些便是了。礼佛贵在诚心,这么近一段路,当然是走着来方显心诚,菩萨看着呢。”      “诶,不行!”周妈妈看着街上人流如蚁,一拍手决定道:“还是我回去唤顶轿子过来,小姐您在这儿等着。铃铛,好好陪着小姐。”      周妈妈生的壮实,走路健步如飞,话一说完就迈脚飞快走远了,喊都喊不住。      “周妈妈!”华雪颜无奈,牵着铃铛的手,道:“这里人太多,咱们找个地方暂且避一避,等你娘回来。”      铃铛踮起脚伸长脖子望了望,抬手一指对面儿:“小姐我们去那边,那儿有个茶寮。”      上京东面有个朝天湖,南北又连通着梁河汀江,所以城内也颇有几分水乡的味道。城中河道纵横,河中画舫如织,拱桥石廊不计其数。      铃铛所指的茶寮虽然看着近,却要过一道月型拱桥才能到。华雪颜随着小丫头踏上石桥,小心看着脚下石阶,同时还要提防周围之人的挤搡,以免不慎掉进河里。      此桥唤作“揽月”,桥身一大两小三个拱洞,桥上的最高处离下方水面约有七八丈,站于此处似可揽月,其名也就来源于此。      桥下水道远远行来一艘画舫,红窗绿棱,从中飘出靡靡妙音,沿着水面轻轻传到岸上诸人的耳朵里,其中还夹杂了几许男子说话的笑声。      京中望族孟家的公子孟之豫一早就受邀上了画舫。因着定远侯府得了晋皇所赏的新茶,故而侯府世子做东请几位友人来品,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群上京有名的纨绔公子哥儿找个借口聚聚罢了。      还未到午时就被一群人灌了不少酒,孟之豫有些头晕,扶着矮桌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上甲板。      “我去外头吹吹风……”      站到船头顶端,迎面而来的清风吹散了污浊酒气和庸脂俗粉的味道,孟之豫深吸一口气,方觉胸臆舒畅不少。      “嘶!”      突然自上方掉落一物打在孟之豫头上,他吃痛叫了一声,随即低头看向脚边,一顶白纱幂篱跃入眼帘。      “哎呀掉下去了!”      头顶传来女子的惊呼,孟之豫下意识抬头一望,赫然瞥见一道浅碧丽影,以及半张若雪美颜。      忽然浓阴袭来,眼前掠过长满青苔的青石,原来画舫已经穿过桥洞,转眼便过了揽月桥。孟之豫赶紧转过头去想再看一眼方才的美人,谁知只瞄到半抹纤柔窈窕的背影。      “停船停船!”孟之豫急忙命令船工,“快靠岸!快点!”      画舫徐徐往岸边靠去,这下舱中的其他公子也纷纷走了出来,察看出了什么状况。      一位身穿玄色云锦的贵公子翩翩出来,噙笑看着孟之豫手中的幂篱,月牙般的眸子带着狡黠,问:“孟兄这是怎么了?拿着这个玩意儿,难道也要学女儿家美人遮面不成?”      孟之豫捏着幂篱,一段幽幽沁香窜入心扉,带着桃花的双眼染上风流,笑道:“还是世子眼尖。既然有美人,那我定是要去追一追的。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手握幂篱就跳下了船,急匆匆往揽月桥方向跑去。船上几位男子见状愣了一愣,大笑几声,很快又折返回去饮起酒来。      丢了幂篱的华雪颜低低埋头,急忙扯着铃铛下了桥,莲步匆匆,刻意躲着人。      受到邻国南楚女皇的影响,东晋女子活动自由,平常也能随意出来走动,但大户人家管教甚严,未出阁的小姐外出都要戴幂篱,不能随便让人瞧了容貌去。华家虽是边境迁来的,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自然要比寻常百姓家讲究,所以华雪颜此时都在极力避开他人的打量。      “小姐,要不我去把幂篱拾回来?”      好不容易下了桥,铃铛看来往好些人都不住把眼睛往华雪颜脸上放,于是拉她转过身,自个儿挪过去挡住那些视线,恨恨道:“就知道跟苍蝇似的黏住不放,一群登徒子!”      华雪颜举袖半掩着面庞,道:“都掉别人船上了还怎么捡?算了,咱们还是不等周妈妈了,快些回府去才好。”      铃铛想了想说:“我看那边有卖竹笠的,小姐您等等,我去买个回来给您挡一挡!”      铃铛和她娘一样都是风风火火乍呼呼的性子,说风就是雨,不等华雪颜应允便跑了出去,小小身影转眼淹没在人群之中。      此刻华雪颜甚是无奈,可又不好迈步跟上去,于是便静静站在街角,垂首敛眉盯着脚下,耐心等铃铛回来。      “姑娘。”      陌生人影骤然出现在华雪颜面前,她眼角扫到一块蓝锦衣角,对方继而递过来白纱幂篱,袖口绣有桃枝,此人说话彬彬有礼:“在下碰巧拾到此物,特来归还。”      华雪颜闻言头也不抬,平平道:“公子认错人了,这并非小女子之物。”      孟之豫一怔,递过去的手顿在半空中,进退不是。      好生厉害的女子,竟一眼看穿了他搭讪的心思。与其到时候因为归还幂篱而产生什么纠葛,不如一开始便否认此乃己物,断了别人的念想。      孟之豫心里头这般想着,一边估摸着眼前美人是京中哪家的小姐,一边又笑着把幂篱再递过去:“此地人多眼杂,姑娘还是遮一遮面的好。”      “无需公子费心。”华雪颜低首后退一步,刻意避开,“鄙府丫鬟片刻就回,公子请便。”      孟之豫保持着温雅笑容,锲而不舍:“在下看……这顶幂篱倒是和小姐十分般配。”      华雪颜不再说话,垂眼盯住脚下缓慢爬行的蚂蚁,丝毫不作搭理。      呼吸浅浅,玉容静好。一身绿裳的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宛如一株碧树,看得孟之豫几乎失了魂。      “小姐!”      二人对立不语的空档,铃铛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捏着一顶斗笠。她脸颊红扑扑好似两团锦绣花簇,笑呵呵地说:“小姐我买到了,我们回家!”      铃铛踮起脚正要给华雪颜戴斗笠,忽然瞥见孟之豫的手,愣了一愣。小丫头很快面露惊喜,一把就把幂篱抢了过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姐戴这个。”铃铛顺势就把斗笠塞进孟之豫手里,大喇喇地说:“谢了啊公子!”      僵局意外化解,孟之豫噙笑道:“不客气,举手之劳。”      铃铛既已这般做了,华雪颜也不好再做推脱。她系好了幂篱,赶紧放下白纱遮住脸,朝着孟之豫略略福身:“谢公子。”说完她便牵着铃铛转了身。      孟之豫赶紧迈步追了上去,满心寻思着要怎么套近乎,偏生又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唐突。抓耳挠腮之际,他不知不觉已经尾随华雪颜走了好长一截。      铃铛不住回头望他,掩嘴低声道:“小姐,那个公子一直跟着咱们。”      “我知道。”华雪颜愈发加快了脚步,“我们走快些甩开他。”      正说着,孟之豫却忽然小跑着追了上来。      “姑娘,”他绕到华雪颜面前截住人,先是深深作揖,继而一本正经自我介绍:“在下姓孟,字之豫。”      铃铛停了步睁大眼看着他,好奇极了。华雪颜却微微一滞,半晌方才开口,淡淡“哦”了一声。      轻轻舒了口气,孟之豫又问:“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扑哧”一下铃铛乐了,笑脸圆若银盘,歪头刁难他:“公子你既然知道是唐突,干嘛还要问?”      孟之豫愣了片刻,不好意思挠着头,露出几分羞赧:“我……我就是想知道……”      孟之豫。      华雪颜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忽然撩起了幂篱外的白纱来。      皓腕移开,后面是过目难忘的面容,肤白胜雪,朱唇似血,眼波妩媚,眸子里闪着点点亮光。华雪颜抬起眼梢轻轻一扫,启唇问:“孟?”      “我叫孟之豫。”      孟之豫见她终于搭理自己,忽而咧嘴一笑,桃花眼弯弯,进一步解释道:“孔孟之道的孟,孟母三迁的孟,孔明七擒孟获的孟……”      “还是孟浪之孟。”      华雪颜打断他,浅浅一笑,柔声道:“公子莫要跟着我了,徒惹人笑话,您请便。”      她再次转身而走,孟之豫这次没有追上去,静静看着她走出好长一截,方才反应过来在背后大喊。      “姑娘芳名——”      华雪颜伫足回首,隔空用手指划了几笔,翩然走远。      孟之豫在手心依样描葫芦写下寥寥几画,组出一个熨帖滚烫的字,撩拨心扉。      华。    作者有话要说:孟之豫就是孟书豪,给他改了个名字,因为我的好基友笑话我暗恋林书豪!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比酒壶遇见小禽兽要早,所以单独看完全不影响,是独立的一篇。 大家走过路过撒个花咩咩咩~(@^_^@)~ 3 3、第三章 三慨花落 ...   等到孟之豫回了画舫以后,逮住一群男子就问知不知道城中哪家小姐姓华。      那坐在主位上的玄衣男子正是今日请客的东主,定远侯府左世子,左世子闻言摇扇道:“上京人家何止千万,你光凭一个姓叫别人怎么找?”      孟之豫桃花眼亮晶晶的,笑道:“看她打扮清雅不俗,衣裳料子挺好花色却是去年的,家中约莫算不得大富大贵,只能说是小康。而且出入有丫鬟跟着,又用幂篱遮面,矜持大方知书识礼,可见一定出自官宦人家。不过肯定不是一二品的王侯,父亲多半只是朝中一个四五品的文官,她又说她姓华……这样算起来,应当不难找出是谁家小姐吧?”      “哈哈,”左世子把扇一合哈哈大笑,“自幼与你同在宫中侍读,我今儿方才知晓太傅为什么总恼你了。原来这心思用在功课上是不开窍的,一遇上美人儿,脑瓜子倒转得飞快!罢,姓华的人家我没听过,不过近日京中来了批地方上的小官儿,是我爹负责安置的,他老人家说不定知道,我回去帮你问问。”      孟之豫雀跃拱手一揖,眉开眼笑:“先谢过您嘞!”      左世子把扇子一扔:“谢什么谢,你扔下兄弟去追美人,好个重色轻友!罚酒罚酒!”      ……      铃铛发现回府之后的华雪颜格外沉默,眉宇间微微蹙起一股愁绪,乍看仿佛是郁结,可眼中却又隐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戾气。      “小姐,”铃铛小心问道:“您不高兴?”      华雪颜轻轻抚着幂篱,垂眼淡然回道:“没有。”      铃铛咬咬唇:“那……您在担心刚才那位公子么……”      华雪颜轻轻笑了,抬起眼来,眸光一如既往地柔和:“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我担心他作甚?你多想了。”      铃铛见她笑了方才放心下来,道:“那个什么孟公子这般大胆孟浪,我以为您被他吓着了,天知道他以后会不会缠上您……我是怕您担心这个。”      华雪颜五指一紧,捏住幂篱边沿,口气淡然无谓:“有甚么好怕的。天大地阔,凡人万千,他找不到的。”      华致远刚刚调入京中几日,衙门里很多事还不大熟悉,况且有些应酬也是免不了的。所以这两天都没怎么回家,傍晚华雪颜在周妈妈的伺候下独自用了膳,便坐到靠着宅子后墙的花园打发时光。      初春虽然暖煦,天色依然还是黑得很快。华雪颜拿着本书坐在黄桷树下看,渐渐觉得四周光线黯淡下来,眼睛有些吃力了,这时仰头一看,才发觉天空已经笼罩上墨色。      墙外灯火明亮,耀白的光穿透春日雾霭,好似照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就连黄桷树的树叶,也被投下一抹婆娑光影。      不过可惜的是光太亮了,也就盖过了夜幕之上的繁星光芒。      华雪颜微微抬起头,只能瞥见几丝毫不起眼的星光。      “京城的星星没有关外的好看。”      铃铛走来,手里拿了件月白色的绣莲披氅。她把披氅搭在华雪颜身上,颇为怀念地说道:“京城千好万好,就是星星不亮,而且人也太多了,出门挤得慌。小姐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我总嫌边关的日子苦,做梦都想离开那鬼地方,现在来了上京不过两三日,却反倒念起边关的好来了……真奇怪。”      华雪颜低下头自己系好披氅,淡淡道:“边塞苦寒之地,怎能跟富贵显赫的上京相比。不过故土难忘,铃铛你只是思乡了而已。”      “小姐你不想念石屏么?”铃铛眨眨眼,“你也是从小长在那里的呢。”      华雪颜略微一滞,片刻后方才启唇道:“无论想与不想,我们如今都回不去了。与其因为这份思慕之情而郁郁寡欢,不若抛下过去的一切,好好活在当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你看,这里的月亮不是和石屏的一样么?”      铃铛放眼望向遥远的京郊,看见半轮圆月跃出山头。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其实,华雪颜从来就不喜欢月亮,因为它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就像人,分离的时候总比团聚的时候多。边塞之地的圆月确实美丽,她难以忘怀的同时,又憎恨自己看到它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黄沙枯树,红刃白骨。她仿佛一闭上眼,就回到了战事延绵的边关,鼻端都能闻到漫天黄沙中弥漫的血腥之味,还有感到一粒粒粗砂打在脸上的疼痛。      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华雪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这口苦涩,把手中书册合上,道:“回屋罢。”      两人才走几步,就见周妈妈手里捧着一个竹编的小方筐而来,里面放了几枝芍药,花瓣上还沾着水。      铃铛一见惊喜不已:“大晚上打哪儿来的芍药花?”      “我也不知道。”周妈妈把筐子一递,“我去大门口挂灯笼,开门就见这芍药放在地上,像是别人有意搁那儿的,瞧着还挺新鲜,就拿回来了。”      周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华雪颜一眼,半是打听半是试探问道:“小姐您知不知道这花是谁放那儿的?”      华雪颜看那芍药花,红紫深浅,映叶多翠,好比多情美人隐面,含羞醉卧花丛。她忽而笑了,伸手接过竹筐,道:“不知是谁落在咱家门口,倒被我们捡了个便宜。爹爹应该快回来了,周妈妈您去厨房做碗醒酒汤备着,铃铛你陪周妈妈去。”      铃铛高兴挽上她娘的胳膊:“好嘞。”临走之时不忘顺道从筐子里拈了枝花儿掂在手中。      支走了二人,华雪颜端着芍药走到院墙跟脚,垂头盯住满满一捧花,手指头捻着花瓣,一点一点把娇花撕碎。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华雪颜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斑驳灰墙自言自语:“娇柔少女心怀春情,自然是喜爱芍药牡丹的,我曾经亦然。只是……你忘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你更忘了,表面的东西再美,也掩不住底下的肮脏丑陋。”      说罢,华雪颜用力一掷,把芍药带筐扔出了墙外。      “说过再不相逢,一墙之隔足矣。”      她挥袖而去,转眼离了花园回到内宅。此时夜风吹来,吹落一片黄桷树叶飘过院墙,掉在了站在外墙之下的男子肩上,混进片片芍药花瓣之中。      男子黑裳深眸,他背靠灰墙站在檐下,半垂着头,袖下拳头紧紧捏住。本是一身刚厉之气,偏偏身上的花叶淡化了他的冷凝,竟然衬出丝丝阴郁。      男子就这么一直站着,静静矗立好比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直到另一阵夜风吹落了他肩头的花瓣,他才缓缓抬起眼来,侧首望向院墙内伸出来的黄桷树枝。      叶影婆娑,晃得他眸光闪烁。默了许久,男子终于开口说话,眼里朦胧声色迷哑:“影子……”      是夜,华雪颜躺在华致远命人新制的楠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被,却久久难以入眠。      她侧着身子,一只手反手摸上自己腰尾,缓缓上移,终于触到背脊上的狰狞。另一只手搭在枕畔,袖口贴着鼻尖,好像还残留了刚才芍药的味道,丝丝入腑。      那些事,果然是抹不掉的,改变不了。      华雪颜心中再三感慨,索性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之中,蜷着身子不再辗转反侧,呼吸也渐渐悠长起来。      梦里还是黄沙,还是白骨,不同的是脚边开出一路的芍药花。她往前走着,埋头数着花朵,冷不丁额头被什么打了一下。      抬眸一看,居然是一枝桃花。春光锦绣,潋滟正好。      就这般过了五六日,这天华雪颜用过午膳回房绣花,没过多久便听见铃铛在外面喊她,说是老爷回来了。      华雪颜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绣活,起身去了花厅。花厅里华致远还穿着官服,正坐在椅上喝茶解渴。      “爹爹您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儿个没应酬?”      华雪颜去旁边盆架上拧了块绒巾递到华致远手里。华致远边擦额头边道:“明日休沐,衙门里的人过了午时便陆续走了。我这闲职本就无甚要事,况且我怕那些人又来请客喝酒,瞅了个空就溜了。”      铃铛在旁边听了掩嘴直笑,反正华致远也没什么架子,于是她毫不顾忌打趣道:“别人做京官都摆好大的谱,比老虎还霸道,独独老爷您与众不同,藏着躲着像那个什么……”      周妈妈嘴快,一时就接过话头脱口而出:“老鼠!”      说完周妈妈顿觉不妥,赶紧捂住嘴摇摇头,满脸惶恐神色。华致远先是一怔,随后也尴尬起来,急忙端起茶杯企图岔开此事。      “呵——”      倒是华雪颜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咱家老爷才不是怕他们呢。这叫出淤泥而不染,爹爹不屑和那群酒肉之徒同流合污,你们说对吧?”      周妈妈忙不迭点头附和:“对对对,老爷有气节……威武不屈!”      华致远被她们一说,愈发窘迫了,摆手道:“你们女子牙尖嘴利我是说不赢的,这些玩笑话说说就罢,切勿传了出去。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出不得岔子……”      华雪颜打断他:“珍惜眼前。爹爹我记得的。”      正说着话,门房外递了张帖子进来,罗管家一听来人自报家门,急忙把请帖捧着送进了花厅。      华雪颜见了,笑道:“这便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爹爹您就算离了衙门,别人还是会追到家里来呀。这下可失策咯。”      “哎,拿过来。”华致远无奈叹气一声,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愕然至极。      “这……怎么会是他!”      “谁?”      华雪颜移步过去一看,只见帖上落的名字是孟世德。      孟世德,吏部尚书大人,孟之豫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请大家多多支持!~(@^_^@)~ 4 4、第四章 四方美宾 ...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东晋以此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于是衙门休沐,孟世德也趁此邀请朝中同僚去家中赏花。      孟家的请柬上说的是请华府阖家,于是华雪颜也随着华致远上了车辇。      仲春时节竟然也如夏日阴晴不定,华雪颜刚钻进车厢,便听见外面雨声嘀嗒,撩起车帘一看,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落地上。      华致远目露犹豫,道:“要不……咱们就不去了罢?”      “不过是场小雨,还是去吧。”华雪颜素手一放,回头道:“孟家乃京中望族,孟大人又是高官,如此舍□段送来帖子,八成是有交好之意。爹爹若不去便是不给他面子,会得罪人的。”      华致远紧皱眉头,额上深纹道道,担忧地说:“这帖子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他们难道察觉了什么?”      华雪颜低头把玩着腕上一根翡翠镯子,平平出声:“战事刚平,大军凯旋而归,兵部战功赫赫,一众将领更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爹爹您虽职位不高,但也有军功在身,此时孟家想来结交示好,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不会有其他意思的,您放心。”      华致远听了,表情稍许松懈,叹道:“但愿罢……只是我实在不喜欢你也随着我去应酬。”      “身为父女,我和您自然要共同进退。”华雪颜浅笑盈盈,“再说了,和官宦女眷多来往一些不也挺好?没准别人会给我介绍一门亲事呢。”      旁边的铃铛听言,咯咯笑着对华致远说:“昨儿个小姐去寺里上香,我说她是求如意郎君她还不承认。老爷您看,现在露馅儿了吧!”      华致远放宽心也笑了,开口命令车夫:“动身吧,去孟大人府上。”      华雪颜不再说话,而是把手放进袖筒,摸了摸昨晚上绣好的一方锦帕。      孟府这样的豪门宅邸自然坐落在显贵齐聚的东城,华府的马车一到,门口的孟家家仆便跑了过来,送上踮脚矮凳。      华致远先下车,然后是铃铛扶着华雪颜。孟府管家孟四一见有官家小姐过来,急忙喊上旁边的嬷嬷就过去迎客。      “小人孟四,是府里管事,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孟四深深作揖,眼角偷偷瞥向华雪颜。      华致远把请柬递给他,孟四接过一看,点头哈腰地说:“原是华大人!请恕小人方才眼拙,失敬失敬。您快请,潘大人董大人也来了,正在厅里和老爷喝茶呢,就等着您了。”      接着他又对华雪颜躬了躬身,指着旁边的嬷嬷道:“小的见过华小姐。鄙府在玉壶堂备了香茗热汤,这位是李嬷嬷,由她带您过去。其他女眷也是聚在那处说话的。”      华雪颜点点头,和华致远说了两句就带着铃铛跟李嬷嬷去了花园。华致远则被孟四领入了花厅。      孟宅虽然大,却没有古朴陈旧之气,反而雕梁新簇,长廊朱红翠绿,好似是新漆的一般,廊柱上都刻有缠枝花纹,隐隐泛出金色,约莫是把金粉混进了涂料之中。      奢靡至极,豪贵至极。      铃铛看得目瞪口呆,走路都有点跟不上李嬷嬷的步伐,华雪颜却对周遭视若无睹,微微埋首盯住脚下,一路无话。      过了个小花园,李嬷嬷把人领到了玉壶堂门口,她撩起杏红色的帘子请华雪颜进去:“小姐请进。”      “有劳嬷嬷了。”      华雪颜颔首道谢一句,迈步入了门。还没看清里面花花绿绿的莺莺燕燕,鼻尖就先闻到浓郁的脂粉味道,熏得头都昏了几分。      屋内诸位女子见又有人来,不约而同举眉看去,忽然都噤了声。      陌生的面孔,出挑的容貌,玉颜绛唇……这是谁家小姐?      华雪颜浑然不介她们打量审视的好奇神色,微笑着冲各位女子点点头,然后寻了角落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大方做派从容神色,倒有几分世家小姐气质。      一位婢女过来询问华雪颜喜欢什么茶,一双眼睁得老大,劳劳锁住华雪颜净若白雪的脸颊,仿佛在美玉上寻找有没有瑕疵。      华雪颜轻轻一抬眉,小婢女就吓得赶紧低下了头。雪颜觉得有些好笑,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没……没有。”小婢女窘迫,“是奴婢失仪了,还请小姐恕罪。请问您喜欢雨前龙井还是三清春水?”      华雪颜柔柔道:“三清春水罢。”      很快四周窃窃私语声又起,今日所坐女子都是接了帖子而来的朝中官宦家眷,且以未出阁的小姐居多。户部潘尚书家的小姐潘淑华和工部董侍郎的千金董秋然也在,两人聚首小声交谈着。      潘淑华话语里有些轻蔑:“她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      董秋然摇头:“不知道,我也头一回见她。”      “瞧这张脸白的,也不知擦了多厚的粉。”潘淑华嗤鼻,眼睛染上些许敌意,看向华雪颜的目光也凶恶起来。      她肤色天生偏黄,两颊又有雀斑,纵使一身绫罗绸缎,还是撑不起过于普通的容貌。善妒的女人看见比自己更美的女人,天生就有深仇大恨。      董秋然姿色中上,瓜子脸细长眼。此时自然在心底暗暗讥笑潘淑华,可嘴上却也附和道:“白得渗人,也没多漂亮。”      二人咬耳说话虽然隐秘,可还是有只言片语飘进华雪颜耳朵里。她付之一笑,并不出言争辩,转过头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      这时,铃铛指着华雪颜额角娇嗔道:“刚才没打伞,雨丝儿都把您头发根打湿了。小姐我给您擦擦。”      小丫头说完就掏出手绢给华雪颜擦拭起额头来,顺道还拂了拂她眉角腮边。华雪颜没有拦着铃铛,期间无意扫了右手边一眼,发现潘淑华双眼紧盯自己,一副就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华雪颜唇角微微扬起,春眸含着浅笑,大大方方对视上潘淑华,冲她点头见了个礼。潘淑华原本期待看华雪颜脸颊的脂粉染上水渍脱落,谁知竟没有一丝变化,那张美颜居然是天生而成的。这时恰逢华雪颜抬头看来,潘淑华错愕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怔了一怔才匆匆把眼挪开,指头绞紧了手绢。      倒是董秋然不动声色,借机寒暄道:“这位妹妹面生得紧,不知令尊是哪位?我叫董秋然,家父在工部做事。”      华雪颜站起来福了福:“见过董小姐。小女子华雪颜,家父供职于兵部。”      董秋然听了心中正在琢磨兵部哪位高官姓华,潘淑华却已经蹙眉自言自语道:“华?以前都没听过……”      “不怪两位没听过,”华雪颜主动开口,“鄙府是不久前才随大军回京的,家父从前是石屏县的县令。”      潘淑华脱口就问:“石屏?”      华雪颜大大方方承认:“石屏在渝州,与西越国接壤,是个边塞小城。”      “哦——”      潘淑华长长“哦”了一声以示了然,挺起背脊坐得笔直,下巴高高昂起,显露几分轻蔑傲气。      华雪颜既不尴尬也不觉羞赧,适时闭了口,顺手端起茶又送到嘴边。馥郁茶芳扑鼻而来,嗅进胸中愈发沉稳。      倒是董秋然一贯不动声色,噙笑道:“打了好几年仗咱们东晋总算赢了,听说陛下尤为赞赏此番屏关大捷,想来令尊华大人功不可没。对了,既然贵府在石屏多年,那肯定认识驻边的纪将军了?”      “纪将军”三个字刚从她嘴里迸出来,在座好几个女子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眼神里带上几分敬仰倾慕。      纪玄微出身将门,乃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青年将领。当年西越犯境,彼时才十八岁的他披甲上阵,受封主帅率大军奔赴边关,勇抗蛮族,当时就把西越军赶出关外。此后又在那里驻守三年,和不断来犯的西越国打了上百场硬仗,终于一举歼灭对方彪悍骑军,逼得西越王投降臣服,跪在了东晋的脚下。      少年英雄沙场浴血,兼出身豪门,战功赫赫,现如今更是晋皇眼中的红人。无数的传闻威名为这位不大露面的年轻将军添上更多神秘色彩,京城香闺的小姐们离边关太远了,那里的种种传奇,都让她们向往憧憬,不觉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完美的救世之神的形象。      可华雪颜不一样,她从边关而来,她知道众人口中的大捷是什么样子,一个城的人死了一半还多,满地的鲜血染红了泥土,数不清的断臂残肢,嚎啕哀哭的妇孺……还有遮天蔽日的黄沙,迷得人什么都看不见。      “纪将军啊,听说过,没见过。”      华雪颜放下手中茶盏,轻描淡写一句带过。继而望了窗外一眼,邀道:“雨好像停了呢。我方才经过花园嗅到一阵花香,清清幽幽,味道怪好闻的。因着下雨也没瞧个清楚是什么花,现在天公放晴,我正好去看看。诸位要不要一起?”      说着她人已经走到了门边,回首一看众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纷纷摇头。就连董秋然也掩不住那份失落,推辞道:“我从小闻着花香都要打喷嚏,就不去看了。华小姐请便。”      “嗯。”华雪颜微微一笑,转身就出了屋子。      杏红帘子刚放下,她便听见潘淑华略显尖利的声音:“几株花儿都没见过,一副小家子气!花园那么多泥,我才不去呢,省得弄脏了新做的绣鞋。秋然姐你瞧,这可是用蜀锦做的……”      渐渐远离了玉壶堂,那些刻薄的话也甩在了脑后。华雪颜带着铃铛随脚就过了一道院门,穿过眼前的竹林,又走了截石子路,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庭院。      “小姐这是哪里啊?”铃铛迷糊了,“我们来的时候好像没经过这里。”      华雪颜抬头看了眼墙边的绯色桃花,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大约是迷路了。”      “这里可真大,我看都抵得上半个石屏了!”铃铛咂舌,转头四顾一番,笑嘻嘻地说:“不过这个园子真漂亮。有桃花有流水有绿树……哦,那里还有个凉亭!小姐我们过去坐坐罢。”      “好。”      凉亭建在水池中央,主仆二人走过水中莲叶形的踏石,走进亭中坐下。      “这个地方可真有意思,石头也做成大荷叶的样子,踩上去我一下觉得我变成了那个……蜻蜓!”铃铛蹲下来给华雪颜擦着沾湿了的裙角,抬起头小圆脸胖乎乎的,笑眯了眼:“小姐那句诗是怎么念的来着?”      “瞧你这满头的汗。”华雪颜从袖中掏出手绢,给铃铛擦起脸来,“先别管我了,坐下歇歇。那句诗是小荷才露……”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一道男音抢先出声,华雪颜抬眸看去,只见翩然人影徐徐而来。来者湖蓝裳桃花眼,嘴角挂着掩不住的得意笑容。      铃铛惊讶:“孟浪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的女主不是善类,小纯情不会有了,应该走重口味路线。妹纸们要有心理准备哟! 5 5、第五章 五指咫尺 ...   “哈!小丫头嘴巴厉害记性却不大好。”      孟之豫大老远就笑了:“我是姓孟,但不叫孟浪,我叫孟之豫。”他走近彬彬有礼躬身,眉梢上挑:“华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细碎雨点落到青瓦上的声音,又下起了雨来。      “孟公子有礼。小女子不打扰了。”      华雪颜匆忙站起身,朝着孟之豫福了福,作势便要离开。      “诶!”      孟之豫想都没想就伸手过去扯她衣袖。华雪颜惶恐不已,猛然把手一藏,急忙往后退了一大步,赶紧站到了亭子外面。      毛毛细雨落下,在她雪般的面庞上罩上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犹如当日白纱幂篱后面的容颜。      孟之豫缩回了手,指了指天上,道:“下雨了,你要走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不然当心受凉生病。快进来!”      华雪颜埋首摇头:“多谢公子好意。不必了,我这就回去。”      孟之豫桃花眼眨了眨,噙笑问道:“你找得到回去的路?”      “我……”华雪颜一时语塞,咬咬唇道:“大约是找得到的,实在不行……路上问问人。”      “别说人了,附近连个鬼也没有。”      孟之豫毫不掩饰自己得逞的笑容,道:“我叫他们不许过来,这里外三层院子,一个人都不会有。”      华雪颜惊愕抬眼,有些恼怒地看向孟之豫,丹唇抿得紧紧。随即把头一偏不作理睬。      倒是铃铛忍不住了,开口就骂:“谁说没有鬼了?眼前色鬼不就有一个!”小丫头狠狠剜了孟之豫一眼,扯着华雪颜的袖子道:“小姐咱们别怕他,光天化日谅他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我们进亭子躲躲雨,等雨停了再走。”      话音刚落,天边隐隐轰鸣,雨滴瞬间大了起来,掉在水面上好比珍珠洒落,激起圈圈波纹。      华雪颜执拗不肯:“孤男寡女同在一檐之下终是不妥。男女大防不得不避,铃铛我们走吧。”      眼看对方去意已决,孟之豫急得直跺脚。他没料到处心积虑的接近竟是撞上了顽石冰山,华雪颜一点机会也不给。      不可错失这来之不易的良机。孟之豫打定主意,大步就追了出去,再次堵在华雪颜跟前。他举袖帮华雪颜挡着雨:“华小姐你快进去避雨,我站外面就是了。快进去吧,待会儿衣裳湿透了可不雅。”      华雪颜首次抬眸与他对接目光,只见孟之豫桃花眼内含着柔情,眼珠子漆黑如墨,眼波很是清澈。一副纯良无害的天真模样。      孟之豫努力展示出诚意,转身一迈步站到池面的荷叶石上,不住催道:“进去吧,我保证不靠近你,我就站这里。”      雨势愈发大了,黄豆般大的雨点落在身上,很快浸湿了本就单薄的春日罗衫,软纱广袖都紧紧贴在了手臂上,底下肌肤若隐若现,如果再这般下去,恐怕连肚兜的花色也会被人瞧见。于是华雪颜赶紧抱臂又躲进了凉亭。      孟之豫见状咧嘴笑了,一口白牙甚是打眼。他乐呵呵站在雨中,很快便被淋得通身湿透,一股股水流从额上滑落,越过眉毛沾到睫羽上。他不住抬袖擦着额头,眼睛还是黏在华雪颜身上不肯挪走丝毫。      “小姐你瞧他。”      铃铛帮华雪颜理好头发,唤她一声后朝着孟之豫努了努嘴。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瓢泼大雨下来,噼噼啪啪打得青瓦都要碎了。华雪颜看向亭外雨中的孟之豫,目光掠过底下池面,只见小小池塘水位上涨,很快淹过了荷叶石面,孟之豫已经踩在了水中。      可他还是站着不动,不进来也不离开,只是冲着自己微笑。眉眼温雅目光多情。      好傻的样子,好傻的人。      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华雪颜终于开口:“铃铛,去请孟公子进来避避雨吧。外头打雷不大安全。”      铃铛嘟着嘴,不大情愿地走过去,口气颇为不好:“孟浪公子,我家小姐叫你进来,免得你被雷劈死了。要知道老天爷最喜欢收拾那些没脸没皮的人了!”      这种时候孟之豫当然不会矫情推辞。他道了谢,深深一揖后就走进了凉亭。华雪颜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刻意保持着距离,偏头梳理着湿发。      绿鬓娆娆,素手纤纤。衣领里露出一截如玉粉颈,看得孟之豫一阵耳热,搓着手局促窘迫。      铃铛指着他衣服,脆生生道:“瞧你衣裳都在滴水,快拧拧吧。”      “哦,哦,好。”孟之豫回过神来,赶紧弯腰拧了拧袍角,然后是衣袖领口,地上顿时积起好大片水渍,上好的锦衣也变得皱巴巴的。      铃铛看他局促的滑稽样子,忍不住捂嘴直乐,凑到华雪颜耳畔小声道:“这个孟浪公子真好笑,叫他拧他就拧,可却不知道把湿衣裳脱下来。”      华雪颜也抿笑了一回:“在此地宽衣解带成何体统?他还算聪明,晓得避嫌。喏,把这个给他。”说罢她递过一块绣帕。      铃铛蹦蹦跳跳过去把帕子扔给孟之豫:“拿去擦,小姐给的。”      孟之豫攥紧绣帕,手心的柔软都软去了心里。他垂眸一看,只见白色锦帕上绣了几朵桃花,粉瓣重叠翠叶围边,精致极了。      他拿起绣帕拂过鼻端,嗅到和当日一模一样的幽幽沁香。心猿意马之际又有熟悉感扑面而来。      美人他追过不少了,可头一回如今日这般心跳噗噗。孟之豫深吸一口气,把绣帕叠好顺手放进自己的怀中,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进,费尽心机搭讪。      “这雨说来就来,今儿这天气真奇怪。”      华雪颜淡淡“嗯”了一声。      孟之豫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沮丧,他摸摸鼻头又问:“华小姐……是从小长在边关的?听说那里的大漠风光不错,金沙浩瀚孤烟直立。”      铃铛一听,没好气道:“嘁,边关哪里好了!只要一吹风,走在路上都能吃进一嘴沙子。若是在沙漠里迷了路,方圆百里也没个人烟。到时候谁还有那心思看景色,不被狼叼去吃掉就阿弥陀佛了!”      孟之豫大为窘迫,讪讪道:“在下也只是听闻而已……”      “传闻总是比现实来得美好。”华雪颜忽然抬眼看着孟之豫,问道:“孟公子如何知晓我长在边关?莫非家父与我受邀来此,也是您的主意?”      “是啊。”      孟之豫根本没有掩饰的打算,直截了当承认:“我对小姐一见倾心,上回匆匆一别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幸好你说了你姓华,我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你家。正好我爹花朝节要设宴款待同僚,所以我就顺道给令尊送了张帖子去。这样一来,我就能再见到你了。”      他毫不隐瞒自己的心思,桃花眼盛满笑意,有些炫耀地说:“我怕见不到你,还刻意在送出去的帖子上写了恭请阖府,今日又专门辟了玉壶堂招待女眷。我给孟四说了,你一来就赶紧通知我。原本我是想寻个机会去玉壶堂约你出来的,谁知你倒自个儿先出来逛了,我一路上都跟着你呢,呵呵……”      不正经的登徒子总是惹人厌恶唾骂,可做登徒子做到孟之豫这个份上,倒让人无话可说了。      华雪颜也颇为无奈:“难为阁下单凭一个姓氏也能寻到人。”她叹息一声,索性也直接问他:“孟公子,敢问您如此大费周章找我,是有什么事?”      孟之豫眯起眼睛,狡黠道:“我找你算账。”      铃铛一听鼓起眼睛,叉腰理直气壮地质问:“算什么帐?我家小姐又没欠你东西!”      “怎么没欠?”孟之豫指指自己脑袋,委屈道:“上次你家小姐的幂篱打到我的头,现在还疼呢。我既然受了伤,找她理论又有什么不对?”      “你……”铃铛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凶巴巴瞪他一眼,“男人家也那么小心眼儿,丢人!”      孟之豫面不改色,指着头厚起脸皮去问华雪颜:“反正我是好几日睡不着觉了,华小姐您说怎么办吧?”      一般女子遇见这种情况多半要羞红了脸,可华雪颜却一派从容淡然,扬眉反问:“孟公子希望小女子如何?赔您些汤药费?”      “嘿嘿,那倒不用。”孟之豫赧然挠挠头,小声道:“若说真要赔什么,把自个儿赔给我最好……”      华雪颜装作没有听见后半句,一语双关:“既然您都说了不用赔。那就恕不奉陪了,小女子告辞。”      “诶诶!”孟之豫一跺脚赶紧张臂拦在凉亭入口,“你不能走。”      “此话怎讲?是孟公子您亲口说了不用赔的。男人大丈夫,莫非出尔反尔?”      孟之豫抿抿嘴,歪头想了想,挺直腰板说道:“就算不赔汤药费,那总要赔其他的。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      华雪颜扶额:“不是说了姓华么?”      孟之豫不甘追问:“闺名叫什么?”      “……”      华雪颜站在孟之豫跟前,眼睛平视只能看见他滚动的喉结,还有衣襟处散发出来的淡淡茶香,清雅中不失醇厚。她与他靠得如此得近,几乎只有一掌的距离,近在咫尺五指之遥。      孟之豫也紧张地垂眸看着华雪颜。从这个角度他的视线能沿着如凝脂般的肌肤一路向下,经过眉心,滑过小巧的鼻尖,落在那双红艳薄润的嘴唇上。      鬼使神差,孟之豫不觉伸手想去抚上雪颜的唇:“擦了什么,这般得艳……”      他的指尖刚刚触到一缕温软,华雪颜就偏头躲开,防备至极。      “公子自重!”      “咳——”      孟之豫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遮掩住尴尬,脸颊染上赧然桃花。耳畔雨声减小,水珠沿着屋檐滴答下来,一颗颗掉进春池当中。他见雨停了,遂转移话题道:“现在雨是停了,也不知待会儿会不会再下……华小姐我们快走吧。”      刚才的失礼仿佛不曾发生过。华雪颜也巴不得尽早离开这里,提着裙摆走到亭口,作势就要迈脚。      可是经过刚才一场暴雨,小小池塘水面激涨,竟然把荷叶踏石淹没了。      华雪颜一时滞在了那里,孟之豫见状过去探首一看,稍许怔愣。      谁道天公不作美?老天爷可是偏袒着他呢!      孟之豫内心窃喜,一下就蹲在了地上,回头朝着华雪颜笑道:“上来,我背你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雪颜要不要小孟背? 小酒请各位美人才女赐名!《胭脂夫人》出版要改名字,大家有木有好建议哇?编辑说是要能体现出女子传奇,而且一眼就看出结局是HE的名字……囧里个囧,好像人家写了神马悲情大戏一样~~~到时候出版了我应该有样书,名字采纳了的童鞋我送签名样书哟,只要你们不嫌我的字丑!而且出版书有独家番外,不能放上网的额外温情甜蜜篇!嗯,多给我一点建议,我今天真的想了十几个都被编辑否了,默默流泪~~o(>_<)o ~~ 6 6、第六章 六瓣桃艳 ...   “不用。”      华雪颜冷淡拒绝,弯腰把长裙边角打了个结,连绣鞋也不脱就又要踏进水中。      孟之豫一下蹭起身来拉住她:“你别看这池子不大,底下水深足有一丈,那石头又滑得很,你这样不脱鞋极易掉进去。还是我背你吧。”      华雪颜扭了扭手挣脱,垂眼蹙起眉头,道:“孟公子不懂男女授受不亲?您三番四次这般……未免太轻浮了。”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正人君子。”孟之豫唇角扬起,一弯腰猛地凑到她眼前,冲她轻轻吹了口气,挑逗道:“就算我轻浮,总没做出太出格的事来。华小姐难道不觉得,我这样的人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好多了?”      鬓边碎发被吹得扬起,华雪颜伸指按住,斜眉抬眼说道:“孟公子敢于表露真性情让我很是佩服。不过您这番心思用错了地方,我对你,不感兴趣。”      唔?      孟之豫怔了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哈哈,华小姐拒意这般直接,倒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了。不过,”他声线忽然低了几分,缓缓吐出一句话,“我会让你对我感兴趣的。走着瞧。”      华雪颜刚欲出言反驳,孟之豫却把腰一直,敛起方才不正经的模样,抢白道:“你不要我背也罢,那就先把鞋脱了,咱们走过去。”      言毕他微微仰起身子,噙笑望着华雪颜,伸出手掌一邀,挑了挑眉梢。      不愿背那便牵,横竖总是要一亲芳泽的。      “劳烦孟公子回避片刻。”华雪颜闻言并未退缩,指着足下说道:“非礼勿视。”      孟之豫只好把脸别向一边,眼角余光瞥见华雪颜蹲了下去,约莫是在脱掉鞋袜。片刻她又站了起来,主动走了过来,直到几乎快贴在了他的身上才停下脚步,两根纤指在他胸前轻轻一挑,把衣襟里的桃花绣帕挑了出来。      忽觉小指一紧,孟之豫回首低头,只见华雪颜已经把绣帕的一角拴在了他手上。      华雪颜垂眸打结,语气平平:“劳烦公子在前引路。”      拴好了绣帕她松手,春笋般的指尖无意拂过孟之豫的手背,引得一阵酥麻直接窜进了他的心里。好比今日的滂沱大雨,尽数灌进了干涸的田埂。      华雪颜紧紧攥住绣帕的另一端,再牵好铃铛,朝着孟之豫屈膝一福。      “孟公子请。”      孟之豫笑着把袍角掀起别在腰间,带着二人就出了亭子,踩上了第一块荷叶踏石头。华雪颜小心翼翼跟在其后,慢慢沿着他的脚步而走。      “小心点,踩稳了。”      孟之豫走得很慢,踏出一步总要回头看看华雪颜,确保她们已经站稳了,这才又迈第二步。同时还不断出声提醒,显得心细体贴极了。      铃铛在后面扶着华雪颜,小声道:“小姐,这个孟浪公子也不算讨厌。”      华雪颜只顾盯住脚下,听了她的话头也不抬,只是略微笑了笑。      可在前的孟之豫却耳尖听见了,他回头冲铃铛眨眨眼,桃花闪闪的,打趣道:“只是不讨厌而已么?难道不讨人喜欢?”      他这厚脸皮的样子又惹恼了铃铛,小丫头冲他做个鬼脸,吐吐舌头:“自作多情!我家小姐才不会喜欢你呢,噗噗噗——”      “喜不喜欢要本人说了才算。”孟之豫浑然不介,转眼盯住华雪颜,装作好奇询问:“你喜欢我么?”      “你这人忒不害臊了,怎么问这样的话!”      华雪颜不答腔,铃铛倒先替她急了起来,跺脚气呼呼骂着孟之豫,水花溅起飞了老远。孟之豫可不管,转过身把华雪颜堵在水中央,满眼笑意盈盈,低下头一个劲儿逗她。      “喜不喜欢?嗯?”孟之豫扬起小指荡了荡,绣帕另一端雪颜的手,随之也摇了起来。他看着那只素白的手,按捺住牵过握进掌心的渴望,又道:“说句喜欢,就说一句。不然……我今天就不走了,咱们就耗这儿。”      铃铛气急败坏的,乍呼呼道:“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孟之豫得意地摇头晃脑:“这是我家,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坏心眼儿的家伙!”   “小丫头你错了,我对你家小姐倾心不已,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      “孟公子果真不让?”      听着二人斗嘴好一阵,沉默了半晌的华雪颜终于开口说话了。美人的浅水秋眸抬起,映入一汪碧水清泓,还有孟之豫俊朗的倒影。      孟之豫住了口,垂下眼帘对视上华雪颜,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什么划过胸口,他双颊忽然一阵发热滚烫,一反平日调戏美人时游刃有余的状态。他抬袖抹了把额头,想了想还是坚决摇头。      “不让,除非你说喜欢。”      “得罪了。”      话音一落,只见华雪颜伸手用劲一推,直接把孟之豫搡进了池子里。噗通巨响之后,他整个人都沉了进去,水花落下,银铃般的笑声仍旧飘在空中。      “哈哈哈……”铃铛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笑道:“活该!谁叫你挡路来着?俗话都说好狗不挡道呢!小姐好样的,推得好!”      华雪颜也忍不住掩嘴轻笑,伸手招了招:“铃铛我们快走。”      “诶,好嘞!”      两人飞快踏过垫石,顺利上了岸边,然后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穿戴鞋袜。铃铛手脚麻利,穿好了之后下意识回头去看池子里的孟之豫,却发觉当中平平静静,那孟浪公子并未浮出水面。      铃铛霎时被吓住了,脸色发青,赶紧拉拉华雪颜袖子:“他怎么没出来!是不是不会游水?小姐怎么办怎么办?”      “别怕,我去看看。”      华雪颜放下裙角遮住脚,走到池边望了一番,看见一小串不起眼的气泡冒了出来,顿时了然于胸。      铃铛紧张得小手冰凉:“小姐我们该不会把他害死了吧……”      “死便死了,趁还没人发现,我们快走。”华雪颜柔笑盈盈,檀口里迸出的话语却冷漠绝情,“反正他刚才说了,这里外三层院子都是没人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他是怎么掉进去的?”      “对对!”铃铛忙不迭点头,“那我们快走吧,千万别让人发现!”      华雪颜婀娜身影翩然一转,慢悠悠吐出一句话:“走咯……”      “哗啦”破水声在身后骤然响起,在水底憋气良久的孟之豫终于忍不住钻了出来,冲着华雪颜背影大喊。      “喂!你就这么走了?!”孟之豫满脸通红,气鼓鼓喊道:“竟然不管我的死活,好狠的女子!最毒妇人心!”      “呵呵呵——”      华雪颜开怀笑了几声,娇然回首眼波潋滟,问道:“有人不是葬身水底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还有力气骂人呢。”      铃铛一见孟之豫气不打一处来,蹲下捡起几块石头就一股脑儿扔过去:“叫你使坏叫你装死!打死你打死你……”      “别打别打!”孟之豫一边躲一边举袖遮着脸,不甘心道:“我不过是逗一逗你,谁知你下那么重的手……你不许走,我受了惊悸,定是要看大夫喝汤药什么的,你得陪我!”      “赔便赔吧,寻了哪家医馆的大夫,你叫他上寒舍来取银子。”华雪颜不作多余停留,轻描淡写扔下一句话就走。      孟之豫还来不及爬上岸,狼狈站在水里,登时想起一件要紧事,急忙大喊:“名字名字!你还没说名字——”      走到院子口的华雪颜闻声驻足,回眸巧笑。      “雪颜。我叫华雪颜。”      多谢梅花香饯寒,年年雪裹破春颜。      “雪颜,雪颜……”      孟之豫桃眼迷蒙,喃喃咀嚼着这个名字,多念一遍,心中的欢喜就要多重一分。在水里站了许久,他都有些舍不得起来。料峭春风吹过,池水雨水浸得肌肤冰凉,心头却火热得紧。      手背上有什么缚重缠绕,他扬手一看,是那方绯桃绣帕,沾过水的六瓣桃花好比享受过了春露滋润,娇俏绝艳。      离开了的华雪颜并未回到玉壶堂,她带着铃铛在宅子里乱走了一圈,竟然找到了出府的大门。      “小姐我们这就走了么?”      华雪颜道:“我的裙角全湿了,走来走去也不雅,还是先回府罢。爹爹那里叫他们传个口信进去便是。”      很快二人就上了来时的车辇,铃铛找来一块干爽绒巾铺在车厢内,弯腰去给华雪颜脱鞋。      “湿的就别穿了。小姐先踩着这个垫垫,待会儿到家您先别忙下车,我回去给您拿双干的鞋来换上。”      华雪颜看着铃铛乖巧伶俐的模样,不觉有一瞬的恍然。她伸手抚上铃铛的脸,幽然叹息:“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其实跟着我苦了你了。”      铃铛扬起圆嘟嘟的脸,笑着说:“才不呢!我喜欢跟着小姐,您什么都好,是我见过最漂亮也最完美的人。”      “呵,世上哪有十全十美?”华雪颜轻轻摇摇头,转头避开铃铛纯稚的目光,撩开车帘,“月圆一日,是因为它足足缺了二十九日。长久的残缺方能换来一夕的圆润皎洁。世上没有不要代价的事,越是美事,后面的代价越大。大到……足够毁掉剩余的所有。”      她华雪颜貌似安稳无虞的今日,也是这般而来。她为了踏上这一步,交予出过去的所有,甚至未来。      车辇在华府门口停下,铃铛先钻出来跳下车回去取鞋,华雪颜坐在车厢里等她,马夫则收了鞭子去查看车轮轱辘。      “嘶——————”      不知怎的,驾车的马儿忽然昂首对天嘶鸣一声,甩着脖子就飞跑出去,蹄声哒哒势如雷霆,好像疯了一般。马夫还来不及去追,就见惊马拉着车厢,转眼就跑出十来丈远。      马夫大惊,在后面追着大喊:“小姐——小姐还在里面——”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后面蹿出一匹黑马,奔如闪电,朝着华雪颜的车马追去。      马上男子黑裳深眸,高鼻剑眉,一股桀骜凌厉之气。腰间兽纹玉佩随着疾速飞驰而晃荡,隐隐显出一字刻痕。      纪。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爬榜不容易,请大家多多支持,不要吝啬手里的花花哟~~~ 7 7、第七章 七骑踏雪 ...   华雪颜在车厢内被颠簸得左跌右碰,肩膀结结实实撞上硬梆梆的木头厢板,她痛得眉心皱成一团,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发狂的马儿还在疯跑,也不知要将车拉到哪里去。      又是一下狠狠颠簸,车轮应该是碾过了一块石头。华雪颜被颠得飞了起来,她趁这个机会抓住了车厢的边框,努力稳住身子,然后去扯车帘,想看一看外面的状况。      这时一股凛风呼啸而过,华雪颜听见更为急促的马蹄声靠近,透过飘起车帘的缝隙。她看见来人策马越过车厢,“吁”了一声之后堵在疯马跟前,拔出了鞍上悬挂的长刀。      利刃出鞘哗声嗡鸣,来人一剑砍下,斩断了车马相连的绳辔,连带着手臂粗的檩架也被砍掉一块,露出尖锐的边角。      受惊的疯马脱缰而出,而骤然失去拉力的车厢却因没了支撑,眼看就往边上倒去。里面的华雪颜身子随之倾斜,五指紧抓车框,已经闭上眼准备结结实实摔上一跤。      谁知预料中的剧痛并未如期而至,华雪颜觉得车厢又缓缓正了回去,最后“砰”一声稳稳立在地上,扬起微细木屑。      随即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逼近,华雪颜下意识绷紧了双肩,一双素手死死绞住衣角。      簌一下,车帘被人一把撩开,不算太明亮的日光照进来,华雪颜却眯了眯眼。      “下来。”      黑裳男子的声音浑厚低沉,又带有一丝嘶哑。华雪颜定定神,抬起清冷的眸子望过去,不带丝毫感激地说道:“让开。”      她冰寒的眼神之后是锐利的尖刺,纪玄微与之匆匆对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转而落到她裙摆下□的双足上。他收刀入鞘,朝着雪颜伸出双手。      “过来。”      华雪颜把身子往后一缩,避之不及:“别碰我!”      纪玄微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他试探着想要靠近,可只是迈步一毫,却让华雪颜蜷腿往后缩了更多。最后,他只得无奈垂下了手,深邃的眼眸愈发幽暗,周身浮起痛楚愤怒的气息。      铁拳握紧了又松开,纪玄微突然转身离去,放任华雪颜独自留在车厢了之中。      车帘垂下良久,外面渐渐没了动静,华雪颜微微舒了口气,正准备蹭起身下车。岂料布帘再次被掀开,纪玄微去而复返,手里提着双崭新的绣花鞋。      他把鞋子搁到厢板上:“穿上。”      华雪颜看着那双绣鞋,粉色缎面绣有彩蝶,精致小巧,一针一线无不彰显了小女儿家的娇羞情怀。很适合她的年纪,却不适合她的心境。      她眉梢高挑,唇角漾起一缕讥讽:“平白无故送我东西?你有什么条件?”      一瞬的愕然划过纪玄微冷峻的面庞,他避而不答,把绣鞋往前递了递,固执地要求:“穿上。”      “将军的大礼我可担不起。”      华雪颜冷笑一声,光着脚就跳下了车厢,看也不看那双鞋一眼。脚心被带有尖利棱角的砂石刺得剧痛,听闻身后男子愤怒的喘息声也愈发粗重,华雪颜忽然觉得无比畅快。      自己送上门来找打,怨得了谁?      “站住!”      纪玄微压抑的怒火终于喷发,他怒喝一声却未能阻止华雪颜前进的脚步。见到那抹婀娜背影头也不回,纪玄微抄起绣鞋大步亟亟上前,一掌就按住华雪颜的肩头。      啪——      一记响亮耳光直接落在纪玄微脸颊,华雪颜反手就是一掌,狠狠扇向这个呼风唤雨的桀骜将军。      她咬牙挤出几个字,眼眸燃起无边恨火:“告诉过你别碰我!”      纪玄微仿佛被这一巴掌打得发懵,双眸愣愣直瞪着华雪颜,幽暗的瞳孔聚起暴戾,却又很快散开,最后竟然被些许愧疚所代替。他不说话,只是蹲了下去,不由分说握住华雪颜的脚腕,强硬地把鞋套在她脚上。      华雪颜不肯穿,使劲踢腿挣扎,但是不敌纪玄微腕臂的大力,在脚腕差点被捏碎的时候,终于穿进了鞋里,尺寸不大不小,刚好好。纪玄微也松了手。      她想把鞋蹬掉,不料纪玄微忽然站了起来,把手掌摊过来要钱:“三十文。”      华雪颜动作一下停了,话语也哽在了喉咙眼儿。      纪玄微面色无澜,只是摊着手要钱:“买鞋用了三十文,拿来。”      华雪颜闻言,飞快从身上解下荷包,从里面数了三十枚铜板出来,一股脑儿砸到纪玄微身上。      “分文不差,你我互不相欠。”      铜钱掉到地上哗哗脆响,华雪颜拂袖转身,脚步迈得飞快几乎在跑,恨不得立刻飞到天边,离开纪玄微越远越好。      打在身上的铜板轻飘飘的,就好似今晨的那场小雨。可不知为何,纪玄微却觉得胸口疼痛难忍,好比在战场上中了敌军一箭。      他没有弯腰拾起铜板,而是紧紧尾随上华雪颜,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默然相随。华雪颜走快他便走快,华雪颜走慢他便走慢,华雪颜不走,他亦驻足停留。      途中几次华雪颜回首恨视,纪玄微视若无睹,只是微微垂首盯着脚下,剑眉横飞深眸落寞,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互不相欠。      她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她确实不欠他的,他却欠她一个被毁掉的终身。      就这般一路走走停停,两人不知不觉回到华宅门口。华雪颜抬头看了眼破旧的宅门,突然折返回来走到纪玄微的跟前,站定昂首。      一段沁入肺腑的幽香飘来,刚毅男子竟然被这娇柔的身姿逼迫得后退一步。纪玄微嗓音哑涩,妄图开口解释:“我……”      华雪颜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出言便是一通嘲讽:“堂堂纪将军何时也变得这般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之下尾随女子,是有什么龌龊心思?”她冷哼一声,表情染上几许凄然,又道:“你的龌龊心思我当然知晓。不过你搞清楚,就算我以前和你有什么瓜葛,但自从回到上京的这一天起,我们之间就已经没了关系!别忘了当初是怎么说的,恩仇两清、再不相逢!”      华雪颜褪下绣鞋,犹如丢弃破烂般往街角一掷,冷冷道:“你的东西让我恶心,用脚踩都不配。”她表面凶狠不留情,可手心里已经攥了一把的汗。深吸一气压下方才的失态,雪颜冷睨纪玄微一眼,决然转身。      “别再让我见到你。”      话音一落,耳后风动,华雪颜刚刚迈出两步,便被纪玄微从后拦腰抱住,拽进了怀中。      后背撞上刚硬如铁的胸膛,宽阔的双肩把她圈进臂弯。纪玄微一臂紧紧箍住雪颜的腰肢,伸手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正视自己,抵着人就靠在了街边墙上。      他低头咬牙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男子鼻翼翕然,粗热怒然的气息尽数扑倒她脸上,热气燎灼一片。华雪颜无惧这头发怒的雄狮,傲然把头一昂,冷眼如刀。      “闹?我像是在跟你闹?”她神色轻佻,笑盈盈道:“你以为我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家,没事干就和情郎闹闹别扭?还是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值得我为你牵肠挂肚?纪玄微,别忘了你自己是什么人,也别忘了我是什么人。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去了——孟家。”      薄唇轻吐,纪玄微一听“孟家”二字,暗眸里迅速燃起愤恨,一掌就钳住了华雪颜的下颔。      “你去孟家干什么!”      华雪颜恣意笑着,眼波妖媚:“自然是去见想见的人。也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孟之豫,孟尚书的独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你!”纪玄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五指越收越紧,在她若雪的脸颊上按出几道红印,“你就这么赶着送上门?我警告你,不要跟我耍花招,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华雪颜狠狠一拧头甩开他的钳制,她表情狰狞狂妄,道:“你的手段我又不是没见识过,什么无情有情……不过尔尔。你要杀要剐还是要怎么样,悉听尊便。反正这天底下还没有我玩儿不起的赌局,我也没有输不起的东西。”      她挑唇一笑,媚眼如丝,慢条斯理道:“大不了输掉自己,我值多少价,想必你心中有数。”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句话彻底挑破,纪玄微狂怒不已,大掌一抓托着华雪颜的后脑,即刻就俯下了头。      可就在他快贴上那双嫣红丹唇之时,却又听到一声讥诮。      “你除了用强还会什么?”      纪玄微身子一僵,嘴唇硬生生停在了在离华雪颜毫厘之差的地方。大掌缓缓滑落,带茧的指腹擦过华雪颜的后颈,摩得她痛彻心扉,疼痛感几乎钻进了脊骨之中。      “我……”纪玄微踉跄倒退一步,低低垂下了头,从嗓子眼里艰难迸出两字:“抱歉。”      华雪颜若无其事理了理微乱的衣领,无谓道:“没什么抱不抱歉的。你没对不起我,我也没对不起你,反正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都拿到了。从今往后还是那句话——恩仇两清,再不相逢。”      恰巧这时铃铛从府里头出来,手里头拎着鞋子。她见华雪颜赤足站在地上,赶忙着跑了过去。      “小姐你怎么光脚就下来了?咦,马车呢?”      “马儿受了惊疯跑,我就先下车了。”华雪颜穿好铃铛拿来的鞋子,理也不理一旁的纪玄微,牵起小丫头的手边笑边往府里走去:“快陪我回去换身干爽衣裳,今儿个沾了一股子酸臭味,顺道再喝碗周妈妈熬的红糖姜水……”      就在二人言笑晏晏踏进了华宅大门之际,纪玄微忽然在后出声。      “她已在来京的路上。”      刚跨进门的脚登时一滞,华雪颜猛然回头,错愕而又锋利的眼神投向纪玄微。      纪玄微吹响口哨唤来坐骑,补充道:“她很坚决,我拦不住。等她到了安置好,我会再告知你。驾——”      腿夹马腹吆喝一声,黑马如弦上利箭嗖一下飞了出去,驮着那黑裳深眸的男子转眼消失在街口的合欢树后。      “这人是谁?”      铃铛好奇去问华雪颜,一转头却见到她呆呆立在原地,眼睛里流动着说不清的波涛,暗涌阵阵。      铃铛忽然心生胆怯,小心唤她:“小姐?小姐……”      “我咋没注意这畜生伤了后腿?什么时候被划到的?”      这时马夫也牵着跑远的马儿回来了,一路自言自语,不断摸着马头鬃毛安抚受了伤的可怜牲口。      华雪颜终于回过神,率先看了“疯马”一眼,唇角笑意依然三分了然七分讥讽。这么费尽心机要和她见面,真不知该说他用心良苦,还是居心叵测,抑或阴魂不散?      心绪有一瞬凌乱,很快她又恢复常态,提着裙摆彻底进了家门,对铃铛说道:      “我不认识。大概是一个疯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大家╭(╯3╰)╮ 8 8、第八章 八捋青丝 ...   三月三,上巳节。      这日京中人家都要去临水处举行祭祀活动,按照老祖宗的传统是要去河边浸浴香草用以驱邪,不过如今却是以游春畅饮为主了。      孟之豫一早便出了府去往朝天湖边的鸥鹭堂。早在好几日前他就约了定远侯府世子左虓还有羽林卫右将军王成尔来此喝酒赏花。      其实这回见面饮酒作乐倒是其次,他有件要紧事需要让两位好友参谋帮忙。      自从花朝节落水之后,孟之豫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成晚成晚睡不着觉,一闭眼就全是下雨的场景,迷糊中浅浅入梦,满脑都是浅笑疏离的倩影。甚至好几次他被自己的梦话喊醒,耳畔还回荡着余音。      雪颜……雪颜……雪颜……      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伙,各色美人也见得多了去了,可为什么就是对这样一个冷清傲气的华雪颜如此挂心?一想到她心里边就像被猫爪挠似的,又痒又痛,偏偏还带着说不出的舒坦欢喜。      左虓到的时候看见孟之豫斜倚在花廊下的木柱旁,出神盯着一片月季,桃花眼里流动的都是一汪春情红艳。      左虓弯腰偷偷拾起一枚石子儿,朝着孟之豫的脑袋弹了过去,打得这心神恍惚的家伙一下跳了起来。      “嘶!谁偷袭我!”      “哈哈……”左虓摇着扇子慢慢踱近,月牙般的眼睛里含着戏谑:“几日不见,孟兄你竟然投身空门了?站着也能入了禅定。”      孟之豫一见是左虓,没好气瞪他一回,揉着额头还嘴道:“去去去,也不知谁才是戒色的和尚!堂堂世子为未婚妻守身如玉,堪称上京众男儿楷模,在下自愧不如……”      左虓被戳中痛处,恨恨把扇子一举就要打孟之豫:“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孟之豫拔腿就往门外跑,边跑边笑着挑衅:“冲冠一怒为红颜,世子好气魄!”      “……姓孟的你找死!”      浓眉大眼的王成尔小将军到来之时,入目便是一片落红狼藉。好好的月季花被孟之豫和左虓二人踩得乱七八糟,枝倒叶残。而那两人正保持着对峙的状况,纷纷叉腰喘气。      王成尔一贯虎头虎脑的,见状问道:“你俩干嘛呢?比武?”      左虓气鼓鼓撸着袖子,骂道:“这姓孟的混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我最恨提起那谁谁谁,偏偏出口给我添堵。你说他这算哪门子兄弟!”      孟之豫不甘示弱,指着头道:“是谁先出手偷袭我的?打了人说你两句怎么了!”      王成尔不屑掺和这两人的打闹,铜铃眼一翻把手一挥:“吵嘴闹架跟俩娘们儿似的!爷懒得跟你们疯,丢人!”      “……”      三人自幼一起长大,这种场景隔三差五就要演上一回。很快左虓和孟之豫就冰释前嫌,跟没事儿人一样坐下来喝酒,勾肩搭背的,完完全全好兄弟的模样。      鸥鹭堂实际是孟家的园子,只不过也会打开门做生意,招待京中权贵来此游玩。几人坐定,园子里的下人端来新酒,呈在海棠银杯中。      王成尔祖上原是绿林中人,一直跟着高祖皇帝打仗,后来高祖得了天下便给王家封了爵,所以他也承袭了家中那套江湖好汉作风,行事很是豪爽。见到美酒上来,王成尔端起一大杯就昂首牛饮,很快杯子见了底。      他满意咂嘴,抬手一抹,问道:“之豫,你今儿个怎么没跟孟大人去梁河?那处在行祭礼,听说太子爷也去了。”      “懒得去。”孟之豫没好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应酬。再说我也不想见到老头子……反正我不去,没意思又不自在。你看阿虓还不是没去。”      “我怎么一样?太子爷一向视我左家为眼中钉。”左虓剥着花生往嘴里扔,边嚼边说:“这种时候我要去了,那位爷恐怕要觉得碍眼死了。”      左虓姑姑是当今贵妃,膝下育有一子,在晋皇儿女中排行第四。左虓的这位皇子表哥聪慧明敏,口碑也好,是朝中唯一能与太子分庭抗礼之人,所以也是太子最防备忌惮之人。既然一山不容二虎,碰面一事两者自然能免则免。      “我是因为今儿个不当值,所以没去。”王成尔笑得憨厚,斟酒举杯招呼道:“来,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咱们不醉不归!”      他吆喝一阵却未得到另外二人响应,王成尔定睛一看,发现孟之豫和左虓不约而同眼有郁色,心事重重的模样。      王成尔不悦把杯重重一搁,一拳打上左虓肩头,粗声粗气吼道:“喂!你们两个怎么了?”      “没什么。”左虓敛起惆怅思绪,揉着肩膀朝孟之豫努努嘴,“他才不对劲呢,一大早就对着满院子花儿傻笑,八成思春了。”      “我说……”孟之豫望着海棠银酒杯上的桃花枝,把手伸进怀中摸了摸一方绣帕,喃喃开口:“你们会不会老是做同一个梦?梦里也是同一个人?”      嗯???      王成尔一愣,抓抓头:“我一般睡觉都不做梦。阿虓你呢?”      左虓摸摸下巴,可疑的目光打量遍孟之豫,故意套话:“小时候害怕背不出功课被我爹打,做梦都在念书。现在倒是不会了,一般要梦也是梦见美人儿……”      孟之豫一听两眼放光,站起来惊喜问道:“你也梦见美人儿!”      左虓瞟见他胸襟处露出一角粉色,眼疾手快就扯着拽了出来,举到眼前一看,是一方女儿家的桃花绣帕。      他刻意拿到鼻端一扫,扬眉道:“哎呀好香呐……”      “还来!”      孟之豫赶紧伸手去抢,左虓赶紧撤身离了座椅,跑到门口扬着绣帕,笑眯眯逼供:“哪儿来的?你这小子有什么瞒着我们的,从实招来!”      孟之豫脸颊蹭得就红了,不肯道出实情,追着左虓要他还绣帕。左虓左躲右闪不肯还,把绣帕捏成一团扔给王成尔。      “小虎接着!”      王成尔个头高大身躯魁梧,这时玩心一起也不还给孟之豫了,高高举着帕子,瞪起牛眼审问道:“不说我可撕了!”      “诶诶诶,别撕别撕!”孟之豫慌乱大喝,紧张兮兮妥协道:“我说我说,先把帕子还给我。”      重新拿回绣帕,孟之豫小心翼翼检查一番,见到没有破损才叠好揣进怀里,放在挨着胸口的地方。暖香满溢。      他回忆起与华雪颜相逢的情景,还有花朝节的狼狈落水,不觉微微含笑,桃花眼漾起柔情,幽幽道:“她就是我当日下船去追的女子,后来我们又见了一次,这帕子就她给我的。”      “你小子行啊,这么快定情信物都有了!”王成尔惊讶,笑着拍了孟之豫一掌。      经他这么一说,孟之豫亮晶晶的眼睛黯了一黯,垂头丧气道:“若真是定情信物就好了……她对我可谓冷若冰霜,看也不屑多看一眼。”      “哟,你居然也遇到了克星!”左虓哈哈大笑,揽着孟之豫就把他往外拖,“走走走,带我们去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把上京最有名的风流浪子也弄得魂不守舍……”      ……      华宅后院的小花园内,华雪颜刚刚沐浴完毕,随意穿着薄衫,坐到园子的黄桷树下晾头发。长长的青丝几乎快垂在了地上,发梢还滴着水,铃铛捧着她头发,拿着把檀木梳子轻轻梳理。      “好香呐……”铃铛俯身嗅了嗅发梢,“我才滴了几滴玫瑰汁子进去,没想到竟然这么香,还有股子甜味儿,真像玫瑰糕的味道。”      华雪颜呵一下笑了,嗔道:“馋嘴小丫头!来,梳子给我,你去厨房找周妈妈做玫瑰糕吧。”      铃铛不好意思低头拧着衣角:“我就随口说说,又不是真的想吃……”      “那我想吃了行不行?”华雪颜噙着暖笑,伸手推推铃铛,“快去快去,我都饿了。”      铃铛面带羞怯,咬唇“勉强”答应:“好嘛,那我去了啊。小姐您等等,做好了我就端来!”      目送铃铛雀跃的小身影消失在花园门口,华雪颜盈盈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把发丝撩到胸前,徐徐梳了起来。      春光锦绣鸟语花香,华雪颜独自坐在树下,轻轻哼了起曲儿来。有些忘情陶醉。      “润蒙蒙杨柳雨……细丝丝梅子雨……红湿湿杏花雨……”      这时院墙顶上突然冒出个脑袋,贼兮兮往内窥探了一会儿,然后跨腿攀爬上墙,沿着墙壁慢慢滑落,落地后又蹑手蹑脚径直朝华雪颜走去。      这青天白日爬墙的不是别人,正是逐美心切的孟之豫。他猫着腰缓缓朝华雪颜靠近,清音飘进耳朵眼儿,鼻端嗅到微风送来的甜香,直扰得一颗心噗通通乱跳,背脊都酥了几分。      良辰美景佳人在前,不若玩点有情趣的?      孟之豫心里头这样琢磨,思忖须臾便决定前去蒙住华雪颜的眼,叫她猜一猜自己是谁。若是猜不出,定要罚她亲一亲自己。      他幻想着那双殷唇落在自己脸上的触感,兴奋搓了搓手,走得愈发谨慎小心。眼看婀娜背影就在眼前,孟之豫终于朝华雪颜伸出了双手。      就在他的指尖擦过美人耳珠之际,只见华雪颜忽然伸掌逮住来袭的手,猛然站起来就反手狠狠一拧。       作者有话要说:胡说酒道小剧场: 小孟逼供:世子你为谁守身?从实招来! 酒壶拍案而起:胡说!本世子是上京第一纨绔,肿么可能为哪个女人守身了! 小禽兽伸过头来,迷迷糊糊:九虎相公你说什么? 酒壶狗腿扑过去,谄媚傻笑:宝贝儿~我说我想双修!今晚回家我们双修! 9 9、第九章 九药撩情 ...   “嗷——要断了要断了……”      孟之豫哀嚎不已,觉得手骨都快折了,蜷着身子差一点就跪了下去。      “雪颜松手松手!“      “怎么是你?”华雪颜看清来人后放了手,深深蹙眉:“你怎么进来的?”      “嘶嘶……”孟之豫揉着受损的手腕,桃花眼里集起氤氲,委委屈屈指着院墙道:“我从那里进来的,你家墙也太矮了,翻进来很容易……”      华雪颜冷冷道:“墙再高也挡不住为非作歹之徒。”      “嘿嘿,”孟之豫讪讪笑了两声,腆着脸问道:“雪颜你会功夫?刚才那一下好生厉害!不过这样也好,我就用不着担心了,一般人肯定近不了你身。”      “只是会一招半式罢了。”华雪颜把敞开的外衫系好,顺手拂过脸颊发丝别在耳后,淡然道:“边关常年打仗,若是不会些自保的招数,遇见意外很难活下来。”      多年的边境生涯,培养了她警惕惊觉的反应。西越屡屡来犯,东晋将士浴血奋战,城内男女老少助军守城,彼时人人皆是战士。可尽管这样,偶然情况下还是有那么一两次城破了,被那些蛮军闯了进来……酿成惨事。      孟之豫愕然:“你是官家小姐也要学这些?”      华雪颜不再开口,孟之豫看着她青丝半掩下的面庞,只觉得说不出得清醒动人,未施粉黛凝肤胜雪,嘴上仿佛贴了一片玫瑰花瓣,殷红水润。不过有点奇怪的是,美人眼眸本该柔若春水,此时却骤然聚起寒气,森然冷厉。      莫非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孟之豫有些忐忑,试探着开口:“今日是上巳节,我想请你去……”      “门在那边,孟公子请。”不等孟之豫道明来意华雪颜已经开口逐客,伸手指着花园入口,“如果下次孟公子有意拜访,还请从正门入。今日之事下不为例,慢走不送。”      说罢华雪颜朝他颔首一下,作势就要离开此地。      孟之豫顿时慌了,想伸手去拦住她又怕再被拧坏另一只手,这时脑中灵光一闪,急忙“哎唷哎唷”叫了起来。      “好疼好疼!断了、我的手断了……”      果然,华雪颜前进的脚步一滞。她回头凝眉看着孟之豫,眼里有些疑惑:“断了?”      孟之豫咬住嘴唇狠狠点头,表情可怜兮兮的都快落下泪来:“使不上劲,也不知是不是骨头碎了。”      “我看看。”      华雪颜折返回来,牵起孟之豫的手捏了捏腕骨。她的指尖一寸寸挪过他白皙的皮肤,垂首敛眉很是专注。孟之豫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按捺住捉过柔荑摸一摸的冲动,撇着嘴一味装可怜。      “轻点轻点……痛死我了……”      “骨头没断,过两日便好。”华雪颜检查后扔开他的手,依旧爱理不理的样子,“回家拿活血化瘀的药酒擦一擦,很快就不痛了。”      孟之豫赶紧追上去:“我家没药酒。”      华雪颜睨他一眼:“跌打药铺有,自个儿去买一瓶。”      “我……”孟之豫想了一想,继续死皮赖脸:“我不知道要擦哪一种。再说我的手腕是你弄伤的,按理说要擦药酒也是你给我擦!”      华雪颜冰霜覆盖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怔怔望着孟之豫,良久无奈一叹:“你这人……罢了,在这里等着,我去拿药出来。”      她撇下孟之豫准备去取药,岂料孟之豫得寸进尺,跟着她一步也不肯离。华雪颜回头瞪他:“跟着我作甚!”      孟之豫笑呵呵的:“我怕你一去不回跑了怎么办?我还是跟着你比较稳妥,否则手残了找人算账都找不到。”      亮晶晶的眼里含着不加掩饰的狡黠,使人一眼就看出本意。如此磊落大方的孟浪行径,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华雪颜不做辩驳,袖子一甩:“随你。”      尾随美人出了花园穿过庭院,孟之豫在女子闺房门口驻足。这座小宅清幽古朴,房屋虽然陈旧,但青砖地面洁净无尘,廊下放了数盆兰草栀子,此等不开花的时节叶子郁郁葱翠,倒也显得格外合眼。      “雪颜你喜欢什么花?”孟之豫讨好意味十分明显,不断问:“玉兰?栀子?瑞香?素馨?”      华雪颜不予作答,却忽然反问一句:“你呢?”      孟之豫始料未及,愣了一愣后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我喜欢——雪花!”他凑到雪颜跟前,弯起眸子,道:“因为雪花和你很像,而且你名中带雪。”      “转眼即逝的东西,有什么好喜欢的。”华雪颜毫不动容,转身去推开房门,“孟公子请留步,以免坏了你我清誉。”      就是坏了才好呢!      孟之豫心中这般想,嘴上却不敢说,老老实实站在了门外,低头盯着自己脚尖,小声咕哝道:“又没人看见,谁知道嘛……”      华雪颜懒得搭理他,进房后顺手把门一掩,之后去柜架上的药匣子里翻找起来,各种装着药粉药丸的瓷瓶罐碰撞得叮叮铛铛。      “小姐?小姐您回房了么?”      孟之豫站在房外用脚捻着石砖缝隙里的青苔,忽然听见铃铛的声音,一下有些慌了,想都没想就钻进了女子香闺,赶紧反手把门闩插上。      华雪颜拿着药酒正要出门,乍见他闯了进来,颇为警惕地喝道:“你想干什么!”      “嘘嘘嘘!”      孟之豫竖起食指示意华雪颜小声点,然后拱手讨饶道:“别让你家丫鬟知道我在这里。本来就残了一只手,若是被这泼辣小丫头晓得,肯定又免不了再遭顿打!我又不是铜皮铁骨,哪儿能日日被你俩这般折磨……雪颜你就发发慈悲让我躲躲,我保证就躲一会儿,好不好?好不好?”      华雪颜抿唇不语似在犹豫,片刻后她抬手一指凳子:“老实坐着。”      孟之豫大喜,急忙规规矩矩坐了下来,抬起手放在桌上,拇指缓缓捏着还有些疼痛的腕骨,期间不忘飞给华雪颜一个憋屈的怨妇小眼神。      “给。”      华雪颜淡淡瞥他一眼,把药酒往桌子上一搁,转身就落座在妆台前,对镜梳起发髻来。      孟之豫不敢造次,伤手又使不上力,于是拿过瓷瓶用嘴咬住上头的布塞,偏头一扯把瓶塞拔了出来,一股冲鼻子的苦药烈酒味道登时腾冲而上,熏得他泪珠子都落下来了。      “咳咳……”孟之豫咳嗽两声,放下药瓶拿袖子去擦眼角的眼泪,鼻腔里还是难受得紧,他又吸了吸鼻子。      华雪颜听见动静转过脸来,入目的便是他这副“掩面而泣”的模样。      这些日子她心中不痛快,所以今天也没拿好脸色给孟之豫看,只是见到他这般委屈落泪的样子,华雪颜忽然哭笑不得。      她别了根簪子固定住发髻,走过去在孟之豫面前坐下,倒了些许药酒在自己掌心,给他涂在了红肿的手腕上,又徐徐揉捏起来。      柔软素手凉凉的,而药酒渗入肌肤却又热辣猛烈,好像要把手都灼烧灰烬。孟之豫放下袖子抬起朦胧花眼,见到雪颜就坐在自己身旁,专注帮他搓揉着手腕。      “都说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也以为男子是不会哭的。”华雪颜唇角微扬,缓缓道:“今天孟公子倒让我大开眼界了。”      “谁哭了!”孟之豫大窘,把手放下来气急败坏解释道:“我是眼睛被熏得受不了,这药酒用什么泡的,味道这么冲……是人都受不了。”      “虎骨、蜈蚣、蝎子、五步蛇。”华雪颜就像说家常话那般轻松道来:“越毒的东西入药最好。”      孟之豫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好比河豚,毒性虽大味道却鲜。”      华雪颜闻言浅浅一笑,又埋首下去继续搓揉,手里力道自觉减了几分。      霸道的药酒味道之中搀了一丝芳洁幽香,孟之豫视线落在华雪颜的唇上,沿着光洁玉颈向下,还什么都没看到,身体的一部分突然就不听话翘了起来。他背脊登时挺得笔直,喉咙吞咽两下,耳根子也唰一下就红了。      察觉到孟之豫的手掌倏然收紧,华雪颜略微狐疑:“你怎么了?”      孟之豫不敢看她,匆匆忙忙侧过脸去,吞吞吐吐:“没、没什么……有点疼罢了。”      该死的!他怎么在这时候起了反应!      “忍忍吧。”华雪颜浑然不觉,甚至还朝着他手腕上轻轻吹了两口气,“疼便是药酒起了作用。”      美人呵气如兰,孟之豫更加难受了,小腹犹如火烧油煎一般。他动也不敢动,僵着身子坐得端端正正,暗地里不断祈盼着小兄弟快些偃旗息鼓,就差要默背心经了。      笃笃笃——      铃铛在外敲门:“小姐您在不在房里呀?玫瑰糕做好了。”      华雪颜正要出声搭腔,不料周妈妈竟然也跟来了,喊道:“小姐,那个牡丹绣样你瞧见了没?是不是在针线篓子里?”      孟之豫一听来了两个人,想起这一家女人的厉害,吓得差点跳起来夺窗而逃。华雪颜急忙拉住人,竖指在唇上叫他噤声,使了个眼色叫他躲一躲。      孟之豫心领神会,一侧身就溜到了屏风之后,华雪颜则前去开门。      “周妈妈稍等,我这就来。”      孟之豫站定,拍拍胸口定定心神,正打算深吸几口气压□内燥热。谁知一见眼前景象,仅存的自制力即刻荡然无存。      粉帐香枕,银笼苏合。女儿家的绣床布置得柔美旖旎,床头放置着熏香的炉子竹笼,似绣球大小,未燃尽的苏合香味道从里面飘出点点,乱人心神。      而且,还有件未做完的贴身小衣放在醒目之处,巴掌大小六角红绫,绣有一对鸳鸯,好不香艳。      孟之豫几乎是脚下一软,整个人就倒到了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小孟发春了。。。 10 10、第十章 十里蝶筝 ...   华雪颜从针线篓子里拣出牡丹花的绣样,拿着去开了门。      “周妈妈找的可是这个?”      房门只开了半扇,她刚好站在当口,巧妙地隔绝了外面两人的视线。      周妈妈接过瞧了瞧,胖脸露出欣喜的笑容,道:“就是这个!”      “玫瑰糕好了,小姐我去给您搁在屋里。”      铃铛端着一盘子香糕,绯色淡淡,甜糯的气味扑鼻而来。华雪颜伸手接过,道:“我自己拿。方才晒得有些头晕,我想睡一会儿。铃铛你和周妈妈也下去歇息吧,不用管我这里了。”      想法子支走了二人,华雪颜关好房门,顺手把玫瑰糕放在桌上,淡淡喊了一声:“她们走了,出来罢。”      无人应声。微风从窗棱灌进屋内,只勾起一缕玫瑰甜香。      “孟公子,请出来。”      华雪颜蹙眉又喊了两声,孟之豫还是没反应。于是她只好绕到了屏风之后,亲自去看看怎么回事。      绣床上方的幔帐已经被放了下来,华雪颜估摸着孟之豫是爬上了床,心头浮起一股恼怒。她猛一下掀开帐子,正要呵斥这好色之徒两句,不料见状却僵在了那里,嘴唇翕翕没说出话来。      孟之豫盘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床被子,把头抵在被角上垂头丧气的,眼角哀垂,愣愣盯着手里的大红鸳鸯肚兜。      好像荒野中迷了路的无助小马驹。      “你……”华雪颜回过神来赶紧一把抓过肚兜,怒道:“谁许你随便碰我东西!”      孟之豫有些心不在焉,被骂了也没急着解释讨好,而是抬眼询问,表情有些哀戚:“你是不是要嫁人了?”      华雪颜一怔:“嫁人?”      “不嫁人你绣这个作甚?喏,这里还有块红盖头。”孟之豫从枕头旁边取出一块绣着并蒂莲的红巾,神情愈发落寞,“鸳鸯双鱼什么的,都是成婚用的……你是不是要成亲了?你要嫁给谁?那人是不是也在京城,所以你们家才搬来这里……”      孟之豫越想越郁结,他早该想到的,以华雪颜的品貌怎会无人提亲?而且多数官家儿女都是自幼订了亲的,雪颜今年也有十八岁了,按理说早该嫁为人妇。就算此时未出阁,那也肯定在筹备婚事当中。只怪他以前没想到这一层,成天浑浑噩噩只想着追美人,却未料这美人是别家的美人。      难怪她对自己总是冷冰冰的样子……      孟之豫胸中一口闷气难出,垂着脑袋抱紧被子,一副小孩儿闹脾气的样子,嘟嘴道:“我不要你和别人成亲。”      “我不嫁人。”      华雪颜拿过盖头叠好,转身去放进墙边的红木箱子之中,压在一堆衣物之下,最后封箱落锁。      “真的?!”      孟之豫跌落谷底的一颗心顿时腾飞上天,丢开被子就跳下床来,兴冲冲拉住华雪颜的手,连连发问:“那你是在提前准备嫁妆?你定亲了么?有没有人上门向你提亲?”      华雪颜拂开他的手掌,不冷不热地说道:“这是帮别人绣的。有没有人提亲都无所谓,我不嫁人。”说完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辈子也不嫁。”      孟之豫在兴头上又被泼了一盆冷水,愣愣问道:“为什么?”      华雪颜瞥他一眼:“不想嫁。”      “为什么不想?”   “什么为什么,不想就是不想。”   “……”      被纠缠了半晌华雪颜心生不耐,无意再与孟之豫多言。她侧着身子扬手一指门口,赶道:“你该走了。”      “我不走。”孟之豫缠人劲儿一上来就扯着她袖角不松手了,“除非你答应跟我出去,不然我今晚就住这儿了。”他摸着鼻子,唇角的得意笑容明亮极了,又道:“我第一次见你被你打中了头,第二次见你被你推下了水,第三次见你被你拧伤了手。这几回的帐加起来……呵呵,雪颜你说要怎么赔我才好?”      华雪颜遇强则强,对于纪玄微这种硬朗的人尚且能够以硬碰硬,可碰上孟之豫这种打了左脸还送上右脸的厚颜之辈,反倒手足无措了。      她皱皱眉心,不悦道:“赔多少?你说。”      “不是赔多少的问题,而是赔什么的问题。”孟之豫弯腰凑到她眼皮底下,笑脸盈盈,“今儿个三月三,陪我过节,我们去踏青。”      ……      华宅外墙底下站着两个人,一个牛高马大跟头熊似的,一个摇着把扇子故作风雅,月牙般的眼睛精光闪闪,浑身上下透着股狡猾劲儿。      王成尔急得抓头:“之豫怎么还没出来?该不会是被人家当贼抓了吧?”      左虓摇头晃脑道:“本来就是贼,淫贼!被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挨顿板子扔出来。”      王成尔一听伸长脖子想往里望:“千万别出事儿。孟家就他一个独苗,他要有个好歹你我都别想好过!”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没准儿之豫就乐意被人家收拾。”左虓表面上不以为然地努努嘴,可心里说不担心也是假的,于是把扇子一收,道:“得,我们去正门儿看看。”      两人刚绕出巷子走到华宅大门,听闻那门“咯吱”一下开了,抬头就看见孟之豫一脸傻笑地先走了出来。      王成尔大喜:“你可出来了!你的美人儿呢?”      “瞧你这大嗓门,生怕别人听不见是不?”左虓拿扇子敲他肩头一下,眼睛越过孟之豫朝后方看去,“喏,不就在那儿。”      只见孟之豫身后跟着个戴了幂篱的碧衫女子,遮面的白纱尚未放下,一张素颜白净若雪,眼眸含波菱唇点朱,当真十分出众。      王成尔赞叹:“还真是挺漂亮啊!”      “去去去,”孟之豫不高兴了,狠狠剜这大老粗一眼,“别拿你的牛眼瞪着人家,小心吓坏了雪颜。”      王成尔气得吹胡子瞪眼,举起拳头就想揍人:“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账家伙,刚才翻墙是谁帮你的!”      左虓抱着胸不插话,用审视的目光把华雪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但见对方并不惧于自己的注视,落落大方一派淡然处之,心中暗暗惊讶。      寻常女子哪儿来这样的气度?华家小门小户的,竟然养得出这般女儿?      他还没说什么,华雪颜率先开口了,微微屈膝福身:“见过左世子。”      嗯?她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意思。      左虓这般想着,走上前到她面前拱手一礼:“华小姐幸会。原来之豫已经向小姐说过我们了。”      孟之豫听言回头道:“没有啊,我没说过。”他诧异地看着雪颜,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世子?以前见过?”      “没见过。”华雪颜微微一笑,视线落在左虓腰间悬挂的玉佩之上,娓娓道来:“听闻定远侯膝下的公子刚满周岁便得陛下恩赏,封为世子并赐玉佩。世子名讳虓,是故佩环上刻虎头纹。这位公子的玉佩上同样刻有虎头,不多不少刚好九只。九虎之意乃为虓。定是左世子无疑了。”      左虓低头拈起玉佩,翻转过来,只见背面确实刻有“虓”字。他敛起刚才的些许轻视,朝华雪颜躬身作揖:“小姐聪慧,在下佩服。”      王成尔也来了兴致,走到她跟前,问:“那你猜猜我是谁?”      “小女子得罪了。”华雪颜微笑点头,抬脚围着王成尔绕了一圈,还请他伸出双手来看了看,这才开口:“公子自幼习武,两手虎口及指根都有茧,但右手的茧更厚,应是惯常使枪的。算一算上京年岁与公子相当,而且又以长枪作兵器的青年才俊……阁下应当是渝州王家的后人,可对?”      “嘿神了!”王成尔咂舌,“我家祖籍就是渝州!我叫王成尔,自幼练的正是家传红缨枪。你也练枪么?不然如何单凭一双手就晓得我拿什么兵器?”      “呵……”华雪颜见他的表情忍不住掩嘴笑了,“我一介弱质女流哪儿会舞刀弄枪的,只不过是长在边关,经常看那些将士们习武,耳濡目染罢了。”      王成尔憨憨的:“对对,之豫说你家是从边关来的,我差点忘了。”      “行了行了,老问东问西还有完没完了?”孟之豫见那二人缠着华雪颜说话有些不高兴,把脸一沉挥手撵人:“人已经见了,你俩该干嘛干嘛去,别杵在这儿,我还有事。”      “你这小子想翻脸不认人?”左虓可没这么好打发,他搭上孟之豫的肩膀,笑得奸诈:“要去哪儿就一起去,否则我一时兴起,难保不去做点什么煞风景的事呐……”      京郊,河边。      绿柳依依,香草萋萋。春日正浓,清水之畔画满锦翠,其间鹅黄点缀,蝶蜂莺燕交织,一袭姹紫嫣红。      孟之豫原打算和雪颜二人辟地独处,不料被不知趣的左虓和王成尔搅了局,于是只好先去了朝天湖。此等节气游人颇多,岸堤之上熙熙攘攘,湖中画楫轻舫,旁舞如织。几人皆是不喜太过繁闹的地方,于是左虓提议再策马往前走一段,在靠近梁河的一块草地停了下来。      这里人烟稀少,华雪颜下了车辇径自走到河边,低头盯着水里面的倒影,久久出神。      孟之豫下马之后又去车厢里往下搬东西,同时还吆喝着叫左虓他们来帮忙。      左虓接过他递来的酒水食盒,道:“之豫你深藏不露啊,怎么让别人姑娘家跟你走的?”      孟之豫抿笑道:“也没什么,我说出来踏青,她就答应了。”      左虓撇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也敢单枪匹马出来赴约,这华小姐不一般。”      孟之豫得瑟昂起下巴:“我喜欢的女子当然不一般了!”      “哈!”左虓没好气白他一眼,“我总觉得她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怕你有本事动心没本事收场。罢了,这里交给我,你快去陪你的冷美人儿,好不容易把人约了出来,别怠慢了人家。”      孟之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顺手拿起一盏风筝就一阵风似得跑了。      “雪颜,我陪你放风筝好不好?”      华雪颜闻声回头,见到孟之豫满头大汗地跑来,漂亮的桃花眼饱含兴味,眉眼飞扬。她扫了那盏蝴蝶风筝一眼,把脸转开:“我不会。”      孟之豫殷切切劝道:“不会没关系,我教你放,你看要这样……”      他说着说着先自个儿放了起来,小跑一截让轻飘飘的纸片儿飞上了天,然后努力让风筝飞得高一些。      “雪颜你看!”孟之豫站在大老远指着天上,笑道:“飞得好高呀,这个很简单的,过来我教你。”      华雪颜微微仰头,看见湛蓝天上飘着这只彩蝶,翩然轻盈随风而动,自在得令人心神向往。这样毫无羁绊的生命是她一生渴求的,却又是遥不可及的。眼眶被骄阳刺得发痛,华雪颜垂下眸子看向孟之豫,见到他脸上始终挂着胜过春光的明媚笑容。      在无情时光的碾压下,她早已面目全非,可他好像丝毫未变。      “豫哥哥……”      低微嘶哑的声音从她齿间流出,很快被周围呜呜的草鸣声淹没,消逝在一去不回头的风中。      “哎呀断了!”      孟之豫扯得太紧,恰逢大风刮过,风筝线一下断了,那只纸片彩蝶歪歪斜斜掉了下来,落进华雪颜身后的小树林。      “我去捡。”      华雪颜主动说道,提着裙摆就往林子里走去。可等她走到风筝落地之处,却发觉有人已经抢先一步。      黑衣皂靴的纪玄微站在那里,脚下踩着这枚风筝,竹骨已经断裂,碎纸沾在他的鞋尖,彷如微尘。他眉头紧皱,幽暗的眸子迸射出莫名的愤怒痛楚,尽数投在了华雪颜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小纪又出现鸟~ 感谢Guotoguo 十八狼 老郭家的饼饼 投的地雷!破费了~(@^_^@)~ 11 11、第十一章 陈卷起封 ...   华雪颜见到人略微诧异,却没有仓皇而逃,而是走过去看着纪玄微脚下的风筝,冷冷开口:“拿来。”      纪玄微纹丝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她,灼热目光犹如火烙。      “松脚。”      华雪颜不耐又再说了一次,可偏偏纪玄微置若罔闻,还是那般一动不动,分明有意与她较劲。      华雪颜见状,利落转身:“不要也罢。”      果然,在她撂下背影的那一瞬,纪玄微动了,又是上前伸手按住她的肩头。      华雪颜故技重施,反手又想扇他一掌,却不料被他半空截住,紧紧捏住了手腕。      男子铁掌好比钢枷,绞得她动弹不得。      “放开!”      华雪颜怒喝,又抬脚去踢他。纪玄微仿佛早知她有此一招,空出的手往下一挡,随即搂住不盈一握的花枝纤腰,眨眼间便把人拥进怀中,面对面相贴在一起,不留一丝空隙。      纪玄微缓缓低头,俯首与华雪颜额头相抵,沉哑嗓音低得像是从地底发出的一般,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喜欢风筝?”      他的唇就离自己半寸之遥,她只要一说话,两人的嘴就会碰在一起,唇唇相依。华雪颜不愿开口,垂眼屏气,用力想挣脱被钳住的手腕,可半晌也没能撼动眼前的刚毅男子分毫。      “看着我!”      纪玄微把雪颜双手反拧在后,铁臂箍住娇躯,一掌捏着她的下颔强迫她抬起头来,似是讥讽又不乏悲凉地说:“连话也不愿和我说了?哈,踏青春游……你当真以为你是什么娇小姐!”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华雪颜倏然抬眸,眼底布满寒霜,恨恨道:“我自然不是什么闺中娇丽,可我也不屑沦为别人的玩物。即便在你眼中我不配如此,但在我眼里,你何尝不是卑鄙至极!”      纪玄微冷笑:“说我卑鄙?那你呢?以前处心积虑地接近我,现在又千方百计想要攀高枝……别忘了你今天的一切是怎么来的,我能给你什么,自然也能收回什么!”      兴许是下颔的疼痛钻入肺腑,华雪颜眼中浮现出微微氤氲水汽,她咬咬唇,艰难出声:“我有今日全拜你所赐,可我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睫羽颤抖几下,华雪颜嗓音几近哽咽:“你给的自然能收回,可你从我这里拿走的,还不还得给我?”      下巴上的力道缓缓减轻直至消失,纪玄微松开了手,脸上方才的暴戾被惆怅哀戚取而代之。      他只是错了一次,却欠下一生也还不了的孽债。      “除了我,还有我的父母族人。”华雪颜还是不肯看他,失神的眼睛盯住远处,喃喃道:“我家枉死的二十一条人命你能不能还给我?我三岁的弟弟你能不能还给我?还有叶子,她的终身、她的眼睛……这些你是不是可以还给我?”      “我……”纪玄微如鲠在喉,仓皇垂下眸子,想安抚却只得说出几句苍白无力的话语:“我虽不能改变你的过去,但我能给你安稳的将来。我犯下的错我来弥补。如今我们都回来了,不用再提心吊胆什么时候就没命,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慢慢……”      “你给不起、还不了。”      华雪颜赫然打断他满怀殷切的憧憬,寒声漠然道:“我想要的只有这些,可你偏偏一样也给不了。如你所说,我今天能站在这里全仰仗了你,不过想必你也清楚我其实是不欠你的。纪将军,你做的一切我很感激,只是你要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纪玄微大掌抚上她的脸颊,幽暗的眸子里是不甘放手的执着:“不是一条路上的却也遇见了!不要再找这些托辞,我知晓你还记恨着我。其实当初我们皆是错了,何必那么气盛?你听我说,我们从头来过。你现在已是华家小姐,等过段日子华致远升了官职,我便请人上门提亲,门当户对顺理成章,不会有人说闲话的。往后的日子就我们俩过,不回边关了,你不喜欢上京,我们就去其他地方……”      他对将来的谋划如此美好,语气也是如此真切,让听的人不禁心生向往。可惜华雪颜并不为之动心。      她道:“你说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之所以要活着回来,决不是为嫁个如意郎君,又或者相夫教子。我想要的是那些人付出代价,夺走这一切的代价。”提及隐秘的过去,华雪颜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起来,低头盯住尘埃中的残破风筝,定定道:“这笔血债,我要亲自讨回来。”      “雪颜——雪颜——”      孟之豫寻了过来,华雪颜听声赶紧后退一步与纪玄微拉开距离,转身迎了过去:“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步履决绝断无回头之意,纪玄微见状心痛难耐,可又明了自己其实无力改变。相逢初时华雪颜身上就有股凌傲之气,他正是欣赏她的不屈,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种种帮持栽培。      是他一手塑造了她,却也是他毁灭了她。      “等等。”纪玄微忽然大步追上,从后腰摸出一个竹筒。他把东西递给华雪颜:“我从刑部调出来的卷宗,给。”      华雪颜停留在了原地,回首望着那筒卷宗,眼里明明流露出渴望,但迟迟没有伸手接过。      纪玄微又往前递了递:“拿着。”      华雪颜紧抿双唇,袖下粉拳紧捏,道:“什么价?”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更没有送上门的好处。想要别人的什么东西,就要拿自己所有的去换。这句话是他教她的,她牢牢记得。      人情?这更是天下最可笑的东西。平白无故的情,不过是赊欠罢了。雪中送炭也好,锦上添花也罢,别人总有一天会讨还回来。      纪玄微匆匆垂眼掩饰住一抹伤痛揪心,牵起华雪颜的手把卷宗放进她手心里,紧紧一握:“我欠你的,慢慢还。”      粗砺大掌包裹住柔软素手,明明那么不搭配,却交融出一缕春日暖煦。      “你……纪将军?”      正值二人相对无言之际,孟之豫的声音骤然打破气氛。华雪颜慌乱抽手,把卷宗掩在长袖底下,背在身后。      “喊你半天也不出声,我以为你走丢了。”孟之豫并未看见两人刚才交缠在一起的双手,笑盈盈跑近,双手自然而然搭上华雪颜的双肩,关心问道:“没事吧?找到风筝了么?”      华雪颜低眉看了肩上干净修长的手指一眼,与纪玄微刚硬粗砺的大掌形成鲜明对比。眼前的这个世家浪子,自小养尊处优,活在上京最富贵的地方,丝毫不知人间疾苦,好似也不懂人心险恶。她并未拂掉孟之豫的手,只是道:“找不到。”      “找不到就不要了,回去我做个新的送你。”孟之豫眨眨桃花眼,先是安慰了华雪颜一阵,这才想起纪玄微也在这里。他朝纪玄微拱拱手,有些不解:“未想能在此地碰上纪将军,将军也是出来游赏?……一个人?”      不远处只有一匹黑马正在吃草,除此而外不见随从。      纪玄微表情肃然沉稳,冷冷“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转而看向华雪颜,目光显得肆无忌惮。      孟之豫心头不适又不好表露出来,不着痕迹上前一步把华雪颜挡在身后,道:“左世子也在此处,不若我叫他过来。纪将军,告辞。”      说罢他牵起人便走,华雪颜也不反抗,任由他捏住了自己的手掌。纪玄微视线落在二人十指交握的地方,眼睛被刺得剧痛,他刚想跟上去截住人,便被华雪颜一个回眸制止。      她有自己的打算,不需要他来干涉。      迟疑了些许,纪玄微终是压下那份愠怒,转身而去上了坐骑,匆匆策马离开。      马过风起,铁蹄扬起一股灰尘,呛得孟之豫皱起鼻头,赶紧拿袖子掩住雪颜的口鼻。他对纪玄微的做派颇有微词:“这人真是……难怪阿虓不喜欢纪家小姐,估计兄妹俩人都是一路性格,怪里怪气的。”      “好了。”等到纪玄微的身影变做一个黑点,华雪颜拂开挡在面前的衣袖,挣了挣手:“人都走远了,你放手。”      孟之豫这才发觉已经牵着她好一会儿了,手里都微微出汗,有些湿濡。他依依不舍地松手,赧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把你丢了……”      华雪颜浅浅一笑,神情柔和几许:“丢什么丢,你当我三岁小孩儿?走吧,我们快回去。”      尽管孟之豫和左虓皆是上京赫赫有名的纨绔风流公子哥儿,却也不失品格,这一日的出游显得彬彬有礼,说的都是些古人轶事、奇闻趣解,倒不曾做出什么过分孟浪的事情来。暮日将落,几人便打道回城,孟之豫亲自送华雪颜回府。      “孟公子留步。”华雪颜在家门口向孟之豫微微福身,“多谢您的款待。”      孟之豫呵呵笑道:“别跟我客气,其实我才该谢你赏脸。雪颜,那我明日再过来找你?”      华雪颜摇头婉拒:“我私下与您出游本就不妥,今日之事实属原委特殊,可一不可再。孟公子,就此别过。”      “诶!”孟之豫看她就要进门去,急得直跺脚,“可是我时时刻刻都想见你。你若老是这般躲着我……我还是会翻墙的!”      华雪颜低头抬手抚上唇瓣,似是在掩下笑意,她顿了顿,无奈回首道:“别再翻墙了,若被人瞧见当作小贼抓起来,传了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你若真是有心……我很信佛。”      话刚刚说完,纤柔碧影就被厚重大门隔绝在内。孟之豫被关在门外,还在回味着刚才的那句话。      信佛……      孟之豫恍然大悟,拍掌雀跃:“信佛就要拜菩萨,初一十五去上香!”他转身跑出两步,在围墙外跳了跳,踮起脚尖冲院子内喊道:“普寿寺的素斋做得极好,你肯定喜欢!雪颜我们说定了啊,这月十五我们一起去吃斋!”      此夜春寒露重,晚风寂寥。      华雪颜独坐房内,在一盏烛下徐徐展开了黄褐旧纸,发霉腐朽的味道夹杂着墨汁血腥味儿飘散开来,仿佛诉说着这样一纸记录来自何等阴暗恐怖的地方。      纤细的手指轻轻扫过卷宗的边角,缓缓按平,使得陈年往事暴露在幽暗的火光之下。      “晋明九年,渝州旱,饥民三十万……赈灾银两百万两……无踪。八州行台严友文监守自盗……东窗事发,畏罪而亡。其族成年男丁诛,女眷年十八者充奴籍,余者流放……”      华雪颜逐字逐句缓缓读过这段与记忆相符,却和事实背道而驰的文字,指尖掠过沉重的笔迹,最后停在末尾那人的签名之上。      当年的刑部侍郎,严氏大案的主审官,如今的吏部尚书——孟世德。    作者有话要说:早说过女主是来复仇的~(@^_^@)~ 小酒明天要回学校拿学位,可能要跟大BOSS聚餐神马滴,所以请个假哈! 12 12、第十二章 银铃斑驳 ...   孟之豫今日心情特别好,一路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回孟府,破天荒在天还没黑就进了家门。      他原本打算直接回自己院子歇息,躺下回味一番白日里柔情款款的相处,再顺便想想过几日该怎样讨华雪颜的欢心。不料经过花厅之时,却被里面传来的一声厉喝截住脚步。      “站住!”      孟之豫闻声脚下一滞,方才的笑意转瞬而逝,很快又继续往前走,装作充耳不闻。      “孽子!我叫你站住!”      又是一道怒吼,孟之豫桃枝袖下的手掌紧紧捏作一团,猛然转身大步跨进了花厅。他吊儿郎当地往椅子上一靠,翘着腿懒散地坐在那里,昂起下巴神色浪荡不堪。      “有事?”      孟世德年近三十方才得子,对独子可谓既溺爱又严苛。他见孟之豫这般放浪做派,怒急而吼:“你这模样成何体统!给我坐好!”      孟之豫眼利如刀,冷笑道:“我打小就是这般坐的,怎么你看不惯?这也怪不得我,没娘教的孩子就这样。”      面对儿子毫不掩饰的憎恨厌恶,孟世德唇皮微张嗫嚅,想说些话却又说不出什么,最后只得缓缓扶着椅子手坐了下去,发出一声长叹。      孟之豫睨他一眼,站起来拍拍袍子,漠然道:“没事我先回房了。”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位三十来岁面容姣好的妇人,锦衣华服珠花翠钏,面庞微微含笑,很贤惠又极温柔的样子。      她热络招呼道:“之豫回来了。正好我今儿个熬了补汤,快坐下喝一碗。瞧你瘦的,在外面肯定都没好好吃饭。”      “不用。”孟之豫不吃这套,看也不看这妇人一眼便走:“我回房了。”      妇人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出口还想劝劝:“难得回来一次,之豫你就……”      孟之豫侧首,直截了当拒绝:“我喝不下。”他忽而唇角一勾,微微俯首靠近妇人,在她耳畔森然道:“特别是你的东西,更是难以下咽。”      妇人脸颊唰得惨白,脚下踉跄慌忙垂下眼睛,五指紧紧抓住胸口,仿佛呼吸不畅就要窒息。      “砰”一声瓷片爆裂,滚烫的茶水溅上孟之豫的鞋面,脚背沾上徐徐渗进的热水,犹如在火星碰上了干草,点燃了他再也压抑不住的怒火。      孟世德摔杯斥骂:“混账!谁许你这么跟你母亲说话!”      “母亲?”孟之豫笑意森寒,吼道:“我娘早化成灰埋在地底了!她算什么东西?你的一个姘头,也配当我母亲?呸!”      “孽、孽障!看我不打死你……”      孟世德气得浑身发抖,举拳就要教训逆子。这妇人赶紧挡了上去,死死抱住他。      “老爷!算了算了,您别生气,气坏自个儿身子不划算……之豫你回去罢,早些休息。”      孟之豫看着二人“鹣鲽情深”,眼神愈发冷漠,讥道:“收起你这假惺惺的样子。生就一副蛇蝎心肠,装什么菩萨,恶心。”说罢他伸个懒腰,翩翩然出了花厅,可在回廊底下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回眸对着妇人灿然一笑。      “你也早点睡,别做噩梦。姨母——”      饱含讽刺意味的笑容后面,是滔天的恨意和悲痛。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孟世德的续弦夫人,孟家主母李青秋。同时,她又是孟之豫的亲姨母,他亡故生母的亲生妹妹。      小姨子嫁给姐夫,亲姨母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变作他的母亲。这一切可笑么?      不可笑,一点也不可笑。这个家里最为肮脏龌龊的秘密,只会可耻。      孟之豫回忆着这位姨母来到家里以后所发生的种种,只觉愈发心寒。那一次他无意中撞见李青秋偷偷摸摸进了他父母的寝房,于是他跟了上去,想看看年轻漂亮的姨母要做什么。谁知待他爬上窗口,窥见的却是终身难忘的场景。      他道貌岸然的父亲身|无|寸|缕,压在同样一|丝|不|挂的姨母身上,两人脸上写满偷情和爱欲带来的潮红欢愉。      不见丝毫羞赧,不见丝毫愧疚。      小小年纪的孟之豫只觉得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的。他匆忙跳下窗台,一路狂奔去找到了他的母亲,哭着告诉她刚才看见的一切。      孟夫人没有失了风度咒骂大喊,她惨白的脸挤出一抹笑容:“他是我丈夫,丈夫的事,为妻的哪儿能不知道……”      他娘是怎么安抚了他,孟之豫已经记不清了。多年以后他唯一记得的,是自己母亲暴毙而亡。      外人都说是突然染上恶疾,就连府中大夫也说回天乏术。可是孟之豫不信,他偷偷去看过娘亲的尸身,满面青乌口鼻含血,试问有什么病能让人如此?      他哭闹不止,呼喊着要抓出凶手为他娘报仇。可是谁也不信他一个稚童的话,只道他是伤心过度发了梦靥。死去的孟夫人匆匆下葬,他也大病一场失了声,大半年后才重新开始说话,久而久之,这件事好似被人遗忘了。      其实孟之豫没有忘,当年的他无力查找真相,如今的他更不可能触摸到一点相关的蛛丝马迹。他心里面深深怀疑着那两个人,特别是孟世德没过多久正大光明接了李青秋入门,更加坚定了他的揣测。孟之豫怀疑他们憎恨他们,可是又没有证据指认他们。夫妻之情姐妹之意,难道真的没有留住他们的良知?      猜忌、狐疑、厌恶……以及残留在心中的一丝期许,交汇成一根利刺,深深扎在孟之豫心头。      他不肯原谅,却也下不了手。于是叛逆与放浪,成为报复这个扭曲家庭的唯一办法。      一路心神恍惚,孟之豫跨进院门,便有两位女子迎上来,送来一阵脂粉香浓。      “公子您回来啦。”      说话者面若桃花五官明艳,随时随地脸上都带着明媚笑容,她叫烟霞,而另一个比较文静秀气的叫思云。皆是李青秋拨来伺候孟之豫的通房大丫头。      孟之豫抬眸看了两人一眼,想起她们的来历,心情更差了几分,出口就喝:“滚!”      思云吓得肩膀一抖,烟霞也不禁愣了愣,看清他表情是罕见的狰狞,急忙扯着思云就走:“奴婢告退。”      撵走了碍眼的人,孟之豫沉着脸径直躺上了床,连鞋也没脱。      枕着硬梆梆冷冰冰的玉枕,孟之豫只觉得这股寒气都钻入了五脏六腑,冻得他手脚冰寒心若死灰。      他伸手在枕后一摸,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银质铃铛,旧银失色略显斑驳,很有些年头了。他试着摇了摇银铃,并没发出清亮的铛铛声,只是如老妪哭咽般呜呜了两声,随即便沉寂消寞。      东西久了便失了当初鲜活的本色。人,大抵也是如此罢。      孟之豫手心紧紧攥住银铃,阖眸轻喃:“小影子……”      恍然便至十五,华雪颜照例清早出门去佛寺。晨雾未散朝阳藏光,薄薄雾霭落在锦绣胡同口的合欢树上,她这才发现竟然有几朵粉白绒花已然开了。      树下站着一人,湖蓝锦衣桃枝宽袖,双肩微垂略显落拓,素来多情带笑的桃花眼低低望着脚下,竟然也有半分怅然。      华雪颜心头划过一抹讶然:“孟公子?”      孟之豫闻声抬眸,迅速敛起愁绪,眼睛弯起笑道:“你来了。”      他伸手去接华雪颜手中装了香烛的竹篮,她松了手自然而然交予过去。      “等了很久?”      华雪颜随口这么一说,解下襟前的绣帕,轻轻拂去孟之豫肩头的露水,还有一两朵细软的合欢落花。      她的温柔样子惹得孟之豫忽然鼻酸眼涩,他说话声音瓮瓮的:“也没多久,就一两个时辰……”      华雪颜闻言睫羽翕动,她含着几分笑意几分感动,道:“想必昨晚夜色不错,孟公子赏月观星的兴致颇好。”      “呵……”孟之豫笑了,握住她的手牵着,“夜色再好不及佳人,我们走吧。”      “嗯。”华雪颜浅浅应了一声,任由他牵住便走。      携手同行要去往何方?她也不知道。      路上行人寥寥,孟之豫大胆握住美人柔荑,闲散漫步般徐徐前行,只想时光流速再慢一点,好让他们独处的时候再多些。      华雪颜娴静少话,孟之豫便绞尽脑汁和她说话:“你家那小丫头怎么没一起出来?”      “见她睡得沉不忍叫醒。她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睡够了才好。”      孟之豫笑道:“我从未见过谁家小姐像你这般,对个小丫鬟也这么好,不打不骂便罢,还处处迁就。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准以为那泼辣妮子是你的亲妹妹!”      妹妹。      华雪颜暗自咀嚼“妹妹”二字,抬眼温柔无限,菱唇轻启道:“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妹妹,所以特别想有一个。铃铛乖巧听话,且事事维护我,我对她好当然在情理之中。”      “铃铛铃铛……”孟之豫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没头没脑一问:“你很喜欢铃铛?”      华雪颜微怔片刻,露出一些迷惘:“铃铛跟着我时间也不短了,我自然喜欢她。你问这作甚?”      “没什么,就随口问问。”      这样的答案虽在意料之中,孟之豫听了却不免有些失望。他甩甩头赶走了脑海里不切实际的幻想,深深自嘲一番。      那个破旧的银铃铛,隔壁严家的小女孩儿……都快十年了,她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还是年少无愁的好。孟之豫唏嘘感慨不已,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直到华雪颜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      “孟公子,普寿寺到了。” 第十三章 朝骨夜颜 ...   “你不进去么?”      大雄宝殿之外,华雪颜如是问道。孟之豫抬头看了看殿中真金塑身的庄严佛像,慈悲眉眼下是往来如织的善男信女,他摇了摇头。      “我不信这些。”他似是看破红尘的老僧,叹道:“很多人总是把不如意的事归咎于上辈子所做的孽,所以这辈子就甘愿还债受苦……呵,因果报应?不过是可怜人的自我安慰罢了。泥像也好,金身也罢,终究是人塑的。世间何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抬头看天上,只有烈日白云,或霁月朗星,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佛。”      华雪颜听了他的一番话,笑笑不置可否,只道:“你没看见而已,并不代表不存在。焉知神佛皆在我心?”她拿过香烛,低眉轻捻一柱檀香,声音淡淡的,“其实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佛寺院子里有几株梨树,雪白梨瓣随风而来,掠过华雪颜的鬓角脸颊,还有一片正好沾在她唇上。孟之豫见状笑笑,伸手去帮她拈下来。      “没擦胭脂,竟也这般得艳。”      孟之豫的指腹拂过华雪颜双唇,略有惊叹:“从前我远远瞧你雪肤红唇,以为你抹了什么脂粉,可如今凑近一看,却发现肤发唇眉都是天生的。怎么可以这么红?比最艳的玫瑰还要红上几分,好生奇怪。”      华雪颜莞尔一笑,略微俏皮抬起眼眸来,瞳孔弥漫别样光芒,问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兴许我是那食人妖魔,唇上残留着活人骨血?”      孟之豫怔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哈哈,此乃佛门净地,妖魔擅闯岂非自投罗网?再说,”他忽而又弯下腰来,对着她轻轻吹气挑逗,“朝为白骨夜红颜,艳鬼妖狐,我最喜爱了。”      “呵呵,”华雪颜被他逗笑,敛眉往大殿里走,“我先去上香。”      “嗯,我在这里等你。”      华雪颜挎篮进入大殿,在前方的佛祖像前跪下叩首,接着又绕到后面给观音像上香。      她常来这里也算敲磬小沙弥的熟识了,待到添完香,她正欲折身出去,却听见小沙弥喊她。      “女施主。”小沙弥匆匆放下手中物件,稚气脸庞带着几分雀跃,扬手指着后方一间新簇小庙道:“去年夏天打雷把地藏菩萨庙的柱子打断了,后来有施主捐资重修,那间屋子便一直关着。前一阵刚刚修葺完毕,菩萨彩身也塑了新的,您要不要进去拜拜?”      华雪颜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望,只见地藏庙檀门新漆,从那方飘来的香火味淡淡,倒是沉木味道颇浓。她想着既已来了,索性便去瞧瞧,上柱香祈福。      兴许是新寺才开的缘故,地藏菩萨殿内并无其余香客。华雪颜也乐得清静,去点了平等香插入香炉之中。只见那新塑地藏王泥像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并不同寻常菩萨那般身着天衣璎珞装饰,而是一副出家僧人模样。地藏王一手持锡杖一手握莲花,身下坐骑乃是一只形似猛狮的大狗,神像庄严中又隐含些许威厉。      她在案前蒲垫上跪下,双手合十阖眸祝祷,唇皮一张一合,依旧听不清说什么。      “你在求什么?”      忽然之间,纪玄微从菩萨像身后走了出来,撩起红色幡幢露出一张冷峻面庞。      华雪颜闻声并未有太大意外,连眼睛也不睁,道:“求报应。”      “哈!”纪玄微仿佛听见什么荒谬的话,嗤道:“你与其求这个不言不语的泥菩萨,不如求我还来得现实一点。”      华雪颜唇角一抹讥诮:“纪将军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她张开眸子站起来,理了理跪皱的裙子,忽而发问:“你可知道地藏王菩萨有句箴言?”      纪玄微皱眉:“何言?”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华雪颜仰头看向头顶的威严法相,露出敬仰的神情:“大悲观音,大智文殊,大行普贤,大愿地藏。我心中所愿便如地藏,入地狱诛恶鬼……不灭不休。”她回头笑望纪玄微,眼梢一挑:“懂了么?”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来到佛寺的初衷绝非学慈悲为怀的做派,而是找毁灭天地的复仇之路。      再说,吃斋念经的女子总是给人娴静温柔的印象,不是么?      “你……”      纪玄微自然明白她话中深意,心间自是百般不适,表面上口气还是冷冷的,含着讥讽:“勾引男人便是你所谓的报复,长见识了。”      “用不着你管。”华雪颜低头摩挲着腕上的镯子,无所谓道:“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熟门熟路的事做起来更顺手,你说是么?”她大方抬眼与纪玄微对视,说出的话一刀刀割在他的心头:“多谢将军栽培,若非您慧眼识珠,断无我今日之手段。”      凌冽劲风扫过,转瞬纪玄微已经出手掐住她的喉咙。      他五指紧捏,沉声威胁:“不准提这件事!”      华雪颜仍旧笑眼盈盈,表情却出奇渗人,她道:“不提也罢,那你以后别来找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否则,”她的手指沿着纪玄微手腕徐徐滑上,轻抚缓摸,有些挑逗的意味,“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突然她一手按住他的肘窝,另一手握住他手腕狠劲往肩头一折,逼得纪玄微顿时松开铁掌,她顺势转身逃出了钳制。      藕色裙角旋转,开出一朵丁香花。华雪颜退开一丈,防备地看着纪玄微,肩头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出战。      她警告道:“离我远点,不然我不客气。”      纪玄微看她犹如炸毛小兽的模样,暗暗一叹。他敛起方才的暴戾,揉着手腕,声音平和了不少:“今日确实有事。有人想见你。”   ***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佛像后方传来,一位身着灰色布衣的妙龄少女慢慢走了出来,秀足一点点试探往前迈,双手扶着殿中木柱,一对杏眼望向远处,可却空洞无彩。      她看不见。      “阿姐。”      少女美丽的脸上写满讨好的笑容,口气里带了几分忐忑心虚。她磕磕绊绊朝着华雪颜所站的位置走过去,方才她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她知道姐姐就在那里。      华雪颜定定看着她,沉默良久不愿开口。      “阿姐我过来了。”      少女摸索着往前,地方她不熟悉,眼睛也看不见,四周还静谧得犹如死亡之地。她心里头暗暗发憷,一下就踢中了香案前的蒲垫,直扑扑就往地上摔。      “小心!”      纪玄微抱手冷眼旁观,华雪颜终是忍不住,赶紧跑上去接住跌跤的少女,嗔道:“乱跑个什么,仔细摔坏了。”      少女激动抓住臂弯上的素手,紧紧牵着,说话语无伦次:“我、我高兴……一下忘了自己看不见……”      华雪颜苦笑一下,尽量把声音装得平淡而无动于衷,她帮少女把鬓角一缕落发束到耳后,柔柔道:“在一起了十几年还不够,这才分开多久?有三个月没?不好好在家待着就喜欢乱跑,跟个小猴子似的……”      “两个月又二十三日。“少女抿唇偷笑,好像偷了糖被抓住的小孩子,虽然被训心里却还是甜蜜蜜的。她撒娇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阿姐你又不在,他们当然管不住我了。”      “呵呵,”华雪颜看向少女的眼里并无丝毫怒气,反而温柔成一片汪洋,她无奈叹道:“不吭一声便悄悄跑来,你先斩后奏这招学得倒好。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接你来京,只待这里再稳定些……罢了,来便来了,在我眼皮底下谅你也不敢不老实。”      少女终于松了一口气,把头靠在华雪颜肩上,小猫依赖主人般蹭了蹭:“我想和阿姐在一起。”      “乖。”      华雪颜反手摸着她的头,憎恶不屑的眼神投向纪玄微,仿佛在说他竟然卑鄙到以盲眼之人作为筹码要挟。      纪玄微轻轻瞥了少女一眼,话中有话:“是她自己要过来。”      华雪颜嗤笑:“你就不晓得出言相劝?”      就算主意不是他出的,但在背后推波助澜这种事,可是纪玄微的拿手好戏。      “阿姐我们回家好不好?”少女怀着满腔期盼,失神的眼眸竟然也带上几分光彩,赧然道:“我一早就来了庙里,还没来得及吃东西……肚子饿了。”      华雪颜犹如宠溺孩儿的慈母,轻声应允:“好,先去吃东西,然后我送你回去。”      少女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回去……我不能跟你住一起么?”      虽然眼前之人看不见,可华雪颜好像很怕被她窥穿心底的隐秘,转开半边脸,她道:“我那里不大方便,有些事要办。”拒绝后她又安慰道:“我一有空便会去看你,我保证。”      “哦。”少女依然难掩心中失望,恹恹应了一声,回首指向纪玄微大概所在的方位,道:“我住的地方是将军安排的。阿姐,我晓得你要帮将军做事,切记爱惜自个儿身子,莫要太辛苦。”她又笑得宛如邻家天真无邪的小妹,昂起下巴对纪玄微道:“常言道怜香惜玉,将军可不要累着我阿姐了。”      纪玄微目光始终落在华雪颜脸上,闻言扯出一抹冷笑,嘴里却爽快答应:“好。”      就在三人结伴出了地藏殿意欲从寺庙角门离开的时候,在外等得不耐的孟之豫居然绕过大雄宝殿,径自寻了过来。      “雪颜?雪颜?”      华雪颜闻声一滞,少女牵着她的手掌也随之一顿,茫然侧首:“阿姐怎么了?”      远远瞧见那人湖蓝色的衣裳上沾了几瓣梨花,仿若碧空下的雪云,纯澈美好得让人心神向往。      “没什么。”华雪颜松开了牵着少女的手,“你和将军先走,我去去就来。”      掌心登时空落落的,少女面庞划过惶恐,急迫道:“你要去哪里!”      华雪颜不作答,再次重复:“你们先走,我晚一点追上。”      她匆匆抛下二人,莲步急迈,主动朝着孟之豫过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叶子。”      纪玄微唤这名盲眼少女,他站在一丛十里香后面,翠郁树枝隔绝了俩人的身影。透过花枝缝隙,他瞥见孟之豫伸手摸上华雪颜脸颊,甚至还俯首下去,两者大有亲吻之势。      胸中腾起愤懑怒火,纪玄微扯住一条树枝攥在掌心,手背青筋爆出。他冷冷一笑,突然对着叫叶子的少女说:“她现在是华雪颜,知道刚才是谁在叫她么?”      “那个男人叫孟之豫,是上京最出名的好色之徒。”纪玄微脸色阴沉,幽邃的眼睛里写满报复的欲望,“同时他也是你仇人的儿子,是他父亲——灭了你严家满门。”    第十四章 遗音残声 ...   华雪颜飞快摸下耳环,随手往身旁草丛里一扔,主动开口叫孟之豫。      “孟公子。唔!”      忽然自头顶树枝掉下一粒东西,恰巧落尽了华雪颜眼眶里,异物咯得眼球发疼,她赶紧停下来用手揉着眼睛,想把小碎屑弄出来。      孟之豫两三步就跑了过来:“怎么了?”      “有东西掉眼里了。”      “别揉,越揉越疼的。给我瞧瞧。”      孟之豫拉开手捧起她的脸,俯首下去仔细看了看,瞥见如米粒大小的褐色树枝碎屑。他轻轻吹了几口气,想把碎屑弄出来,可华雪颜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碎屑却还是沾在下眼睑内。      华雪颜抬手揩去脸颊的泪水:“算了,我自己再揉揉。”      孟之豫看她泪流不止眼眶通红的模样心疼得不行,想也不想就覆唇盖了上去:“我帮你弄。”      温软的嘴唇遮住眼帘,湿濡的舌尖抵过来舔上眼角,含着股微淡的茶汤香味,幽幽入腑。华雪颜忽然背脊一僵,原本要推开他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片刻后孟之豫撤回嘴唇,弯腰把脸凑到她下颔,仰头关切地问:“好些了么?还难不难受?”      “嗯。”华雪颜眼眶内一股热流涌出,她抬袖拭着眼角,说话有些鼻音:“不疼了。”      孟之豫见状赶紧掏出手绢递过去:“用这个擦擦。”他又笑:“这个法子不错吧?以后渣子掉进眼里可千万别用手搓,舌头一舔就出来了。”      华雪颜一看手绢,桃枝绯瓣,正是她绣的那块。她默默接过来,漫不经心一问:“你怎么会这法子?经常帮别人弄眼睛?”      孟之豫抿抿嘴,笑道:“哪儿能啊!我记得小时候有次被风沙迷了眼,好半天也没把沙粒揉出来,疼得我直掉泪,后来隔壁家的小影子见了,过来帮我舔了舔眼睛,这才不疼的。印象很深,所以我便记住了。”      不知怎的华雪颜手掌一松,绣帕便掉在了地上,她蹲下捡起,抬眸迷惘:“小影子?”      “是呀。”孟之豫有些回味感慨,“小影子以前住我家隔壁,水灵灵一个小丫头,她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可惜后来获罪抄家……”他伤感之余又摇摇头:“十年前的事了,不说也罢。对了雪颜,你怎的一人在此?拜完佛了?”      华雪颜拿出一早备好的说辞,摸摸耳垂:“我出来发觉耳坠子丢了一只,于是来这里寻寻。”      “我帮你找。”      孟之豫说着就猫腰在草丛里翻找起来,桃花眼睁得大大,全神贯注不肯放过一寸地面,就差眼珠子没掉地上了。      华雪颜见状嘴角不觉扬起,她伸手扯了扯孟之豫袖子:“不过是颗小珠子,不值钱的。算了别找了。”      孟之豫瞪起眼挥挥手:“那怎么行!我几次见你都带的这幅耳坠子,定是极喜欢的。千金难买心头好,一定得找回来才行。”      华雪颜略略惊讶他如此心细,见他坚持己见也就不再多说,由着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耳坠子成心躲着孟之豫,他一个人在附近草丛里扒拉半天愣是连颗珍珠的影子都没看见,反而热得满头大汗,洁净鞋面沾满了污泥,袍角也爬满草屑。      “哪里去了……”孟之豫弓着身子许久腰都酸了,他直起来撑撑后腰,回头看见华雪颜站在树荫底下,手里握着一方绣帕,略有怅然地望着自己。      他笑着安抚道:“等等啊,我再找找。”      “找不到就算了,何必白费功夫。”华雪颜走了过来,手捏绣帕给他揩去额上汗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丢了的东西总不见得都能找回来。随它去罢。”      孟之豫享受着美人温柔,心间淌过一股甜滋滋的暖流。他笑眸微垂,赫然看见那双嫣红之唇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喉咙滚动一下,舔了舔嘴唇,眼神躲躲闪闪:“雪颜我、我想……”      “什么?”华雪颜头也不抬,伸手帮他理了理衣领。      “我想亲你!”      喉间燥热犹如火烧,孟之豫索性大声道出自己意图。他也顾不得是否会挨打,迅速捧住雪颜的脸就狠狠亲了上去。      猝不及防之下被人含住唇瓣,华雪颜下意识举起手刀要给他一掌,却在靠近他后颈时又把手落了下来。      她睁着眼,自然看见他的眸子闭着,眉心微蹙显得他有几分忐忑,却不乏认真情意。她的唇皮一开始被磕得有点疼,现在只觉得柔软的吻如蜻蜓点水落在上面,好比早晨的那一片花瓣。      孟之豫总是温柔多情的。      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觉,华雪颜终于也阖上眸子,覆掌轻轻落在他的背上。      孟之豫被一亲芳泽的渴望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冲动强吻。其实在他衔住华雪颜嫣唇的一刹那,他就做好了被狠揍一顿的准备。只是他嘴里尝着这份甘甜柔美,深深沉溺其中,只觉就算落个手断脚残也是值得的。他一向自诩风流,却不承认自己是美色当前就会失了神智的人,不过今日他脑海里只久久回荡了一句话。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死就死罢!      预料中的反抗并未如期而至,孟之豫得寸进尺,并不满足于这一点点浅尝辄止,于是伸舌想探入小巧檀口之中,汲取更多的甘美。      察觉到他想突破牙关,华雪颜张开眼转过头去,搡了他一把。      孟之豫的嘴在她雪腮上擦过一道长长划线,他从忘我的亲吻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      入目便是华雪颜清冷的侧脸,美人低眼看着脚下,唇角紧抿神情似有嗔怒。孟之豫有些慌了,出口就要解释:“我不是……”      岂料不等他说完,华雪颜便甩袖而去,急匆匆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若无其事一问:“你不走?”      她面色如常,只是若雪的脸颊泛起隐隐红晕,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孟之豫见状也很知趣,只字不提刚才的孟浪之举,他一对桃眼熠熠,灿然笑道:“来了来了!”      两人并肩出了寺庙,孟之豫不由分说一下就抓住了纤柔素手,紧紧握住。华雪颜挣了挣没挣脱,转头看见他脸上挂着得逞的偷笑,不觉也微微含笑,便大大方方让他牵着了。      “不是说吃斋菜,怎的往这里走?”      孟之豫带着华雪颜往普寿寺旁边的一条胡同里走去,华雪颜看这条胡同口长了好大一笼竹子,心想里面也许是百姓房屋,从前经过这里都没有进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岂料走进胡同才发现两侧粉砖黛瓦,地上铺着打磨平整的青砖。再往前几步就到了胡同底,这里开了一扇普通大门,两侧站着衣衫整齐的迎客小二。      “孟公子请。”看得出来孟之豫是这里的常客,小二见他就唤得出名号,热情邀他进去。      孟之豫回头朝华雪颜解释道:“这里是个酒楼,酒菜极好。不过一般只做熟客生意,寻常人进不来。这东家以前是江湖中人,性情豪爽日子却过得落魄。后来我家那老头子借了些银子给他做生意,他生意做大了,就在这里开了酒楼。”      “嗯。”      华雪颜提着裙摆跨进门槛,留意了一下门口嶙峋奇石上的刻字,月扬楼。      进了间雅舍,只见脚下铺就波斯地毯,食桌座椅皆是金丝楠木所制,坚固不朽。舍中琴桌上置古琴,华雪颜过去一看,黑漆古琴神农式,造型浑厚,翻转过来,琴背作圆形龙池,上方刻有行草——遗音。      华雪颜嘴角噙着笑,指尖抚过这两个字,喃喃道:“此琴仿得倒好。就是不知弹起来音色是否同样出挑。”      铮——      “月扬楼古玩皆是真品,此琴应该不是仿得。“孟之豫凑过来伸指一拨琴弦,弦上顿时流出一抹沉朴琴音,他道:“你试试音色,要是喜欢我买下来送你”      华雪颜微笑摇头:“我不大会弹,就不暴殄天物了。”      孟之豫想想,提议道:“要不我叫个琴师进来弹一曲?”      “罢了,随口说说而已。”华雪颜转身坐下,略微撒娇地对他说:“我都饿了。”      “那我去叫人布菜。”孟之豫即刻出门,忽然回过头来神秘兮兮地叮嘱雪颜:“你不要乱跑啊,我很快就回来。”      华雪颜端庄坐在那里,浅笑颔首:“我等你。”      屋内点了雅香,沉烟袅袅,孟之豫走后没一会儿,华雪颜又站在了名为遗音的古琴之前。这次她用指划过琴弦,拨出一串略带煞气的乐音。      “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华雪颜自言自语叹息,“一别十年,物是人非。以前的遗音琴,如今真成了故人之物……月扬楼?岳晋阳……呵呵。”      她低低笑着,双眸里美好与悲痛的回忆滚动,怀念与恨意交织,使得她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漠气息,还有少许哀戚。      指尖弹跳,仿佛身体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华雪颜静立琴前,抚弦悲歌。      “谁在里面?”      一名中年男子经过雅舍,听见琴音有些诧异,于是询问在外伺候的婢女。      “是孟公子和一位小姐。”      这男子年岁不到四十,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器宇轩昂,衣着也是京中富商的惯常模样,腰间挂着一个赭色香囊。可惜他走路不快,一瘸一拐的,看得出腿脚不大方便。他正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岳晋阳。      岳晋阳听言明了:“原来是少爷,我去打个招呼。”      咯吱一声房门推开,琴音戛然而止。华雪颜回头望去,看见一名中年男人费力抬腿走了进来。      岳晋阳进门发觉只有华雪颜一人,遂问:“孟公子不在?”      华雪颜看着他,双眼骤然明亮,温柔笑道:“之豫出去了,应该很快回来。请问阁下是?”      之豫。岳晋阳琢磨着这个称呼,心想眼前女子与孟之豫定然关系匪浅,于是也更为客气了几分:“鄙人岳晋阳,是这酒楼的东主。敢问小姐如何称呼?”      “见过岳老板。”华雪颜福了福身,说话声音愈发轻柔:“小女子姓华。请您稍坐片刻,喝杯茶歇歇,之豫一会儿就回来了。”      屋里备有铜壶茶具,华雪颜沏了盏热茶端给岳晋阳,岳晋阳再三言谢,揭盖吹吹茶花,喝了一口。      华雪颜站在他身旁并不落座,低眉顺眼的谦恭模样,眼角余光却不时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      岳晋阳放下茶盏见她还站着,赶紧招呼道:“华小姐坐,快坐。”      华雪颜这才落座,双手覆膝垂首敛眉,温顺极了。      岳晋阳见状不禁暗自感慨。这孟家的花心少爷又打哪儿搭上这么个小家碧玉?姿色倒是有几分,就是胆小得紧,一看就上不了台面。若被孟尚书知晓了,省不得又是一番争闹。岳晋阳一想事儿就拿起香囊放到鼻端嗅嗅,薄荷的味道钻入肺腑,让他清醒不少。      “我先走了,等之豫回来我再过来。”      岳晋阳觉着跟个陌生女子同处一室也不大好,特别还是孟之豫的女人。他没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华雪颜也急急忙忙站了起来。      “我送您。”华雪颜亲自把岳晋阳送到门口,为他开了门,躬身恭送:“岳老板慢走。待之豫回来我叫他去找您,不知您在……”      岳晋阳一指走廊:“我在尽头那间屋子。华小姐留步,告辞。”      华雪颜的笑容堪称完美,礼数也周到,直至亲眼目送岳晋阳进了走廊尽头的房屋,这才又转身进了雅舍。      房门刚刚关上,门外侍女就听到里面又响起了琴声。铮铮入耳宛如仙乐,不过忽然间“铛”一声利响,琴弦好似断了。      果然,华雪颜又走了出来,对着那侍女道:“琴弦断了,你拿去换几根新的。” 第十五章 断弦杀机 ...   孟之豫大步匆匆跑出月扬楼,出了胡同往街市跑去,很快钻进一家金银铺子。      “老板,快把你这里的珍珠都、都拿出来!快!”      他跑得满头大汗,连气都没喘匀便急着叫老板把珍珠端出来。铺子老板虽不识孟之豫,但瞧他生得白净体面,衣裳不俗,赶紧热络招呼。      “是是是,客官您坐。阿福看茶!”      孟之豫扶着柜台,边喘气边摆手:“不坐了,快把你这里的珠子都拿出来瞧瞧,最好是东珠,别太大的,石榴籽儿大小的就差不多。”      老板很快摆出一盘子的珍珠,颗颗饱满粒粒圆润,泛着莹洁光芒。孟之豫用手拨弄着一堆珠子,很快挑了两颗出来,一大一小。      他道:“把这两颗珠子穿成耳坠,小的在上大的在下,做成葫芦样式。葫芦瓜蒂儿用金丝绞出来,还要有两片小叶子。那个纸笔有没有?叶子我画给你看。”      孟之豫一脸焦急神色,说话也连珠炮似的,听得那老板一愣一愣,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才赶紧奉上纸笔。孟之豫刷刷几笔勾勒出叶片轮廓,递了回去。      “做首饰的师傅在不在?立刻就给我做,我急着要,别磨磨蹭蹭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元宝扔给老板,急吼吼抓起柜台上一把扇子扇起风来,不住催促:“快点快点,给你一刻钟。做不好本公子拆了你家招牌!’      ……      月扬楼,雅舍内。      侍女一瞧价值连城的遗音琴琴弦竟然断了好几根,赶紧抱着琴匆匆离开,去找琴房的人补修断弦。      等她走后,华雪颜也迈步出了房舍,关上房门去往走廊尽头。      笃笃笃。      回到书房的岳晋阳刚刚坐下便听闻敲门声,他以为是楼内账房管事,于是道:“进来。”      房门推开进来一道窈窕身影,雪肤红唇娇羞纤柔。      岳晋阳不免惊讶:“华小姐?”      华雪颜进来后顺手掩上房门,低眉款款走近,屈膝一礼:“岳老板打扰了,您方才落了此物,特来归还。”      她的双手恭恭敬敬奉上一枚赭色香囊。      岳晋阳摸摸腰间,这才发现香囊不见了。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急忙道谢:“有劳华小姐了,多谢。”      “不必客气。”      华雪颜微微一笑,主动走过去欲把香囊交到他手中,谁知却在交接之时差了毫厘,让香囊掉在了地上。      岳晋阳准备拾起,华雪颜抢先弯下腰去:“我来罢。”      柳腰不盈一握,她徐徐俯身,背后青丝自耳畔滑落,恰好拂过岳晋阳手掌。岳晋阳不觉心中一麻,忽然产生一种战栗感。      他现在知道孟之豫为什么会看上这位华小姐了。这种不经意流露出的风情难以言喻,无意间总能撩乱他人心扉。      “给。”华雪颜把香囊放入他的掌心,笑意缱绻温柔。      岳晋阳有一瞬的失神,他摊掌一迎:“小姐请坐。”      华雪颜也不急于告辞,点点头后坐了下来,貌似漫不经心打量着这间书房的摆设。      岳晋阳跛着脚给她倒了杯茶:“请用。”      “谢谢。”华雪颜目光落在他受过伤的右腿上,目露可惜,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噤了声,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岳晋阳见状也不介意,大大方方指着残腿说:“十来年的老毛病了,除了走动不快,也无甚大碍。”      “抱歉,我失礼了。”华雪颜显得有点窘迫,她咬咬唇忍不住问:“小女子唐突,敢问岳老板,您是……如何伤了腿的?我瞧着不像一般断骨。”      岳晋阳低头抚腿,叹道:“是膝盖骨碎了,没办法接好。当年若是没有……罢了,不提这些伤心往事。”      华雪颜了然:“原是这样。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日,骨头上的伤本就难愈,若是伤后没有调理好,极易落下病根的。”      岳晋阳颔首赞同,道:“确实如此。听小姐言语,好似通晓歧黄之术?”      “谈不上通晓,只是略懂些许皮毛,我母亲家里是开医馆的。”华雪颜忽然放下茶杯走到岳晋阳面前,弯腰伸出手按了按他伤腿的膝盖上方,俨然大夫那般问:“阴雨天是不是觉得这里疼?”      面对这样突兀的肢体接触,岳晋阳一开始有些惶恐,不过一见她是询问伤病也就释怀了,实话实说:“确实偶有疼痛,不过我都习惯了。不碍事。”      华雪颜摇头道:“这是淤伤积在了筋脉里,现在只是偶有发作,如若长久这般,过些年这腿就动不了了。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治好了,往后的日子才舒坦。”她莞尔一笑,“我家有套祖传的推拿手法,专门活血通筋的,我教您吧。”      言毕她也不等岳晋阳表态,手指已经轻轻在他伤腿上按揉敲打起来,神思专注且心无邪念地说:“先按这几个穴位,阳陵泉、阴陵泉、膝眼……”      素手之下有些力道,岳晋阳被她这么一按,果真觉得伤腿舒坦不少,不觉放松下来,微笑赞道:“小姐温柔娴静又通医理。难怪少爷中意你。”      “少爷?您说之豫?”华雪颜垂着眼专心按揉,有意减轻指上力度。      岳晋阳舒坦地眼睛都微微眯起,毫无防备地说:“嗯,他从小我便这样唤他,说起来孟尚书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从前也帮孟府做过事……”      “哦。”华雪颜指尖稍微停滞了一下,她放开岳晋阳的伤腿,转而绕到了他身后去,道:“颈后也有几个舒缓疲惫的大穴,我给您说说。”      岳晋阳极为享受地点头:“好。”      轻软素手搭上他的双肩,缓缓揉捏,慢慢往颈边挪动。岳晋阳正沉浸在一片舒缓之中,刚要开口话家常:“不知令尊是……呃!”      岳晋阳陡然睁大了眼,脸庞骤然通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几根琴弦凝成一股,绞了两圈尽数缠在他颈子上,交叉狠勒。      岳晋阳反手去抓身后之人,张牙舞爪却什么也碰不到,椅下活动不便的双腿不住乱蹬。      华雪颜站在他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双手已用袖口裹住,分别拽住琴弦两端,使劲往截然不同的方向扯。琴弦缠绕着岳晋阳的脖颈,很快勒入他的肌肤,渗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岳晋阳惊恐不已,艰难挣扎:“……你……松……”      华雪颜已经敛起刚才的柔情,在他身后冷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奇怪我为何要杀你?”她抬脚蹬上椅背,不让岳晋阳连人带椅摔下来的同时,又借力加大了手劲。美人声音轻柔绵软,道出的话却吓得岳晋阳肝胆欲裂。      “还记不记得你的膝盖是被谁打碎的?岳老板,十年前渝州赈灾,那批官银你分得多少?”      华雪颜狠狠勒着他,丝毫没有松手的痕迹,她娓娓道来:“当年渝州劫案,劫匪共杀害押送官兵三十五人,首领严校尉亦英烈战死。现场没有活口,只有一名被匪徒扔下悬崖的幼女大难不死。事后严校尉的兄长,八州行台严友文找到此女,从她口中得知匪首虽然逃脱,却被严校尉临死前一刀劈伤了腿,正中膝头。岳老板,断腿十年,你过得可还舒心?”      岳晋阳面色青紫就要窒息了,闻言怒目爆出,反手指着华雪颜想说些什么,无奈难吐只言片语:“你……”      “我不是。”华雪颜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出口否认道:“她年方六岁便亲眼目睹父亲身亡,又被你扔下山崖,虽然捡回一条命,可却摔坏了眼睛,从此以后便瞎了……对着那么小的孩子你也能下得了手,丧心病狂这四个字都高抬了你!”      岳晋阳此时奄奄一息已经无力反抗,双臂垂了下来,面如死灰。华雪颜微微松手,俯身凑近到他耳边轻声道:“让你死算是便宜你了,不然你可以活着看到其余人的下场是如何。哦不对,就算你死了,照样能看到。”      趁岳晋阳断气之前,华雪颜撩起裙摆从脚踝处抽出绑着的匕首,毫不犹豫刺向那双写满不甘的圆睁虎目。      “这双眼睛是你欠叶子的,我会把它们放到严氏亡魂的坟头,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砍下他们的头!”      一道鲜血溅上她的袖口,烈如火玫。      岳晋阳此时已经气绝身亡,眼睛处两个大窟窿,脑袋耷拉着坐在椅子上,还是跟未发迹前一样潦倒。      “当年严家被抄,你们这群豺狼想必瓜分了不少珍宝,遗音琴落入你手,当真是明珠暗投了。”华雪颜一边把匕首揩干净,一边搬来书架上的册子扔到岳晋阳尸身周围,“今日我对你月扬楼没兴趣,除了拿回我家的东西,其余的我都送给你陪葬。”      她端起灯台把火油倒在一堆书纸之上,然后吹燃火折子扔向其中。      火焰倏倏腾起,沿着火油浸染的地方迅速蔓延,转眼便把岳晋阳包裹起来。      烈焰焚身,骨碎肉裂。      面对狂妄烟火,华雪颜绽放出凄美绝艳的笑容。      “祸不及妻儿,饶你一家老小,算我仁至义尽。你若觉得冤枉不甘,大可在黄泉稍等片刻。”      “其他人离下地狱的日子,也不远了。”      在孟之豫的紧催慢赶下,金银铺子的工匠终于做好了一枚珍珠葫芦耳坠,老板急匆匆拿过去交差。      孟之豫一看,做工尚可,跟华雪颜剩下的那只看起来相差无几,应当能瞒天过海。他满意接过:“行!就这个!”      他大喇喇一甩袖子就走,老板终于松了口气,抬袖抹了把额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情,追出去大喊:“客官还没找您钱呐——”      孟之豫已经握着耳坠跑远了,闻声头也不回,豪气挥挥手,意思是不要了。      他小跑着回了普寿寺旁边的竹林胡同,还没进去就见小厮侍女纷纷往外跑,人人一身烟火味儿,抬头一看浓烟滚滚。      “孟公子,”守门的小厮提着木桶,见到孟之豫赶忙拦住他,“您千万别进去!楼里走水了,现在正烧得厉害咧,老板也还没出来……”      孟之豫一听大惊失色,心间凉了半截,头皮阵阵发麻。      “雪颜!”      他抢过还剩了些水的木桶,举起来往头上一淋,浅浅打湿了衣裳之后,拿袖子捂住口鼻,赫然冲进了月扬楼。    第十六章 得失之间 ...   “咳咳……咳咳……”      孟之豫不管不顾冲入火海,往着华雪颜所在的雅舍方向寻去。      “雪颜——雪颜你在哪儿?雪颜——”      乌黑浓烟钻入鼻腔,呛得他阵阵咳嗽,五脏六腑剧痛不已。眼睛几乎不能视物,此地除了红得刺眼的火焰,好像已经不存在任何东西了。      孟之豫摸索着往前,依然不想放弃:“雪颜你在哪儿?咳咳……”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过来拉住他,同时耳畔响起熟悉的女声,带着几分责怪。      “这么大火进来作甚?快出去!”      孟之豫喜出望外,反手紧紧抓住她,生怕人悄然溜走。他道:“雪颜你有没有事!赶紧走,这里快塌了。”      两人携手跑出火场,不一会儿火势蔓延,连在一起的几件屋舍轰然倒塌。火星四迸扬起黑尘。      刚才发生的杀戮,也随之掩埋。      “雪颜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儿?快给我瞧瞧……”      孟之豫顶着一张沾满黑灰的俊脸,衣裳也皱巴巴的,却浑然不顾自己处境,拉着华雪颜东看西看,恨不得连根头发丝也不放过。      华雪颜除了鬓发有些杂乱而外倒不算很狼狈,她笑着安慰孟之豫:“我没事,幸好出来得及时。”      “早知道我就不留你一人在此了,差点出了大事。”孟之豫嘟嘴咕哝一句,忽然问道:“咦?雪颜你的衣裳呢!”      藕色外衫竟然不见了,露出内里中衣,幸好春日微寒,华雪颜特意穿了件薄衫在中衣外面,总算没有露出什么不该露的。      华雪颜若无其事理了理袖子,把浸染了淡淡血色的地方遮住,轻描淡写道:“是这样,刚才出来的时候衣角沾到火星,我怕烧起来,所以就脱下扔了。”      “嗯。”孟之豫不疑有他,拍着胸口道:“幸好你聪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华雪颜浅浅一笑,问他:“你呢?你跑哪里去了?”      “你看这个!”      孟之豫从怀里摸出耳坠子,拈在指间到华雪颜眼前晃了晃,洋洋得意:“失而复得。”      华雪颜露出一个讶异惊喜的表情:“你找到了?”      “嗯,才找到的。”孟之豫眸里略带狡黠,笑盈盈伸手过去,“来我给你戴上。”      华雪颜把鬓角落发撩到而后,微微侧首。孟之豫弯腰下去轻捻上她的耳垂,揉了揉露出小孔,然后小心翼翼把耳钩穿了过去。      粉白的耳垂配上莹润珍珠,说不出的精巧迷人。孟之豫趁机飞快凑过去偷香一口。      “你这人!”      华雪颜捂住耳朵,转过头瞪向孟之豫。孟之豫傻呵呵地笑着,黑脸白牙煞是喜感,他因为又亲近了她而窃喜不已,眉飞色舞道:“这是我应得的!帮你找到了耳坠,总要讨点赏。”      华雪颜摸摸有点沉的珍珠坠子,也轻轻笑了:“有道是赏罚分明。你带我来此遇险,是否该受罚?”      “罚啊……”孟之豫挠挠头,眼里浮起一些后悔愧疚。他想了一会儿,突然灵光闪过一拍手掌,撅着嘴凑了过来,“罚吧罚吧,我心甘情愿。”      华雪颜看他厚颜无耻的滑稽模样笑得愈发欢乐。她伸出一指戳上他脸颊,嗔道:“谁稀罕罚你。走了。”      孟之豫死缠烂打追上去:“罚嘛罚嘛,绝不还手,顶多还口!”      “嘁,懒得理你。”   “雪颜来嘛,我让你罚,别不理我,我今天忒辛苦了……”   “……”      两人结伴回了锦绣胡同,华雪颜没让孟之豫送她到家门口,而是在合欢树下与之话别。      清晨之时觉得合欢花仿佛只开了寥寥几朵,恍然半日,华雪颜才发现枝头全是细软粉白的花儿,纤柔静美。      一如她的表象。      华雪颜笑着催孟之豫走:“快回去吧,洗个澡换身衣裳,瞧你现在的样子,像是哪个伙房出来的烧火小厮。”      孟之豫依依不舍扯着她的衣袖,低头嘟嘴宛如稚童撒娇:“那个、那个……”      华雪颜哭笑不得:“什么?有话直说。”      “明天你出来见我好不好?”孟之豫郁郁地说:“初一十五你才出门,我一个月也只能见你两次,这怎么够?剩下的日子也太难熬了……”      “才一个月你便觉得难熬,若是,”华雪颜伸手揽下一条合欢树枝想摘朵花儿,郁郁树叶恰巧挡住了她的脸庞,使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口气淡然仿佛在开玩笑,“要你这般过上十年,你会怎样?”      孟之豫头摇得像拨浪鼓:“十年?!这种煎熬人心的日子过上十年,我非折寿不可。说不定还没等到十年,我就被折磨死了。”      华雪颜低低笑着,喉咙吟出一抹感怀:“十年亦不过弹指一瞬,看似艰难,其实很快便过了……我好像,已经记不起十年前的我是什么样了。”      “你小时候定是个古灵精怪的漂亮小丫头!”孟之豫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笑着说:“常言道由小看老,瞧你现在这些整人的手段,就知道你小时候定是十分顽皮的。”      “那你小时候也是这般孟浪?”华雪颜有意揭他短,“由小看老,你恐怕才五六岁就满园子追着别人姑娘跑了,呵呵……”      孟之豫大窘,急忙否认:“才不是才不是!我小时候可乖巧听话了,安安静静的,我只喜欢和隔壁的小影子玩儿,只不过后来……”他垂下眼角有些哀惆,“反正我也不知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华雪颜并不执着于刚才的话题,她指间拈着一朵合欢,再次催促:“你快回去吧,我也回了。”说着她已经转身往家门口走,行出几步再次回首,抬手指着合欢树道:“若想见面,就定在这棵树下,系帕为约。”      孟之豫一听大喜,赶紧从怀里掏出桃花绣帕拴在树枝上,喊道:“明天明天!我约你明天!”      华雪颜掩嘴一笑,婷婷袅袅走远,孟之豫站在原地目送她回到家门口,随后也带着好心情走了。      华宅的大门不见他人,只是开了一条缝儿,华雪颜推门而入,顺手一关。当宅邸内外被彻底隔绝开来,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继而伸手取下一只耳坠。      华雪颜看着精致小巧的葫芦珍珠,不觉微微一叹。      有些东西并不是形似就可以了,这副耳环陪她多年,就算仅有一丝的差别她也能觉察出来。这不是她以前的那只。      摸摸空荡荡的耳垂,华雪颜兀自感慨。无论物件还是人,丢了便是丢了,不要妄想找得回来。      当年的她不也如此?早已葬身在茫茫黄沙之中,今日只余风干枯骨。      “你回来了。”      华雪颜望着耳坠神思悠远,冷不丁被身后钻出的黑影吓到。她下意识五指一握把东西放入怀里,回眸看到了纪玄微。      华雪颜冷眉冷眼:“你怎么在这里?叶子呢?”      “她回去了,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放心。”纪玄微徐徐走近,高大的身躯带来一片阴影,把她整个人罩在里面。      华雪颜口气好了一些,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过阵子我找好了地方就接她走,不会劳烦你太久。将军请回。”她一侧身让开路,摊掌迎向大门。      纪玄微并不走,反而猛地伸手过去抓住她,铁掌紧紧包裹住柔荑。      华雪颜登时恼了,使劲甩手:“放开!”      挣扎中有什么东西被硬塞进手里,圆滚滚地硌着手心却并不觉痛。她愣怔了片刻便不再动弹,而是低眼看了过去。      纪玄微放开了手,华雪颜徐徐张开五指,看见一枚耳坠静静躺在其中。      东珠葫芦,金丝瓜蒂,鎏金叶片。东西上面还沾着一点泥。      是她丢掉的那只,确确实实是那只。      “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你娘送你的,以后好好收着,别再弄丢了。”纪玄微负手在后,遮住手背上被荆棘划破的血痕,俨然威严家长审问儿女那般,沉眉问道:“刚才去哪里了?”      东珠陈旧,金面斑驳。当初上京最好工匠的手艺,在经历了无情时光的洗涤之后仍旧不改本色,尽管黯淡却不失锋芒。      华雪颜指尖拨弄珍珠,幽然道:“人都死了,留着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徒增伤感罢了……”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心静气道谢:“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东西太小,找着也不容易。”      纪玄微冷峻的面庞因为这声道谢而浮起罕见的柔情,他伸指覆上华雪颜的额头,揉着道:“留下做个纪念也好,不该忘的不要忘。以前那些不愉快的,就别记得了。”      “怎么忘得掉……”当两人不再针锋相对时,华雪颜却觉得氛围无比伤感,她眼眶一阵酸涩,咬住唇赶人:“你走罢,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得好。”      “我不想走。”      纪玄微大掌揽住她的后脑,手臂一缩就把人带进自己胸怀。华雪颜撞在他坚硬浑厚的胸膛上,霸道的醇厚气息瞬间如大网般绑住了她。      纪玄微紧紧搂住她,低首亲吻上她的额角,一改往日凌厉,喃喃道:“遇见你之前,我这辈子从没后悔过。独独在你身上,我悔不当初。我想当初也许不该救你,这样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你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是我也庆幸那日遇见了你,如果错失了和你相遇的时机,这种遗憾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会对一个人又爱又恨。我喜欢你的骄傲坚韧,我也恨极了你不肯向我低头。你知不知道?有时候只要你稍微服软那么一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可是你回回都做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越是这样,我越想折断你的傲骨……我们斗来斗去,最后实则是两败俱伤罢了。我并没有比你好过。”      纪玄微含着几分哀求几分悔悟,几乎卑微到了尘土之中。他埋首在华雪颜颈间深嗅一口,鼓足勇气道:“我求你原谅我以往的过错,我想和你从头来过。我现在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就想要你。”      “影子,我们从头来过。”    第十七章 十年生死 ...   “十年前你是什么样?”      纪玄微诉尽衷情后还是紧紧搂着华雪颜,期待她为刚才的话语动心,更祈盼她能够给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沉默良久,正当他忐忑得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华雪颜忽然开口,如是一问。      纪玄微一怔,迟疑开口:“十年前……我……”      不待他说完,华雪颜已经抢白:“少年儿郎初成长,想必你那时在家耳濡目染,早已立下壮志,想要勇征沙场建功立业。”      纪玄微以为她是想探知自己的过去,很爽快就接着说:“当然。我纪家满门忠烈,亡父亦是殁于沙场,死在西越蛮族的屠刀之下。为父报仇是我自幼立下的血誓,所以我要征服西越,让他们臣服在我染血的陌刀前,看他们对我纪氏的名号闻风丧胆。”      “你做到了,将军。如今只要写着纪字的大旗飘扬在边关城楼,西越人见之退避不及,犹如老鼠见了猫,狼狈而逃。”华雪颜没有急于挣脱,她好似在为他的夙愿得偿而高兴。她又道:“恭喜你,将军。”      纪玄微手掌覆在她背脊之上,感受着掌下的单薄,道:“胜利的喜悦需要人一同分享。西越经此重创,没有百年难以恢复元气,所以剩余的日子定是安稳无虞的。我也是时候功成身退,去过些寻常平淡的清净日子。可是我希望你能陪我,影子,我想你跟我一起。”      他屡屡真挚恳求,可惜华雪颜置若罔闻,自顾自道:“你知不知道十年前的我是什么样?我和叶子是上京最娇贵的官家千金,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翠玉环,每日除了读书写字便是绣花弹琴,若有闲暇便在花园里摘花扑蝶……我们生活在富贵温柔的粉墙黛瓦之内,憧憬着外面不一样的景象,却丝毫不知人世险恶。”      “嘘——”      纪玄微知晓华雪颜从不轻易提起过去,一旦提起,势必又给她伤痕累累的心田添上一笔伤痛。      他竖起手指搭在她唇上:“十年前的我们是什么样都好,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希望,永远比回忆来得美好。你现在应该憧憬十年后的景象,而不是沉湎在过去的阴影无法自拔。”      “我不是沉湎,我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忘记。”华雪颜拨开纪玄微的手指,眸中是无法熄灭的怒火,“一夜之间家毁人亡,我和叶子好比从白云之上掉进泥泞沼泽,欲逃不得,只能溺死在里面,直到死去也丢不开满身污秽。”      纪玄微捧起她的脸,一对深邃的眼睛牢牢盯住她:“别怕!如今你们不是已经改头换面了么?户部处我的人很牢靠,新的身份新的开始,所有安排都天衣无缝。我向你保证,以后你们姐妹一定安安稳稳,我会竭尽所能给你一扇遮风避雨的羽翼。”      华雪颜眼睛里的火焰跳动两下,说不清是燃起了希望,还是浇灭了仇恨。可是她很快垂下眼帘,扯住纪玄微的手腕拽下他的触碰,摇摇头:“太晚了。从我选择回上京开始,我就不可能停下。从庆功宴那晚开始,我跟你就不可能再像以前。从三年前你救下我开始,我就已经回了不头……”      她双肩紧绷极力遏制住悲戚,寒声道:“从十年前我作为罪臣之女被发配到边关开始,我就不再是严霜影。”      “严霜影死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华雪颜。”      究竟这十年发生过怎样的事?硬是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娇贵磨砺成如今心思深沉、杀人不眨眼的疯狂女子!      纪玄微开始惶恐,抱着她执着摇头:“没有没有!你是华雪颜你也是严霜影,你是影子,一直都是我的影子!”      华雪颜唇角漾出一抹讽刺笑容:“影子早死了。她死在上京到边关的险恶路途之中,她死在名为绣坊实为窑子的腌臜地,她死在入城烧杀抢掠的西越人刀下,她还死在——”她似是哽咽,顿了一下才说,“死在你的栽培调|教之中。”      “是你教会我如何杀人,是你教会我怎样报复,也是你教会我不要怜悯敌人,要斩草除根。将军,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我很感激你带给我的一切。”华雪颜掰开纪玄微的掌心,铁掌之下是常年握刀形成的粗糙厚茧,她朝着那里轻轻落下一吻。      权作祭奠。      她抬起头来,表情一如当年无助哀求他时露出的敬仰不屈。她启唇轻言,却让纪玄微彻底绝望。      “从前的影子死在你手下,她死而无怨。而你一手塑造的华雪颜,只是回来手刃仇人、送他们下地狱的夜叉修罗。你教我的,敢不要自己的命,就能要别人的命。所以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畏惧一丝一毫。”      “我已经豁出性命,这场屠戮,不死、不休。” 第十八章 如你所愿 ...   纪玄微闻言,沉眸一凛,举起拳头就狠狠锤了下去。      华雪颜睁眼定定看着他,等待铁拳落下,却只是耳闻一阵拳风呼啸。      “咚”一声,她身下的硬木桌被一拳击碎,裂成几块。      “有本事再说一遍!”      纪玄微的咆哮几欲震塌房顶。他拦腰抱起华雪颜一股脑儿扔上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跨腿上去,把她死死压在身下。      他双手按住她的手腕,俯首与她鼻尖相对,宛如野兽般粗重的鼻息洒在她脸上,再次威胁:“不要再三挑衅,惹火了我对你没有好处。”      “我惹你作甚?”华雪颜面容含笑,柔柔道:“我说的是实情,脱了便是脱了。我乐意,我心甘情愿。”      她咬字清晰言语缓慢,仿佛有意让纪玄微听出她的愉悦心情。      果然,纪玄微压抑到极致的怒火骤然爆发,他一把攥住华雪颜的衣领,咬牙道:“想伺候男人是不是?如你所愿!”      嘶啦一声,衣襟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华雪颜胸口一凉,绣着牡丹的肚兜跃然而出。      她双目含霜不发一言,也不反抗,只是厌恶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纪玄微纵有不悦却不肯放过她,解下腰带把她双手绑了起来,三下五除二褪去自己衣衫,露出黑黝健壮的身躯。      “这么快就任人鱼肉了?”他用力扳过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向自己,居高临下道:“不许躲,看着我!”      他弯腰下去猛然噙住她的双唇,狠狠吮着,同时大掌钻进她的衣裳里,沿着玲珑腰线缓缓下移,扯掉了她的罗裙。      华雪颜紧紧咬住牙关不肯松口,对方粗粝的手掌摩挲得她肌肤泛红,隐隐作疼。      纪玄微百般探舌也不得其入,片刻后他直起腰来,冷冷一笑:“我看你能忍多久。”      说罢他撕掉她身上余下的布料,捧起了她纤软的腰肢。      眼看纪玄微就要攻城略地,华雪颜忽然抬腿环住他的劲腰,往自己这里一勾。      纪玄微被她顺势带过,转眼趴在了她身上,两人紧密贴合,肌肤相亲。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头,主动吻上他的脖颈,同时大腿在他腰际来回轻轻摩挲,有意撩拨挑逗。      “呃……”      纪玄微只觉体内燃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浑身澎湃激昂。他的呼吸又火热几分,声音变得沙涩。      他亲着华雪颜脸颊,在她耳畔喃喃唤道:“影子……影子……”      “将军。”      华雪颜也温柔地回应着他,甚至还伸出舌尖舔了舔他耳垂,尽显情意缱绻。      可惜,她柔美的音色背后是杀人不见血的冰刀,话语一出伤得他体无完肤。      “那次,在西越大帅的帐中,我也是这样。”她朝着他耳朵里轻轻吹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事?就像这样,就和我跟你现在一样。”      纪玄微浑身一僵,犹如一桶冰水自头灌下,寒彻心骨。      华雪颜眼眸含春带笑,口气透着轻佻:“你以前栽培我不就是让我勾引男人的么?”      “将军,如你所愿。”      尘封记忆被翻开,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初遇那一年。      西越大军骤然攻打边关,守城将士苦战七日之后还是失守了,蛮军一涌而入,大肆烧杀抢掠。纪玄微率领的援军自接到消息便马不停蹄一路赶来,在城破三日之后终于赶到,大举反击又把敌军打了出去。      尸横遍野的城门口,他远远看见三五西越人抬着一个瘦弱身影扔到墙角,恣意□着扯开腰带,而女子尖利的骂声怒吼不绝于耳。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这种时候竟然都没有哭。      他快马加鞭过去,手持陌刀猛然砍下其中一人的头。余下的人被他身后的副将出箭射死。      他看清楚了血泊下的年轻女子,单薄的身板,灰扑扑的脸庞,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      “上来!”      他甩鞭绕上她的腰,轻而易举就把她扯上马背。他又用剑挑起那颗染血的头颅,高高举起对着后面的将士喊道:      “兄弟们!西越蛮子杀我手足淫我妻女,我怒难平!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走——我们进去砍下他们的头!”      热血将士纷纷怒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杀光他们——”      这就是两人悲壮惨烈的相遇,她趴在马背上连番颠簸,亲眼见证了这支铁血军队是怎样怀着一腔悲怒杀光敌军,挖心掏肺,砍头剔骨。      反击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东晋援军大获全胜,西越残军被迫撤出城内,回到了自己的大营。      城内暂且恢复了安定,劫后余生的人们忙着收尸、治伤、哀悼……纪玄微带领大军驻扎下来,气也不喘一口就召集将领共商战略。      这时华雪颜赶紧去住的地方找叶子,城破的时候她和叶子藏进了地窖之中,后来地窖被前来搜刮的西越人发现,无奈之下她主动暴露,只希望这样能助叶子逃过一劫。      可是她没想到,叶子也失踪。      “叶子——叶子——”      华雪颜疯了一般寻过城内的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呼喊,可还是得不到一点点回应。最后,是同在绣坊的一个大娘过来告诉她。      “你妹子……被蛮子掳走了。”      走投无路之下,她抱着唯一的希望去求只有一面之缘纪玄微。她好运地进了他的营帐,看见他坐在那里擦拭血剑,眉峰都透着冷厉。她上前求他帮忙,岂料任由她哀求痛哭,纪玄微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她嗓子都说哑了,却见不到他有一丝动容怜悯。      她跪在他面前,匍匐在他脚下,扯着他的衣角,泣不成声。      “抬起头来。”      直到她膝盖发麻,双腿都快失去知觉,纪玄微才宛若兽王一般冷冷发话,透着股不可违逆的凌厉。      她满怀希望地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纪玄微一把掐住她下颔,粗糙手指大力摩挲着她的脸颊。      借着点点泪水润泽,他擦掉了她脸上刻意覆盖的黄色,露出底下的细腻雪肌。      他眼中闪过惊艳,可眸色还是冷的。他手指沿着她脖颈往下滑,令道:“脱衣服。”      她下意识抱臂紧紧护住前胸,拼命摇头。      纪玄微抬眉:“脱一件,我借一个人去找你妹妹。脱得越多,借你的人就越多,找到她的可能性也越大。你刚才说,你妹妹眼睛看不见?”      一对英武的剑眉之下,深暗眸子透出诡异而志在必得的火光。      一想起叶子可能被西越蛮军掳了去,而她才十四岁,眼盲身弱,若是、若是……      华雪颜不敢再想后果会是怎样,一咬牙便除下了外面破旧的粗布宽袍。      纪玄微点头:“很好,继续。”      华雪颜深吸一口气,一边数一边扔下衣裙:“一、二……五,借我五个人,我不要一般兵卒,我要骑兵。”      她身上只余肚兜亵裤,光滑白皙的娇躯甚是惹眼,她双手交叉遮住呼之欲出的春光,却不卑不亢地和纪玄微谈条件。      “知道要骑兵,有些头脑。”纪玄微不急于应允,而是随手拔出座椅边的长剑,剑尖指向她的胸口。      他略带戏谑地问:“这件不脱么?脱了还能多要一个人。”      剑锋就搭在肚兜边角,轻轻一挑便能撕了这块遮羞布。      华雪颜咬住嘴唇不肯回应,心中挣扎纠结。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找到叶子的希望。可要她在这样一个狠辣暴戾的陌生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她难以做到。      纪玄微还在出言诱惑:“想要别人的东西,就要拿自己有的来换。如今我给你这个交换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也许这块巴掌大的东西,能换到比骑兵更好的人。”      华雪颜一口银牙几乎被咬碎,她垂下眼帘思考了片刻,毅然而然扯住了肚兜红绳。      “好。但是我有个条件,”华雪颜手心全是冷汗,抬眼直视着他,“我要你跟我去。”      纪玄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反问道:“你凭什么要我跟着去?你以为你是谁?”      “我值这个价。”      华雪颜无视他的轻蔑嘲讽。她拨开胸前的长剑,主动过去坐在纪玄微的腿上,毫不犹豫扯掉余下遮掩。      纪玄微没有反对,笑意盈满眼眶,饶有兴味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行动。      华雪颜拉过他的手掌搭在自己腰侧,俯首下去到他唇角轻轻一吻。      “找回我妹妹,我就是你的。”      说实话,眼前的少女身子骨过于单薄了一些,还算不上尤物。不过她眉眼初成,若是洗去脸上的黄泥,倒也堪称上等姿色。特别是这身莹洁无瑕的身躯,浑如白雪的肌肤,能带给所有男人胜过一张漂亮脸蛋引起的欲望。      光是想象一下手掌游走在上面的触感,便能使人热血沸腾。      纪玄微彷如欣赏一件玩物那般,手指轻轻掠过她的胸口,沿着小腹一路向下,最后在腿根处被华雪颜截住。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羞怯,她的声音有些变调,却不失坚决:“现在不行。找到我妹妹,我才是你的。”      纪玄微也不强求,而是问:“被男人碰过么?”      华雪颜摇头:“没有。”她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你。”      “呵呵……”纪玄微喉咙里发出两声低笑,好比猛兽的嗷呜。他剑尖挑起衣裳盖住她肩头,把她推下了椅子,自己也站了起来。      华雪颜不知他意欲如何,胡乱裹住身体上前就拦住他:“你去哪里!”      “不是你说要救人?”      纪玄微收剑入鞘,回眸俯视她,暗沉如夜的眼睛流淌着兽王般的权威。他忽而唇角勾起微微一笑,手掌钳住华雪颜的下巴。      “记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第十九章 无备之时 ...   开闸的记忆潮水汹涌袭来,冲击得二人体无完肤。      正因为当年华雪颜的这份胆魄,纪玄微才对她刮目相看,留她在身边栽培。只想着把她作为一样出人意料的利器,去撕破敌人最牢固的防线。      战场上的人每天面临生死搏杀,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谈儿女私情。      他只是利用她,她只是依附他。他们只是可取所需罢了。      三年之后,万中无一的时机到来,是时候放她出手。      他们布了一个局。      大军撤离出城,华雪颜留在城内。等到城门隔绝了她的身影,纪玄微才发觉自己竟然生出一丝惶恐。      他的手掌按住胸口,纵然隔着坚不可摧的厚重银甲,他依旧能感受到心脏剧烈跳动,都快迸出喉咙。      “将军,我们该走了。”      身旁副将再三催促,纪玄微终于按捺住冲回去揪走华雪颜的冲动,毅然离开。      东晋悄然撤军,西越乘虚而入,再次攻占城池,洗劫所有,把年轻女子作为战利品带回去……      华雪颜也被带走了。      之后的三天三夜,纪玄微一直没有合过眼。他和一众将士潜藏在离城不远的一处山谷里,静待消息。      这一次只要赢了,就能终结延绵多年的战事。苦守边关多年的将士,就能回家与妻儿团聚。失去亲人的东晋子民,就能报仇雪恨。      胜利是每个人都渴望的,以前的纪玄微也不例外。唯独这一次,他作为全军首领,心底却暗暗希望不要有所谓的好消息传来。      “烧起来了!”      忽然西越大营的后方火光连天,烧得一片通红。负责望风的将士猛然跳了起来,全体兵士哗然沸腾。      她成功了。      纪玄微被那片红光刺得眼眶发痛,居然溢出点点湿润。他微微闭目,片刻后睁眼,已经又是布满寒霜。他挥手下令。      “我们走!”      东晋大军去而复返,打了西越一个措手不及。纪玄微一早发话,这次不要战俘,只要人头。不管对方是否投降,势必杀光。      他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      银甲黑马,陌刀血剑。      纪玄微冲在最前方,迅速杀出一条血路,直直奔向西越军大帅的营帐。      火光熊熊的帐外,一条纤柔的身影正与西越人进行殊死搏斗。      华雪颜赤足披发,身上唯一的男人外袍已经染满血污,破烂褴褛。她一手提着个布包袱,一手立刀撑地,低头剧烈喘息,看得出来已经达到了反抗的极限。      她面前的西越人不时把目光放在她□的玉腿上,眼眸里都是野狼般的觊觎目光。      几个西越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忽然同时围上。      华雪颜挥刀砍上第一个来袭者,躲开第二个的偷袭,却被冷不丁冒出的第三个人从后拦腰抱住,夺了兵器钳住双手。      他们把她绑在一根木柱上,众目睽睽下撕掉她身上的破布,就欲行禽兽之事。      华雪颜体力耗尽,浑身都瘫软下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如今的结局,她只是希望那个人兑现诺言,战事结束带着叶子离开边关,给她换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让她的后半生安稳无虞。      至于自己,若是还能捡回一条命,她想再见叶子一面。      感觉到肮脏的手触摸上自己的腿,华雪颜心头泛起一股恶心,几欲作呕。她仍旧不愿张开眸子,只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滚烫的液体溅上她的脸颊,激得她倏然睁眼。      恍若初见。锋利的陌刀滴着血,纪玄微骑在马上,依旧居高临下,依旧势不可挡。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里没了初遇时的那种嗜血轻蔑,而是一种更为灼热的疯狂。      华雪颜惨白的脸庞扯出一丝微笑:“将军……”      纪玄微这时下了马,过去砍断她手脚上的束缚,用披风把她紧紧裹了起来,拥进怀里狠狠一抱。      “影子,你活着就好。”      他的大掌托着她后脑,声音有些沙哑:“什么都不重要,你活着就好。”      华雪颜瘫倒在他怀里,喃喃道:“活着呢……真好……”      纪玄微把她托上马背,她有气无力地指着地上的圆包袱道:“将军,那个。”      纪玄微捡起打开一看,竟然是西越军大帅的人头。      “我砍下了他的头。”华雪颜趴在马背上,唇角笑容凄然,“我在他最没防备的时候,杀了他。”      ……      “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最没防备么?”      纪玄微的回忆被华雪颜突兀的话语打断,戛然而止。      思绪回归,他看见四周水红色的绣帐,手掌触及的也是柔滑丝绵,还有身底下的香软娇躯。      这里不是简陋的边关,这里是富贵的上京。      他撑起半个身子,看着身下娇柔含春又狠心无情的华雪颜,覆唇在她额上一吻。      “对不起,对不起……影子,对不起。”      纪玄微一直道歉,柔情款款口气真挚,仿佛刚才的暴戾只是一场别人的错觉。他似是许下誓言般,道:“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我保证。用我的性命保证。”      “没关系的,将军。”华雪颜不为所动,咬着他耳朵说:“反正我已经离开你了,我不会再给你那样的机会。”      结实的织锦腰带突然缠上纪玄微脖颈,一转眼华雪颜跃身而起,勒住他之后狠狠一扯,自己翻身跨骑上去。      不过顷刻,两人位置已经对调,现在是华雪颜居于上方,手握他的命脉。      她坐在他的腰腹上,双腿前伸压制住他有力的臂膀,纤纤素手狠力拽着他用来绑她的腰带。      他竟不知她是何时解开了捆束。      她几乎全身赤|裸,发髻垂散青丝滑下,绕在前胸刚好遮住两点茱萸。乌黑如墨的云鬓之下,是雪白的面容和似火的红唇。菱唇噙笑,眼眸儿却含着锋利。      华雪颜宛如阴司地底下最美艳的女鬼,妩媚一笑重复又问:“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最没防备么?”      她红唇轻启,缓缓道:“男人在床上的时候,便是最没防备的时候。男人欲情越胜,也就越脆弱。譬如……当下。”说话的同时她手上又加几分力道,她看见纪玄微的面庞已经泛起呼吸不畅带来的红晕。      “我能捧你上极致愉悦的巅峰,自然也能送你下永不翻身的地狱!”      华雪颜昂着下巴,冷笑道:“别忘了我是怎么杀掉西越那匹狼,更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将军,你若想一试,我奉陪到底。”      纪玄微被锁住咽喉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华雪颜。他深邃的眸子并无恨意,反而聚起如浓墨般散不开的痛心懊悔。      华雪颜见状,睫羽微微颤抖一下,她匆忙挪开眼神,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插手,我再说一次,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她的手微微松懈下来,有意放他离开。这时纪玄微却屈膝一顶,用膝盖撞上她的后背,径直把她撞进自己怀中。      这一次轮到他反攻,他趁她松手的片刻挺腰坐起,一臂抱住她重新按倒在床,死死压在身下。      华雪颜趴着,后背上是一座魁梧大山,带着炙热的温度。      她怒骂道:“卑鄙!不许碰我,放开!”      纪玄微不搭腔,用手撩开了她颈后缠绕的发丝,露出她背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      细碎的吻如雨点般落下,他狂热亲吻着这道伤疤,唇皮微凉,舌尖湿热。      华雪颜不断扭着身子:“走开!你走开!不许碰我……”      终于,纪玄微停了下来,嘴唇挪到她肩头,轻轻张口咬了一下。      “记住,你是我的。”他的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再次强调:“永远都是。”      正当华雪颜又要出言斥骂,背脊上却忽然一轻,纪玄微已经松手起身。他下床捡起衣服穿上,华雪颜赶紧缩到床角,摸出那里藏着的一把匕首,满身警惕防备。      他要是胆敢过来,她就一刀割破他喉咙!      纪玄微穿好衣服系好腰带,果然又转身看来。华雪颜举起匕首,恨恨威胁:“想死就过来!”      “呵呵……”纪玄微的笑声怎么听怎么渗人,他停下脚步,只是伸手在华雪颜唇上一抹,“好好在家呆着别出门,我去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也不拖泥带水,说完就走,只留下久久不散的醇厚气味,霸道至极。      华雪颜恨他嚣张狂妄的样子,却又知晓自己难以摆脱他。她心头恶气难出,狠狠把匕首往下一插,直接钉在了床板之上。      无论如何,谁也休想挡她的路!      翌日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孟之豫一早就站在了锦绣胡同的大树下。他看见树叶被清洗得愈发翠绿,而合欢花花瓣却淋湿了绞在一起,皱成一团。      从清晨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黄昏。从小雨等到雨停,又从雨停等到雨落。      孟之豫几番伸首张望,还是不见华雪颜现身,倒是华宅奴仆出入几次,他赶紧拦住人叫他们带话进去。      结果却是石沉大海。      华雪颜好像忽然就不理他了。      孟之豫想翻墙进去,又怕华雪颜恼他,百般纠结犹豫之下,一直在巷口围着合欢树打转,踱来踱去,抓耳挠腮的。      “他还没走?”      华雪颜坐在窗台边,伸手去接从屋檐掉下的雨水。凉冰冰的水滴落进掌心,寒气丝丝入腑。      铃铛道:“没走呢!还在门口转悠。”小丫头偏着脑袋问:“小姐您为什么不去见他?我瞧孟浪公子对您应该是真心的,换成其他人早不等了,就他还傻乎乎淋着雨不肯走……”      华雪颜闻言不置可否,她微微一笑,道:“有些东西,得到的太容易就不会珍惜。”      “你去送把伞给他,就说我病了。”    第二十章 卿郎我妾 ...   “病了?”      孟之豫听出来送伞的铃铛一说,猛吓一跳。转手就把伞扔了,急吼吼要进去瞧一瞧华雪颜。      铃铛拦住他:“诶,你不能进去!小姐说过两天病好了再见你。”      孟之豫满脸焦急:“明明昨天还好好的,难不成是被吓坏了?都是我不好,不该带她去那里……”他自责一番又问:“雪颜哪里不舒服?请大夫瞧了么?开的什么方子……”      铃铛只是奉命出来敷衍两句,乍听他问得如此详细,一时找不到说辞,吞吞吐吐的。      “那个,小姐她……反正就是身子不舒服!问这么多干嘛?你又不是郎中,说了你也不知道!”      铃铛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借口,干脆翻眼叉腰,凶巴巴吼了回去,只想这虚张声势的样子能把孟之豫打发走。      谁知孟之豫不但没有走,反而更急了,一副他才是雪颜至亲的样子,横眉训道:“连自家小姐生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你这贴身丫鬟怎么当差的!也就是雪颜心好不难为你,换做我早撵出去了,卖给牙婆子!”      他漂亮的桃花眼不再含笑,反而露出一抹凶光,冲着铃铛狠狠一瞪。      铃铛被他这么一吓,差点就哭了:“凶什么凶,呜……”      “看你下回还敢不上心!”      孟之豫瞧她红着个眼眶,知晓方才话说得重了些,也就不再出言为难。他豪气挥挥手,大喇喇指挥道:“你回去照看好你家小姐,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说罢他也不要伞,拿手微微遮着头,大步跑开了。      铃铛一听他还要回来,气得在后面直跺脚:“喂我说的话你听没听啊?小姐说她不想见你!孟浪公子你走了就不用回来了——”      孟之豫头也不回,明丽的袍子在雨中划出一道蓝影。      华雪颜听气鼓鼓的铃铛回来一说,哭笑不得。      她正点了块香扔进香炉,想熏一熏这满屋子的潮湿味儿,还有她讨厌的类似野兽的霸道气息。      “瞧你平时机灵,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嘴就变笨了?”华雪颜纤纤玉指捻起香炉盖扣上,笑盈盈道:“你就说我染上风寒,饮了药刚睡下,这不得了?”      “我一开始没想到来着……”铃铛有些委屈地说:“都怪孟浪公子不好,他吓唬我!说要把我卖给牙婆子!”      华雪颜愈发乐呵:“他卖什么卖,你是我家的人,他凭什么卖你?无亲无故的,我华家的事儿还轮不到他做主。”      铃铛这下懊恼不已,直拍自个儿脑袋:“我真笨,真笨!”小丫头脸都气红了,折身又往外走,顺手抄上门口一把扫帚。      “看我等会儿不揍得他屁滚尿流!”      “罢了罢了。”华雪颜喊住她,过去夺下扫帚放好,径自撑起一把绘兰青伞。      她笑得温柔依旧:“若比谁脸皮更厚更难缠,你定是要输的。还是我去给他说罢。”      雨落东风,零落一身清秋。      孟之豫从附近医馆扯住坐馆郎中就走,也不顾人家年过花甲白发体迈、步履蹒跚,火急火燎把老大夫拖着来了锦绣胡同。      老郎中在合欢树下停住,扶着树干直喘气:“这、这位公子……您、您慢些……老朽实在跟不上……”      “就到了就到了!”孟之豫接过药箱背上,扯住他袖子就拽,“就在前面,还有百十来步,快点!”      “哎。”老郎中无奈一叹,撑着老腰勉力前行,问道:“是得了什么急病?有何症状?公子你先给老朽说说……”      孟之豫想想,觉得华雪颜今日症状很不一般,眉目凝肃:“她突然就不出门了,也不见我,传话进去也不理,大概是昨儿个被吓坏了。我琢磨你得好好开几个安神静气的方子,顺道再帮我开导开导她,叫她多出来散散心。”      他忽然觉得这是个好法子,回眸冲着老郎中一笑,桃眼熠熠:“出来散心要人陪,这剂药,我就是最好的药引子。你记住了。”      老郎中:“……”      两人边说边走,待走近了,孟之豫一眼瞧见屋檐下的青伞美人。      眼似秋水含春,面如桃花带雪。黛眉青青,纤指尖尖。      头顶青伞绘兰,她静静站在伞下,柔软无骨的素手执着竹骨,含笑望向自己这方,脚底流淌的仿佛不是天降寒雨,而是一汪柔情。      清韵天成。孟之豫心都要化了。      他扔下老郎中飞快跑进:“雪颜你怎么出来了!”      华雪颜往前一迈,举起伞遮住他的头顶,微微仰首:“铃铛说你去请大夫了,我便出来瞧瞧。”她侧身一看,后面的老郎中举袖遮雨,走得气喘吁吁,遂道:“我没事,别累着老人家了,你送他回去吧。”      孟之豫揩了把脸,笑着说:“是铃铛说你病了,我才去喊人的。反正来都来了,就让他瞧瞧嘛。”      “不用。”华雪颜一口回绝,抬眸半笑半恼,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略微嗔道:“就是身子有些不适,无甚大碍……横竖是女子的事,每月……都这样。”      她轻轻垂首,显露半分羞赧。孟之豫见状怔愣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的脸也红了,窘迫不已:“哦、哦!那个、那个……我知道的。”      孟之豫搓搓手掌,不自在干笑两声,后悔得想把舌头咬下来。      该死!怎么事先没想到这层?现在弄得这个尴尬境地,丢死人了!      “嗯。”华雪颜轻轻应了一声,催道:“天都快黑了,你走吧,过几日再说。”      “我马上就走。”      孟之豫嘴上答应得爽快,口气却很不情不愿,他想伸手摸摸华雪颜的脸颊,又碍于此处当街不好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终于忍了忍把手落下。      他叮嘱道:“那个……咳,我听说女子这几日要注意保暖,还有忌口别吃生冷酸辣的东西,最好躺着休息,多喝些糖枣水……”      华雪颜听他唠叨着,唇角微扬,摇头道:“可惜可惜。”      孟之豫一怔:“可惜什么?”      华雪颜黛眉一挑,打趣道:“如此清楚女子之事,可见你定是长了一颗女儿心。不过可惜呀,你是堂堂男儿身。想做女子还是等下辈子吧。”      初时见她只觉她冷淡孤傲难以接触,却未想有一日她也会露出这般俏皮的神态。孟之豫当下哈哈大笑。      “哈哈……好啊!”他弯下腰凑到她耳畔,清亮音色竟有几分蛊惑,“若有来世,卿为郎来我为妾,共结连理百年好合。”      华雪颜闻言,柔美的笑意几乎一瞬隐去,背脊微不可察地一颤。      眼前茫茫雨丝织就一副朦胧画面,多年前的夏日,他也是这般跑来,手持一尾小鱼。      “小影子,金鱼儿我给你捉来了,你要说话算话,嫁给我当媳妇儿!”      红身阔尾的小鱼离了水许久,张着嘴吧嗒吧嗒,无助渴求水源,鱼眼渐渐僵硬,干涸得就快死去。      “不行,你的鱼都要死了,我才不答应呢。”   “……小影子你耍赖!”   “是你耍赖,给我条快死的鱼就要我嫁给你,想得美。”   “我就要你当媳妇儿,呜呜……就要你就要你……”      她见他哭得伤心,心头一软,好声好气哄道:“好了好了,豫哥哥别哭了。我说的是不嫁给你当媳妇,又没说不娶你。那你当我媳妇好了,行不行?”      他顿时止了哭,抬头桃眼朦胧,白净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泪珠,怔怔儿的:“可是……我看外面都是男的骑马,女的坐花轿,男的才能娶媳妇……”      “谁说的!”她叉腰昂头,“女子也能娶亲的。我听说南楚女皇就娶了男人,而且还有好几个。”      他蹭一下跳起来,握着小拳头道:“你不许娶别人!只能娶我!”他紧紧抓着她的小手,紧张地说:“小影子那我们说好了,我给你当媳妇,但是你不能娶别人。我是唯一的。”      她看着他因为抓鱼弄得脏兮兮的手掌,莞尔一笑:“说好了。豫哥哥,以后你就是我的娘子了。”      他眼角还沾着泪花,乐呵呵笑了。很是漂亮夺目,一如今日沾了雨水的眼眸。      华雪颜捏紧手掌,阖眸暗自叹息。      他的年华盛放,她的青春干枯。他身在净土,她陷于泥污。      有太多尸身埋进孤冢,有太多鲜血沾满双手,回首细顾惊觉白骨无数。她已经远离上京太久,远离过去太久,纯真情怀不复当初。      怀念的,终究倾覆。      “孟公子,请回。”      转眼又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华雪颜飞快转身跨进宅门,“砰”一声关上厚重大门。      “雪颜你……”      孟之豫有些回不过神,颇为纳闷。怎么又是这般?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立即翻脸不认人。      她连伞也没给他留下。      冰凉雨水顺着头发滑下脖子,掉进后颈激得后背战栗寒冷。      孟之豫半痴半醉回味着华雪颜刚才娇羞的微笑,心头五分甜蜜五分迷惘。头顶细雨伫立门口。      她究竟……喜不喜欢他?      一门之隔,华雪颜背靠在门后,仿佛还能感受到穿透了门板的炙热目光。      她没有资格说喜不喜欢,情爱于她太过奢侈。      由始至终,她要的只有一刀恨血,抑或一柸枯骨。      仅此而已。      而已。    第二一章 相思惆怅 ...   孟之豫归家之时,正好碰见朝中一人前来拜访孟世德。他远远看见四名绿衣护卫抬着轿子健步如飞走向孟府大门,小小青轿貌似毫不起眼,细察之下便发现轿身皆由精铁打制,表面覆以厚实麻布。纵然轿夫个个身怀武艺走路无声,抬起来也颇为费力。      青轿落地一声闷响,从里面钻出来个花白头发的男子,身形瘦弱下颔有须,此人手拿一方白绢捂嘴,面颊凹陷不断咳嗽。      “咳咳……”      这位相貌平平无奇的半老头子,却在上京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枭阎王。      肖郎生为夜阎王,铁石落手也开口。      他名叫肖延,现是刑部高官,名震上京的提刑司大人。传言犯了事的人只要落在他手下,无论招或不招,首先要受一顿刑,之后才会审问。他发明一种刑罚,便是用铁丝做成刷子,辅以滚水。一边用滚水浇烫囚犯,一边用铁刷为其“洗身”。      直至洗到肉绽骨露。      往往这个刑罚用到最后,犯人亲眼见证了自己手臂腿脚被刷掉皮肉,痛吼狂鸣一阵之后,心悸恐惧、精疲力竭而亡。      所以众人才说肖延是阎王转世,他的手段用在任何人身上,就算是石头铁块,都没有不开口的道理。      孟之豫不喜他的为人,更厌恶这等残忍手段,不过却免不了和他见面。      因为,这肖延正是孟世德一手提拔的,二者私交甚密,偏偏常有来往。      肖延下轿,余光瞥见后方蓝影,转头过去打招呼:“之豫也在这里啊,正好我有事找你父亲,咳咳……”      孟之豫敛起情绪,淡淡朝他拱手:“肖大人。”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孟之豫。肖延微微佝偻着身子,与之携手往里走:“咳,那便一同进去吧……”      孟之豫想甩掉这肮脏的爪子,此时惊觉肖延手劲之大宛若铁钳,捏得他腕骨生疼动弹不得。      侧首看去,肖延微眯双眼,黄褐干瘪的脸庞挂着温和笑容。      有些诡异。      两人一同进了花厅,孟世德已经闻讯出来,见到孟之豫脸色微微一沉,很快移走目光,摊掌对肖延道:“肖大人请坐。”      “孟大人请。”肖延还是牵着孟之豫,笑道:“之豫也坐。许久不见,你倒是愈发潇洒俊秀,咳,想当初见你还是个小男娃,一转眼都这么高了……”      孟之豫此刻不便甩脸色,只好坐下来敷衍道:“人总归要长大的。”      “呵呵,是啊,要长大,也要变老。”肖延有感而发,长叹感慨。神情就像一个悲伤年华老去的普通老者。      婢女奉上茶盏,孟之豫端起揭开茶盖吹了吹,没有搭腔。反倒是孟世德有些疑惑和不妙的预感,提议道:“肖大人为公事而来?还请同我去书房共议。”      他太了解肖延,此人心狠手辣却怕死惜命,每日行踪最为简单,不是衙门便是家里,很少应酬,更不与陌生人打交道,出入皆有护卫随行。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不请自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肖延捂嘴咳嗽两声,摆了摆手,徐徐道来:“不是朝堂之事,只是昨儿个京里出了件案子,卑职前来知会大人一声。”      “昨日月扬楼失火,老板岳晋阳葬身火海。”他说着忽然回头问孟之豫,“之豫,你可知道?”      孟世德正要喝茶,听言突然手腕一抖,打翻了茶盏在桌上,滚烫茶水流了一桌。他一脸惊愕:“你、你说什么?”      肖延低着头,重复道:“岳晋阳被烧死了。当时之豫也在。”      孟之豫听他说的是此事,眉头一皱,遂也大方承认:“我昨日确实去了月扬楼,不过还没见到岳老板的面,那里就走水了。可他身怀武艺,就算腿脚不便,也不至于逃不出来啊……怎就死了?”      他觉得有些奇怪,岳晋阳以前是江湖中人,拳脚功夫自然不差,按理说碰上失火这等小事,应该能全身而退才对。所以前一日他根本没有想过岳晋阳会出事,见势不妙便带着华雪颜早早离开了。      肖延捋着下颔几根胡须,意味深长看向孟世德,重复道:“是啊,怎就死了?”      孟世德眉心紧锁,双目微垂似在深思,随即问道:“失火的原因可查清了?是否意外?”      “这个……”肖延嗓音有些嘶哑,喝了口茶才慢慢开口:“应天府的人正要去查,兵部却先来了人,说有西越的细作混入上京,潜藏在月扬楼内,于是把楼里全部的人都带回兵部审问。且来人说怀疑是细作纵火,所以要求应天府把案子交给他们办,就连岳老板的尸首也被他们抬走了。”      孟世德闻言愈觉不妥,道:“既是大案,又发生在皇城之内,应当交由刑部勘查才是,此事该你提刑司负责。兵部的人为何插手?”      肖延缩着脖子靠在椅背上,孱弱无力地笑了笑,无奈道:“如今兵部受圣上器重,来的人又属纪大将军麾下,谁敢不卖面子?”他低头用白绢揩着嘴角,低低道:“只是可惜了,没能见到岳老板最后一面。”      孟世德呼吸有些凝重,老眸沉然好似死水一潭,平静的表面下是暗潮汹涌。      明明快要入夏了,孟之豫却觉得花厅之内寒气阵阵,令人毛骨悚然。他站起来朝着肖延拱拱手,眼角都没抬起来看孟世德一下,径自告辞。      “肖大人慢坐,失陪了。”      他走了以后,孟世德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道:“多少年了,这逆子还跟老夫怄气。三天两头不落家,回来也甚少说话,且花天酒地不思上进,结交的都是纨绔败家之流……唉……”      肖延自是清楚孟家父子的恩怨,不过别人的家事他可没闲心插手,于是罔顾孟世德方才之言,说话直奔重中之重:“孟大人,卑职今日除了来告知岳晋阳的死讯,还有一事不得不给您提个醒。当年严家的后人,可全部……了?”      肖延手刀一比,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自是无虞。”孟世德把手一扬,面色不悦:“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难道出了什么纰漏?”      肖延阴沉的样子有些像豺狼,他道:“多个心眼总是好的。边境打了胜仗,圣上龙心大悦大赦天下,当年流放边关的罪臣家眷也迁回上京。在这节骨眼儿上,岳晋阳却不明不白死了,我去过月扬楼探询,听抬尸的人说……”      “岳晋阳的眼珠子不见了。”      ……      暮春时节的小雨延绵了好几日,华雪颜闭门不出,孟之豫也很识趣没来打扰。不过日日差人送东西上门,多是些补品珠花之流,外加一封书信。      华雪颜每每收了东西都撂在一边,只是把信拆了来看。薛涛笺上多半写的是情诗,要么就是孟之豫的相思之语。他别的不行,字写得倒是好看,既非随心所欲的狂草,亦非规矩温和的小楷,而是端正平稳的行书,略带一些放纵流动的洒脱。既不狂放,也不规矩,像极了孟之豫其人。      而另一个人,教她练字之时腕力极大,浓墨竟能渗透下去四五层,染得底层宣纸也墨迹斑斑。而且那字,笔锋桀骜飞扬,处处透着一股威逼压迫。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华雪颜看见这两句,微微一笑。伸手把薛涛笺展平,夹进了一本书当中,好生保存起来。      铃铛端了盅桂圆炖鸡进来,见状笑问:“孟浪公子今儿又说什么肉麻话了?小姐您念给我听听呗。”      华雪颜没好气瞪她一眼,扬手装作要打:“小丫头胡言乱语,多嘴的雀儿!”      她转身把书放进书架之内,一回头只见素缎裹腰墨发遮背,铃铛看着她背影啧啧赞道:“小姐身段儿真好!难怪孟浪公子魂儿都没了……我娘老说我没腰身,就是截直木头!”      华雪颜头也不回地笑着说:“你年纪还小,等及笄了自然就抽条了。”      铃铛摸摸自己圆不溜秋的腰腹,托腮发愁道:“可根骨儿在这,再怎么抽也细不到哪儿去……小姐啊,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腰细点?”      华雪颜摸着书的素手一顿,整个人僵了片刻。      随后她依然笑了:“我可没法子,不过你少吃些甜糕应当能起些作用。”她放好书后拍拍手,拂去袖上的灰尘,抬眉往外一望。      “雨停了,跟我出去走走吧。”      铃铛前去给周妈妈知会一声,华雪颜走出香闺,站在小小天井之中,出神望着墙角的青苔发愣。      “新来的?”      那日也是下雨,好大的雨,戍边将士便没有训练,华雪颜也没有训练。她还记得,纪玄微带着她去了军营里一处奇怪的地方。那里充斥着军人的汗味与低廉的脂粉气,艳俗的红色帐子,还有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人。      军|妓营帐。      纪玄微伸手一搡,把她推给为首的女人,威严依旧:“把你会的教她。”      那女人似有惊讶,涂着红丹蔻的手指勾起华雪颜下巴,打量后甩给纪玄微一个媚眼儿:“要我教她?将军,琴棋书画我们可不会,我们会的只有伺候男人,您确定要我教?呵呵呵……”      周围妓|女也哄堂大笑。      纪玄微眸色冷然,道:“找你便是教男欢女爱之道。我不要投怀送抱的掉价货色,我要的是男人见了就想争夺占有的尤物。做好此事,本将军重重有赏。”      他径直把华雪颜甩在这里,走得时候又扔下一句:“给你三个月,届时我亲自来验。”      纪玄微一走,那女人就先围着她绕了一圈,手掌忽然搭在了她臀上。      华雪颜忙不迭一躲,怒道:“干什么!”      “哎呦喂,摸都不让摸,看来还是个雏儿呢!”女人神态放荡,讥诮道:“以前在楼里总是当别人女儿,没想到今天我也收女儿了。来,叫声妈妈听听。”      华雪颜一脸嫌恶,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海棠。”这女子身子一倾,软软靠在她身上,妖媚说道:“不叫妈妈就叫姐姐,奴家今年双十。瞧妹妹模样,及笄没?”      华雪颜咬唇点头:“十六了。”      海棠笑了,有些凄凉:“我也是小时候吃不好,个头小人又瘦,八岁了还没别家六岁的女孩儿高。后来楼里的老鸨子买我回去,穿好的吃好的,养到十三,就出来接客了……”      她这一说,屋里其他女子也不笑了,纷纷安静下来,好几个偷偷抹着眼角。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陈年烂芝麻旧谷子。反正现在这里吃香喝辣还有男人睡,又不用看老鸨子脸色,要多自在有多自在!”海棠咯咯笑着,说的都是窑子里的家常,“前两日那姓李的小兵还跟我说,赢了仗就娶我回家当媳妇儿,让我给他生儿子。去!老娘怎么可能答应?他个一穷二白的汉子,老家就剩两亩烂地,鬼才愿意跟了他……”      其他女子打趣她:“海棠姐,我瞧每次他来你都欢喜得很。我们姐妹几个都猜他定是田耕得好,要不你咋只收他一半的银子?你呀还是跟他回老家种地吧,人家种地可拿手着哩!哈哈哈……”      海棠掳袖子就过去:“小娼|妇!看老娘不撕了你的嘴!”      华雪颜站在门边,看她们打打闹闹一阵,耳畔是落地的雨水声,噼噼啪啪打得她心田千疮百孔。      她们的现在,大概就是她的将来罢……      过一会儿闹够了,海棠也累了,喘着粗气走过来,衣领子歪着露出大半个肩头也没管,只是用手掐了掐华雪颜的腰。      “不错,男人就喜欢腰细的。只是你腰腹上须得有些力气,不然受不了男人折腾。”海棠抬眸,目光竟然也又几分惋惜,“妹子,进了这里就别想其他的了。既然将军发了话,你我肯定是要照办的。过来,我先教你些简单的。”      ……      “小姐我们走吧。”      铃铛过来唤华雪颜,华雪颜匆匆收拾心情,带着她出了家门。      “咦?小姐,有个姑娘在咱家门口。”      刚刚下了门前石阶,铃铛惊讶发现墙边静静站了个容貌清丽的灰衣女子,双眼无神盯着地面,痴痴愣愣的。      华雪颜回眸一看,心头“咯噔”一下。      “铃铛我手绢落房里了,你去给我取来。”    第二二章 君非良人 ...   “你在这里做甚么!”      华雪颜不由分说拽住叶子,即刻就把她拖进旁边一条僻静巷子。      叶子一听她的声音,面露惊喜:“阿姐……”      两人很快从华宅大门消失。      华雪颜紧紧钳着叶子手腕,手劲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叶子看不见,却能听到华雪颜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周身仿佛萦绕了一股极度不悦的气息。      叶子有些心虚:“阿姐我想你了。”      华雪颜正要发火,一听她这般软糯糯的讨好,怒气顿时消散不少。她微微一叹,爱怜地抚了抚叶子的脸颊,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      “我一有空就会去看你的。”华雪颜耐心劝慰,“上京这里乱哄哄的,你走动不方便,出来也没人跟着。万一丢了怎么办?我上哪儿找你去?你成心要急死我是不是……”      叶子抿嘴一笑,拿出黏人劲儿,哀求道:“那阿姐陪我住好不好?我跟你在一起就不会乱跑了,我一定乖乖听话,我发誓。”      “呵……”华雪颜浅浅一笑,一副没辙的口气,“你啊你,这么大了还是要黏着我,以后嫁了人可怎么办呐。”      叶子伏在她的肩头,闻言睫毛颤抖一下,嘴角撇了撇:“我……我不嫁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华雪颜轻轻抚着她的背,悠悠道:“女人最好的归宿便是嫁个会疼媳妇的男人,柴米油盐、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叶子,其实你的嫁妆我一早就备好了,待寻到合适的人家,阿姐送你风风光光出嫁,好不好?”      “可是,”叶子鼻头一酸,咬着唇说:“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要?眼睛看不见,而且还……”      “别想别想,千万别想那些事。”      华雪颜赶紧出言制止她说下去,极力安抚宽慰:“我的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性情温顺长得也美,这般贤惠的娘子哪个男人不喜欢?我们慢慢挑,挑个最好的做你夫君。”      “嗯。”叶子含泪点点头,说话带着鼻音,欲哭似哭的样子。她问:“那阿姐你呢?你和将军多久成亲?你比我大,理应比我先出嫁。”      华雪颜听言,唇角冷冷勾起,眸儿中闪现锋利。她道:“我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天壤之别,我跟他不可能。”      说完她见叶子面露忧虑,知晓自己刚才的话冷了些,又补充道:“总之君非良人,我从未想过要嫁给将军,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是给你找个好人家,这样我才能放心……去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阿姐你想离开我去做什么!”      叶子忽然扯住她的衣裳,黯淡的眼眸溢出泪水,哭着说:“我不许你去!你不许去!你忘了我们是怎么家破人亡的?那群人有多狠毒!我们在边关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好不容易才活着,好不容易才回来,你不要去冒险,我不准你去……”      回到上京以来,叶子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她时常在半夜惊醒,只因梦见自己又回到六岁的时候,被人丢下山崖,又或者梦见狂风凛冽的边关,鼻端都是驱之不散的血腥腐臭,耳畔是西越蛮军的嚣张叫骂……      那里的每一刻都是她不愿再想起的。      而华雪颜又何尝愿意再记起过去?可是她不能忘了是谁设计陷害严家,是谁令她们姐妹落魄如斯,是谁毁了叶子的眼睛,是谁葬送她们的终身……既然能够活着回来重新开始,她就舍了这身皮囊,拉着那群人一起下地狱!      “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要帮将军做事,就像以往一样。”华雪颜骗她,“你也知道将军这个人喜欢讲条件。他帮我们更换了身份,自然是想我继续帮他忙。我知道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我决不会贸然行事。你放心。”      叶子稍微缓了口气,可还是带着狐疑:“真的?可是将军说……”她犹犹豫豫还是说了出来,“将军说你和孟家人在一起,就是小时候隔壁的豫哥哥。”      华雪颜手掌一滞,略带嘲讽地问:“我道你怎么突然独自来此找我,原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他还说什么了?”      叶子急忙为纪玄微开脱:“没有没有!不关将军的事,是那天在寺里我听见他喊你了……”      “怎么不关他的事?”华雪颜嗤了一声显露不屑,唾弃道:“利用完了又在背后捅刀子,他的卑鄙我早见识过了。”      叶子听她口气愈发不好,心中忐忑,轻轻扯了扯她袖子,像只白兔般怯怯求道:“阿姐你不要和孟家人来往,我知晓你和豫哥哥以前感情好,可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我们都变了。我还听说,豫哥哥如今十分风流好色,这样的男子更非良人……再说,万一让他发现你的身份……阿姐你答应我,不要和他来往了好不好?我很担心你,我不想你出事。”      华雪颜并不作答,而是反问:“你听谁说的这些?纪玄微?”      “不是……”叶子不怎么善于说谎,这时已有点慌了,吞吞吐吐遮掩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豫哥哥自己不好,自然有人会在背后嚼舌根……你晓得我耳力好,不小心就听见了。”      “嗯。”华雪颜也不揭穿她,好脾气答允:“我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叶子终于面露笑容,黯淡的眼眸染上雨过天晴的光彩,笑眯眯伸臂抱住华雪颜。      “阿姐你真好。”她闻着华雪颜身上熟悉的芬芳,有些憧憬地说:“等你忙完这些事,我们就能住到一起。我要你晚上唱歌儿哄我睡,就像小时候那样。不过可能也听不了多少日子,没准儿将军很快就会把你娶回家,到时候我们又得姐妹分离了……呵呵,我才不担心呢,我肯定能跟着你的对不对?阿姐你舍不得我的,不会丢下我……”      阴霾多日的天空此时放晴,薄薄浅浅的日光散落下来,照在少女写满希冀的脸上,晕染上一层美轮美奂的淡金色。      华雪颜不忍打碎她美好的幻想,颔首附和:“是呵……”      “不过好奇怪啊……”叶子忽然抬起头来,蹙眉问道:“以前在边关要打仗,四面八方的消息多,所以将军调你去做文书。可如今战事已结,将军怎么还要你写信画图?”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我知道了。难怪你最近总生将军的气,肯定是他把上朝的折子也扔给你写,你恼他了……咯咯……” 第二三章 幸逢未嫁 ...   这日齐云社的蹴鞠赛孟之豫没有露面,好在左虓和王成尔临时找了人上场替他,总算没输。往常赢了都有彩头,孟之豫相好的姑娘多,东西一般都是他拿了送人。他忽然不来了,左虓拿了彩头还一下真没用处。      朝天湖边堤岸上,两人骑马并行。      左虓手里甩着串珍珠链子,满腔气恼地跟王成尔说话:“这臭小子敢放我鸽子!等我找着他,看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这场蹴鞠赛是上京豪门公子哥儿们的比试,两队人年年竞赛,自然是有过结的。彩头送美人是规矩,这做派倍有面子,人人如此。这回左虓赢了,拿了珍珠却没美人可送,对方的人自然出口笑他,极尽挖苦嘲讽之能。      “哎哟世子,敢情您是为一串小珠子才来的,您早说呀!早说了我送您几颗大的,绝对比您手上的货色好!”      左虓恨得牙痒,表面上还要装作满不在乎。他手指头勾着珍珠,笑言回击:“本世子拿回家送小妹!至于唐公子你嘛,拿回家恐怕只能送给你的十七姨娘咯。”      王成尔在旁一本正经地纠正:“听说唐大人上个月又纳了一位,现在是十八房小妾。”      左虓赶紧改正:“哎呀呀,错了错了,是拿回家给十八姨娘,叫她好好关照你这乖儿子,多吹吹枕边风说好话……”      “左虓你个王八蛋!”      姓唐的公子气得差点吐血,冲上来就要和左虓打架,被旁的人死死抱住。      左虓笑得灿烂,甩给他个得瑟眼神,驾马悠悠离去。      “这句话有本事你在陛下面前说去,看看到时谁当王八蛋!”      王成尔翻了个白眼:“仗势欺人。”      左虓龇牙甩甩头发,得意洋洋的:“谁叫本世子的亲姑姑是皇贵妃?本世子就是有势,就是要欺人,怎么着!”      孟之豫无故爽约害他们差点输了比赛,加上又被人挖苦了一番。左虓这会儿的心情是要有多差有多差,他一路和王成尔骂骂咧咧,走到了鸥鹭堂。      二人下马,大跨步进了园子,找到平日孟之豫住的千影楼,一眼就瞧见正主趴在案桌上不省人事,脚边几个空酒壶,屋子里酒臭冲天。      “喂!你给我起来!”      左虓冲过去揪起孟之豫就一阵好骂:“说好了一起打得那姓唐的哭爹喊娘,临上场你却不来了!背信弃义的混蛋!姓孟的你今天要是不给我说出个子丑演卯来,看我和小虎怎么收拾你……”      任凭咒骂数落,孟之豫就是没反应,王成尔拍拍左虓胳膊:“你看之豫,好像有些不对啊。”      左虓这才冷静下来,定睛一瞧,只见孟之豫无精打采地瘫坐在那里,连眼皮子也不愿抬一下,双颊微红,嘴角撇着,一副要死不活的颓丧模样。      左虓把手一放,掀袍挨着他坐下,拍拍他肩头:“之豫,你怎么了?”      孟之豫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她不要我。”      王成尔一怔:“谁不要你?你爹?”      “去!你以为是野猫野狗呢,亲生的说不要就不要。”左虓没好气瞪了王成尔一眼,转头耐心问孟之豫:“怎么回事?自打你娘过世以后我就没瞧过你这样,你说清楚,究竟是谁惹你了?”      “她不要我。”孟之豫重复一句,素来多情的桃花眼眼角微垂,描出一缕惆怅失落,他低着头喃喃道:“雪颜不要我。”      华雪颜?      王成尔忽然大笑:“哈哈,屁大点事儿!不就是小情人吵架了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婆娘就是麻烦,动不动就闹脾气。我说之豫,过两日哄哄便好了,你买些珠花首饰送她,铁定又如胶似漆的。你犯得着在这儿借酒消愁不?丢人……”      左虓乍听也觉得这根本没啥大不了的,遂道:“小虎说的是,别的你不在行,哄姑娘可是手到擒来。你小子该不会是外面那些莺莺燕燕的被她发现了吧?女人家最小心眼儿了,忒爱吃醋。”      “胡说!”孟之豫一拍桌子,气急辩白:“自打认识了她,我连正眼也没瞧过别的女人一回!”他瘪瘪嘴,有些落寞,“那些荒唐事儿都八百年前的了,逢场作戏的我也早就断得干干净净,我甚至……真的想过娶她。”      众人皆知孟之豫年少风流喜爱美人,却也晓得他并不真心,皆是欢场之上的虚情假意而已。左虓和王成尔听他口中说出这个“娶”字,当真吓了一跳。      王成尔大张着个嘴,捶他肩头一拳:“你小子玩儿真的!”      “我真有什么用,别人才是逢场作戏。”      孟之豫桃花眼内略有氤氲,他吸吸鼻子,转身又去开了一坛酒,本想一醉解千愁,临了却把酒坛子抱进怀里,瓮声瓮气道:“前几日还冲我笑,今天就连看我一眼也不屑。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柔情似水,若即若离的……要说不喜欢,三番两次单独赴约,我亲她也默许了。要说喜欢,背着我找媒婆说亲,今天还扔下那些绝情的话……这么冷的性子这么怪的脾气,偏偏我还喜欢得不行,一日见不到她人都难受,我就是贱!”      他深深埋头,几乎把脸都放进了坛子口,闷闷嘶吼:“就是贱!”      “得了得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左虓过去把酒坛夺下来,很爷们儿地训道:“不就是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按我说既是她先不要你,你索性也不要她得了,这世上谁没了谁都死不了。走走走,我跟小虎陪你去京里最好的青楼,给你点个最漂亮的姑娘。”      说着他就动手拉孟之豫,孟之豫抱着桌子不肯走,一口回绝。      “我不去。”孟之豫手里捏着桃花绣帕,郁郁道:“你们不懂。你们心里没住人,不晓得那种滋味,除了她谁都不行,必须是她,只能是她。”      他颓然往后一倒躺在地上,拿绣帕盖住面颊,落寞万分地叹息:“阿虓你当日说得对,我确实动了心,可却没本事把心收回来。她说我花心薄情,不肯跟我好,如今这境地,是我自找的……”      “情情爱爱的我不懂。”左虓在旁竟然和王成尔喝了起来,他翘着二郎腿,痞里痞气地抖着脚,道:“不过我晓得两句俗话。”他端起杯子,骤然把酒泼到孟之豫头上,浇醒了这深陷情爱囹圄的混沌公子。      “恨不相逢未嫁时。可如今男未娶女未嫁,你既是真的喜欢,当然要不顾一切地去抢了!这种时候你还矜持个什么,榆木脑袋!”      这日,华雪颜照例去普寿寺上香。      敲磬的小沙弥已然和她很熟了,他法号慧空,自小便养在寺里。铃铛总取笑他:“慧空慧空,智慧空空,小师父你是聪慧呢,还是不聪慧呢?”      兴许因为慧空年少的缘故,没有寻常僧人淡然冷漠的做派,每每总是挠着光头,窘迫道:“我们都是慧字辈的,我年纪最小,其他法号都被师兄们用了,最后师父说好字都没剩下,空空如也,干脆就叫我慧空了。”      华雪颜也禁不住笑了,问他:“小师父你多大?”      慧空白皙的脸庞微微含笑,高兴地说:“中秋的时候满十八。”      “比我略小几月。”      华雪颜拈香敬佛,跪在蒲垫上叩首之后,双手合十依旧喃喃说了几句话。慧空这次专注看她,发现红唇翕动,似是在念经文。      慧空惊讶:“你刚才念的是四甘露咒?”      华雪颜起身整理裙摆,敛眉淡淡应道:“嗯。”      慧空不解:“往生咒是超度亡灵的。怨灵牵挂红尘不肯往生,所以便要用经文度他……莫非女施主家有人无故枉死?”      铃铛一听赶紧啐道:“呸呸呸!你说什么呢!大吉大利!”      华雪颜低眉一笑,有些寒凉,她道:“我不过是想着清明将近,为郊外那些孤坟里的魂魄念念经罢了。愿他们早登极乐,莫要痴缠人间。”      出了普寿寺,只见上京人家插柳满檐,坊间青青幽曲。近来颇多百姓出城祭扫,妇人们点泪妆着素衣,提携儿女,酒壶肴罍。      华雪颜望着车马纷然的街道,忽然停下了脚步,放眼城北的方向。      已经第十个年头,除了下葬之时她去过那片坟园,之后便远走边关,再未踏足上京一步。想必那处已是故园荒芜,孤坟蔓草。      也不知她的父亲、叔父、姑姑、弟弟……是不是饱受寒雨摧残烈日曝晒?寒食中元无人祭扫,大抵他们在地底也过得寒苦罢。      “小姐您看什么呢?”铃铛伸长脖子望了望,催道:“咱们该回府了。”      华雪颜收回视线,道:“天气不错,改日我们出门踏青。”      铃铛一听眼睛铮亮,雀跃拍手:“好啊好啊,来上京这么久我还没出去玩儿过呢!听说朝天湖景色可漂亮了……小姐,孟浪公子要和我们一起去么?”      华雪颜步履微滞,摇头道:“不会。”      铃铛眨眨眼,圆脸写满疑惑:“为什么……”      两人交谈之时未曾注意四周,心思略有恍惚的华雪颜闻言并不作答,带着铃铛绕开当街闹市,钻进小巷抄近路回府。      就在她们走到巷中僻静之处时,忽然从后面冒出两个蒙着脸的男人,用麻布口袋套上华雪颜脑袋,扛起她就跑。      铃铛都被吓懵了,反应过来正要大喊救命,另一个男人凶神恶煞走来,挥起拳头威胁道:“不许出声!否则我揍你了!”      “哇……”      铃铛顿时就被吓哭了,冲上去对这人又踢又打:“把小姐还来把小姐还来!打死你打死你……哇……”      这歹徒虽生得牛高马大,却好似是个绣花枕头,任铃铛拳打脚踢也不敢还手,缩着脖子使劲躲,只敢逞口头威风。      “别打别打!嘶!你再打我真的还手了啊……”      铃铛追着他从巷子里一直打到巷子口,最后这歹徒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铃铛在巷口跺脚嚎啕大哭:“来人!救命啊——”      华雪颜被扛出巷子,继而上了一辆马车,那人可能是怕她闹腾,一直没把她头上的布袋摘下来,反而还用麻绳绑住了她的手脚。      华雪颜不哭不闹,只是在他绑自己的时候问:“你们什么人?有何目的?”      这人不搭话,三两下把她捆紧,自己坐到车厢一隅,扯下蒙面巾擦了擦汗。      折扇打开,檀骨扇子送来微风,鼻端萦绕淡淡檀香味。华雪颜已然心中有数。      马车行了不多时便停了,华雪颜又被扛了下来,送进一间屋子。      身下是软和的坐垫,周围气息也十分洁净,应当不是什么污秽之地。那人放下她便出去了,她听见门框关上的声音。她反手摸了摸腕上的绳结,绑得并不算紧,大约是他们也不想伤了她。      华雪颜微微一叹,没有急着去解开束缚,而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待着幕后之人出现。      “咯吱”一声,门又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华雪颜面前,弯下腰张臂抱住了她,把头靠在她耳畔,沉沉舒了一口气。      带着几许满足,几许忐忑。      “孟公子,”华雪颜骤然开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作甚?”    第二四章 厮缠香吻 ...   “你……你知道是我啊……”      眼前一亮,蒙头的布袋被掀开,四周骤然明晰起来,华雪颜下意识眯了眯眸子。      孟之豫蹲在她跟前,花眼含笑神情窘然,挠着耳后问:“你怎么猜到是我?”      华雪颜眉眼冷睨:“左世子爱摇扇子的习惯,你可以叫他改一改。”      孟之豫努努嘴,暗自咬牙埋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静园明轩。华雪颜侧目打量了一下屋内摆设,只见榻几床桌齐全,墙上古画绢色墨浓,飞云壁桌上的粉彩双耳瓶里插了几枝将谢的桃花。整间屋子明媚而不俗气。白玉枕边还叠有衣物,瞧得出是常有人住的。      孟之豫见她只顾打量不说话,主动坦白:“我平日都住在这里。”      华雪颜扭了扭手腕,绳结有些松动。她问:“你不回家?”      “一月回去两次。”孟之豫把手搭在她的膝盖上,笑嘻嘻道:“一次拿银子,一次给老家伙添堵。”      他就是不折不扣的纨绔浪子,他从不否认这点。      华雪颜听了也没露出轻视的神色,只是扭了扭肩膀,平平道:“松绑。”      “我不!”      孟之豫赶紧伸手按住她,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又把千言万语咽了回去,匆匆垂下眼帘,说:“你留在这里……我们……反正我不让你走。”      华雪颜眉梢一挑:“你留我下来是想做什么?”      这时窗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人低低发笑。孟之豫回头一看,瞥见窗下一团黑影。      他登时就怒了,随手抓起杯子砸过去:“不准偷听!滚!”      瓷杯砸中窗棱碎成渣子,黑影“嗖”一下就缩了回去,继而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华雪颜估摸在外听墙角的左虓和王成尔偷偷溜了。      她对这几人荒唐的行为实在无奈,又是沉沉一叹,眉宇间萦了几分不耐:“孟公子,你把我绑到此处究竟是要做什么?松绑不肯放人不肯,叫你说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个……我、我……”孟之豫一改往日孟浪大胆的做派,红着脸吞吞吐吐,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屋外左虓去而复返,在外面扯开嗓子嚎了一声:“生米煮成熟饭!”      吆喝完这句话,这回左虓可是真的跑了。他和王成尔一边大笑一边跑出了园子,扶着墙腰都直不起来。      “你别听他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之豫闻言慌了神,急急忙忙出口解释:“上回你数落我一通,又不肯听我解释,我想着再约你出来你定是不肯的,所以才出此下策……我才没那么下流,想要那个、那个你……”      他半跪在地,眼眸低低垂着,手指头捏着华雪颜衣角上绣的海棠花,紧紧绞住。好似这样他就能牢牢捉住她,不让她从掌心溜掉。      本以为华雪颜听了又会恼怒生气,岂料她未有多大反应,只是说道:“上回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孟公子你和我不是一路的人,我也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好。你何苦纠缠于我?凭白掉了自个儿身价。”      孟之豫仰起头,诚心诚意地表白:“在我心里你便是最好的,我就喜欢你!”他跪着抱住她,神情纯挚犹如初生马驹,眼珠子黑溜溜的,可怜兮兮地说:“我知晓我以前行事荒唐,所以在外落了个不好的名声。但自打我遇见你,我便都改了!如今我没有和其他的女子相好,我也不喝花酒不瞧歌伎舞姬,我更没去调戏别的姑娘小姐……      “雪颜,我想每日都见到你,听你说话看你笑,就算我们什么也不做,你只消坐在那里,让我静静看着你就好……你若怕我说空话骗你,那我们成亲便是!娘子管相公是天经地义,要是我以后惹你生气,你可以揪我耳朵罚我跪地,就算打我骂我都好,我亦心甘情愿。”      孟之豫大胆一口气说完,试探着凑过去在华雪颜脸颊轻吻一下,抱住她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你这几日不理我,我觉得自己好似魂儿都去了一大半,心神恍恍,做甚么都没劲,看甚么都烦,好像生无可恋了一般……雪颜,你就可怜可怜我罢。你是我的克星,我这辈子就栽你手里了。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你。”      耳畔的情话不像正经的许诺求亲,也缺了一份诗人的浪漫情怀,更算不得甚么惊天动地的死生契阔之语。可偏偏华雪颜收入耳里,却觉得眼眶发涩。      只知他寡情薄幸,以为及时止损便两相不欠,却不知他早已动了情真了心。他说他能交予真心一片,可她又怎么能?      “孟公子,”华雪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你可知成婚一事并非你私下能够做主的?且不说你我是否情投意合,单是父母之命这一关你就过不了。以我华家的家世,是高攀不上你孟家的。”      “什么高攀低攀的,我才不在乎。”孟之豫唇角含笑,眸光狡黠,“我倒觉得是我高攀了你,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再说我的事还轮不到那老家伙做主,他要是敢碍事,我就……”他眼珠转了转,忽而一咧嘴,道:“要不我入赘你家?横竖是成亲,谁嫁不是嫁来着。雪颜你说好不好?”      华雪颜微微怔愣:“你……”      孟之豫脸皮厚起来可是不管不顾,抱住她使劲厮缠:“要么你嫁要么我嫁,雪颜你选一个选一个……”      怀中娇躯纤弱香软,孟之豫拥着佳人,一段幽幽沁香侵入肺腑,心酥骨软。他略微直起身子,把目光放在了华雪颜的脸上。只见她眉眼轻敛轻咬丹唇,仿佛已然心动的模样。      她犹豫了,她不是不喜欢他。      孟之豫思及此处就心神激荡,头脑一热便伸指勾起华雪颜的下巴,毅然覆唇盖了上去。      他擒住她娇软如玫的红唇,先用舌尖缓缓描绘她的唇形,味蕾上都是兰花盛放的芬芳。他几乎沉迷在了这样的柔美香氛之中。      华雪颜也没有抗拒,她双唇轻阖,感受着来自柔情缱绻的孟之豫所给予的亲吻。小心翼翼又情浓意真,淡淡茶香掠过唇尖,好似一片花瓣掠过。      温柔多情总是他。      孟之豫亲了片刻撤回了嘴唇,手指移上捧住华雪颜的脸颊,眸底画满浓墨般的欢喜情愫,呢喃唤她:“雪颜……”      话音未落他又再次亲了上来,这次的攻势明显比刚才要强得多。他一来便伸出舌头,轻而易举突破了她的牙关。滑舌绞住她的丁香,狠狠纠缠。      华雪颜觉察到搭覆在自己腰间的手掌也倏然收紧,孟之豫整个人都倾倒过来,膝头跪上榻沿,随后把她推倒,圈在自己怀中。      她的脚腕还被捆着,于是孟之豫顺手一抬,把她也挪上了软榻。可是他并未主动去解开绳索,而是痴恋着两瓣嫣红薄唇。      华雪颜躺下的瞬间清醒不少,她侧过脸努力避开他的侵袭:“你别这样,先放开我……”      “雪颜,雪颜。”孟之豫一直唤着她,声音有几分软糯。他贪婪地吻着,低低哀求:“再让我亲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保证不做其他的……”      华雪颜看着孟之豫涨红的面庞,声线也是低哑沉迷,她知晓他已是欲动。不过他双臂撑着没有让自己倒下来压住她,并且刻意保持着下半身的距离。      大概……这个孟浪子真的只是想亲亲而已。      其实反绑的绳结早已解开,华雪颜随时可以一起反击,只是她望着面前写满情潮却又极力抑制的容颜,生不出丝毫愤怒戾气。      明明是轻薄了她,却没有一丁点卑鄙下流的感觉,反而有种磊落大方的气质。她有一瞬的迷惘,眼前之人若换做其他,恐怕自己早已动了杀机。      大概,她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的。但是就一点点。只因他是那个文静腼腆的豫哥哥。      华雪颜如是想道。孟之豫陶醉的神态落入眼帘,她缓缓抽出被压在背后的手,搭上了他的背脊,揽住他之后张嘴在他唇上一咬,同时双指一拧。      “唔!”      孟之豫吃痛骤然睁眼,立刻瞧见华雪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美眸含着浅浅春情。      他捂着嘴委委屈屈的:“你掐我还咬我……”      华雪颜抿唇一笑,略带三分俏皮道:“还不肯起来?”      孟之豫这才觉察刚刚说的“一会儿”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委实是有点久,他忙不迭爬起来,又赶快扶起了华雪颜。      “起来了起来了,真的只是一会儿嘛……”      孟之豫笑眸如月,正要去松开华雪颜手上的束缚,却发觉她已经腾出手给自己松绑脚腕了。他愕然:“你怎么解开了?”      华雪颜低眉浅笑:“刚才的时候送了,我也不知怎的就解开了。你快去开门,屋子里好闷,我喘不过气了。”      “哦、哦……好。”      孟之豫知晓她是觉得尴尬,加之自己也想透透气缓解一□体的燥热。闻言立即就去开门。      不料他使劲拉了拉门闩,只听见哗啦哗啦的铁锁碰撞声,无论如何也把门打不开。      孟之豫一拍脑袋大叫不妙,原来左虓那厮从外把他们锁屋里了。    第二五章 千夕百朝 ...   哐当哐当,把门的铁将军甚是牢固,孟之豫用力拉扯也未能撼动半分。他又去推窗户,却发现窗户也被从外插上了木闩。      该死的左虓!尽帮倒忙!      额角渗出点点细碎汗珠,他抬起手背揩了一把,回头安慰华雪颜:“你别急,我再试试,说不准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华雪颜静坐一隅,垂眸揉捏着自己的手腕,目光沉然冷淡。方才因情愫而生出的那些缱绻之意早已烟消云散,理智渐回之后,她又恢复了冷心无情的模样。      眼角余光瞥见那抹锦蓝衣袍,明媚洁净犹如无云碧空。时光荏苒,他丝毫未变,而墙上古画绢布却早已泛黄,青梅一梢亦有颓势。      漫漫十年,千夕百朝。岁月流水悠遥,故人心已老。      孟之豫是孟之豫,是成年之后的豫哥哥。可她却早已不是严霜影,不是他口中天真无邪的小影子。她是纪玄微一手塑造的华雪颜,她是以□敌的美艳细作,她是任人摆布的玩物……她还是决心手刃仇人的修罗夜叉,她无法在亲手了结这一切之后,还若无其事和他相好。      这是她心里仅存的美好,她不想连唯一的怀念也被毁灭。不为别的,就为小时候他叫她一声小影子,就为小时候他承诺了要和她白头到老。      其实如今看来不也是戏言而已么?他大概早已忘了小影子,他这般容易就移情别恋了,恋上自己……      华雪颜唇角漾起一缕凄然笑容。原来男人终究还是薄情的,他们不会记得曾经说过的话,他们的誓言仿佛随风而逝,而牢牢谨记一切的,终归还是女子。      心底的感动此刻已消弭殆尽,余留满腔看破世事的沧桑。华雪颜兀自想着嘲弄着,却忘记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无论是严霜影还是华雪颜,她依然是她。如果两者不是同一人,难道孟之豫就一定会动心用情?      “呼……”      孟之豫有些累了,无奈哀叹一声彻底放弃,他有些沮丧却也偷偷欢喜:“看来暂且是出不去了……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稍微等候片刻,好不好?”      华雪颜被他唤回心神,眉峰透出一股冷意,无所谓道:“随便。”      孟之豫不觉有异,兴冲冲跑近,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满心欢喜地讨好:“你先喝口水歇歇,待会儿阿虓回来了我便叫他开锁。”      “孟公子,”谁知华雪颜却避而不接,忽然扬眉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孟之豫冷不丁被她直白的问题噎到,本想脱口而出说什么都喜欢,想想又觉不妥,于是把茶杯一放,挨着她坐下深思起来。      “说不上来具体因为什么喜欢你,反正喜欢便是喜欢。做梦都想你,不做梦时更想你,就想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见你对我笑就欢喜得很,好似那一刻死了也值……”孟之豫眼眸噙着暖意,痴痴笑道:“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猜这大抵便是古人说的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他一根指头指向自己胸膛,“我心结万千只为伊人。”      “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华雪颜忽而接口,道出此诗的后两句,“心有千结也罢,到最后只能化作孤夜难眠的怅惘。”她微微扬起头,用一种近乎审问的口气问孟之豫:“你说实话,假如我容貌丑若无盐,抑或我只是乡间种田卖菜的村姑,你可还会说出这番中意欢喜的话?”      孟之豫的桃花眼闪着狡黠的光芒,他道:“可你并非丑若无盐,更非乡野村姑。你是姿妍冰清的华家小姐,我初时见你你便这样了。为甚么要做这些无谓的假设?根本是毫无意义嘛。”      “呵……”华雪颜低头摩挲着手腕,有些不屑:“冰清玉洁的官家小姐?”说不清她口气中的悲凉轻蔑是为何,她又抬头说:“那换个比方,如果你所见的皆是虚假,而我实则另有身份背景,比如……是卖笑弄情的欢场女子,与你结识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是否依旧坚持说喜欢我?”      “喜欢。”孟之豫想都没想就点头,“只要是你我就喜欢,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家世,我都喜欢。”      华雪颜并未着急出言反驳,而是缓缓挽起袖口,把洁白如藕的手臂摊开给孟之豫看。      孟之豫不解:“你做什么……”      华雪颜不急,徐徐道来:“东晋习俗,女子豆蔻之年在臂上点壁血朱砂,以示清白之身。孟公子在上京多年,想必知道但凡官宦人家,无论官阶大小,一品九品,家中女儿自幼都要点此砂。这已成为官家小姐的一种标志。”她笑容不改,示意孟之豫看她的手,“你瞧瞧我手上可有朱砂红印?”      一双藕臂光洁莹润,细腻白肌胜似无瑕美玉。却独独没有所谓的守宫砂。      孟之豫睫毛一闪,匆匆垂下眼帘,嗓音有些发紧:“没有就没有,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许多人家也是不兴这个的。”      “可问题是,”华雪颜轻启朱唇,道出他不愿承认的事实,“我曾经是有的。”      孟之豫的呼吸顿时停滞一瞬,他的双肩骤然收紧。猛然抬头,多情眼眸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会……      华雪颜仿佛很满意他惊愕慌乱的反应,她若无其事放下了袖子,轻描淡写说道:“我不似你所说的冰清玉洁,我不是完璧之身。我曾经,有过男人。”      悲伤、愤怒、疑惑……种种情愫流转在明媚的桃花眼眸中,孟之豫愣愣盯着华雪颜,似乎想把她看出个洞来。华雪颜任由他打量,毫不胆怯地对视上去,一袭磊落不惧,用坦荡无比的姿态告诉他,她所言非虚,她并不是胡诌骗他。      男人都有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他们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自己的女人属于别的男人,尽管这个女人还没有得到。但这样被别人碰过的女子,他们往往是不屑的。甚至,十分憎恶轻视。      华雪颜轻轻笑了,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她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又补充道:“女子最重名节,是断不会拿此事说笑的。我亦如此。孟公子,当日我说我们从来就不合适,你觉得我太武断罔顾了你的意愿。可你现在好好想想,我所言是不是有道理?我和你确实不可能。”      她站了起来,渐渐朝着门口走去,不愿再留下一句多余的话语。      “那个人是谁?”孟之豫不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咬着唇艰难发问:“那个……得到你的男人,是谁?”      华雪颜足下一顿,默默摇头:“不重要。再说这跟你没关系。”      说罢,她便抓起壁桌上的花瓶,狠狠朝着窗户砸了过去,使得雕花窗扇破出好大一个窟窿。      孟之豫的心,也好似被戳了一个大窟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华雪颜伸手出去拔掉木闩,之后推了开来准备翻窗而走。临到跨足之际,她有些想回头看看孟之豫,却硬生生忍住了。      不知他是否还像孩提时那般爱哭?幼时她常常逗得他发急红了眼眶,好像长大了也依旧如此。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会再出言哄他。      喉间泛起淡淡苦涩,华雪颜提起裙摆就踏上圆凳,意欲出窗。可在这一霎,孟之豫突然冲上来,猛地从后面抱住她。      “谁说跟我没关系!”他把华雪颜拖了回来,气鼓鼓吼道:“如果那人负了你,又或者他已经不在了,我凭什么不能娶你!”      华雪颜身子一僵:“你……”      孟之豫扳过她的双肩,恳切盯着她,目光熠熠:“我不在乎这些的,一点也不在乎!”他双目含晶泫然欲泣,执拗地说:“谁没有以前?照你这番说辞,我以往如此放浪不堪,岂非以后都不配正儿八经娶妻?”他捉住她的手,温暖绵绵,“雪颜你只需老实告诉我,你是否还挂念着以前那人?若你们郎情妾意,我二话不说便走,从此都不会再做纠缠。但只要你对他无意,我就决不放手。”      他动情把她往怀里一拥,信誓旦旦道:“我说过的,只要是你我就喜欢,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周身萦绕着煦煦暖意,华雪颜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浅浅茶香熏得有些沉醉,同时眼眶仿佛被热火灼伤,剧痛无比。      她忍着泪,靠在他胸口,阖眸艰涩出声:“如果、如果我的过去不止一个男人……你又当如何?”      孟之豫紧紧搂住她,埋首在她肩头,不改坚定:“过去的就当埋土里了。我只晓得我遇见了你,从此就倾心于你,自然不愿白白错过你。”      “那日在揽月桥下,我被你的幂篱打中了头,从此一颗心,便彻底交付于你了。”      孟之豫的手掌覆在她单薄的背脊之上,隔着轻软的绮罗纱衣,他感觉到华雪颜的身躯微微颤栗。她没有说话,他亦缄口默然,只等待她给予回应。      就在此等相顾无言之际,孟之豫察觉到掌心下微微隆起的一块,他刚开始以为是衣料未曾抚平,于是用指尖按住揉了揉,却又不觉延伸了下去,摸到长长一道狰狞。      他心惊一瞬。难道这是……伤疤?      边关、战事、屠戮、恶行……他虽身在上京,却也听过打仗的情形,还有西越蛮军的残酷暴行。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听说石屏城关破过好几次,很多女子都被捉了去……      难怪她脾性冷淡不愿与人交际,难怪她曾说终身不嫁,难怪她明明动了心可又决绝相拒……      原来如此。      孟之豫思及此处,心中怜惜更甚。他没有兀然相问,只是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有些圣洁的意味。      他牵着她往外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六章 故人荒冢 ...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京郊的一座荒芜坟山上,孟之豫和华雪颜在此行走着。石嶙埋藏春草,白钱凉对暮云。偏僻的山径鲜有人烟,夕阳将落,山路两侧还留有扫坟拜祭者遗下的纸灰残香,风吹而过呼啸掠耳,卷起声声幽怨哀歌。      “来,就快到了。”      孟之豫牵着华雪颜的手,一路把她往山顶带。华雪颜静静跟着他的步伐,走到半山腰时回首一望,把整个上京城收进眼底。      残阳如血,火红金光涂满巍峨城墙,给人一种壮丽的美感。同时又隐隐彰显出几分惨烈。      这样的安定繁华,到底是多少鲜血换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座下,又堆积了多少皑皑白骨?      “这里风景极好是不是?”孟之豫见她伫足,也停下来回头望着上京,指着远处道:“看见那条大路没?那是出京的大道,能通四方。我每次来这里,都想象着若是哪一日心血来潮,便骑上马沿着此道一路奔驰,走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      曾愿年少鲜衣怒马,仗剑携酒远走天涯。孟之豫一直胸怀有梦,只是没有契机实现罢了。大概,他还有所牵挂。      华雪颜看着平坦宽阔的官道,想起离京与入京时一路的颠簸,淡淡一语:“你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也许有一天还是要踏上这条路。你以为你不会想念,离开后却发觉想得骨子都痛。可是当你真正回来了,却又生出极度的厌恶……世事总是反复无常,无法预料。”      就如她幼年渴望着看一看外面的景色,却遭逢家变发配边关。离京的时候她牵着叶子,回眸凝视高巍的城墙,想起以前在家悠闲安乐的日子,突然又很不舍,很想回到过去。在边关之时,好几次她都命悬一线,以为就此葬身黄沙,可谁又知道,她竟然还有重回上京的一日!      如今她改头换面回到这片生养她的故土,却发觉印象中的一切并非那般美好,人潮拥挤街市繁闹,处处透着一股浮躁,这背后藏着许多看不见的肮脏算计,独独缺少了边关的一份淳朴直爽。      得到了,又厌弃,得不到,又怀念。      人生,总是如此矛盾。      孟之豫眺望远山,花眼含情带笑,牵起华雪颜的手放到唇边一吻,道:“如今我不再这般想了。心若无根,走到哪里都是飘着的。若是心系有情人,身在何处都不会觉得孤单。”      “上京有你,所以我也会留在这里。”      天边几朵红云折射过来几缕暮光,照在孟之豫脸上,镀上一层浅浅佛光。华雪颜愣愣看着他,许久挪不开眸子。      “豫哥……”      草风呼啸,很快吞噬了她红唇齿间溢出的低吟呼唤。      孟之豫没有听见。片刻后他敛起思绪,牵着她继续行进。      三尺坟茔,一方哀碑。      华雪颜看着墓碑上的“慈母李氏婉贞”几字,不觉讶然:“这是你……”      “我娘。”      孟之豫蹲下来拔去墓前野草,折了枝柳条把坟头的落花枯叶扫去,又去旁边的草堆里翻翻找找。   华雪颜指尖轻拂掠过碑上沉黯的刻字,嘴唇嗫嚅难以言语。      她的父母伉俪情深,自打她记事起一家人就其乐融融。她生为家中长女受尽百般宠爱,可是后来她娘却再未有过身孕。俗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中女儿迟早出嫁,若没有儿子后继香火自然不妥。别人都劝她爹纳妾,她爹却不允,只道有发妻足矣。这时她的母亲被诊出了怀有身孕,这下一家人夙愿得偿,一时间阖府上下都欢欣不已。      谁知,头一胎平安无事,第二胎却遭逢难产。严夫人拼了命要给丈夫留下血脉,自己却产后血崩身亡。      母亲死了,华雪颜多了个弟弟。幼弟孱弱不好养育,这时隔壁的孟夫人便常来关照,教授她一些照料婴孩的经验。也就是孟之豫的母亲。      印象中的孟夫人和自己的娘一样,温柔秀美,说话声软软的,周身都透出一股似水柔情。华雪颜也是极喜爱她的。      未料……香魂已逝,碧血入土。      “令堂……多久去的?”      孟之豫从旁边的草堆里找到了以前搁置在此的香烛纸钱,还有一坛酒。他掀开防潮的油纸,把东西全都抱了过来,道:“快十年了。”      原来在她去了边关没多久,孟夫人便香消玉殒。华雪颜主动接过他手里的杯盏,摆放在坟前,打开酒斟上。孟之豫吹燃火折子点起几炷香,燃上白烛搁在墓碑两侧。      他一掀袍子跪了下来,实实磕了几个头,对着坟头说:“娘,孩儿来看您了。”      华雪颜见状,也跟着跪下恭敬叩首,未发一言却洒下一杯酒,千言万语都随着冰凉凉的酒液渗进土里,滴滴吟诉。      孟之豫眼眸含着哀情,嘴唇却有笑意,他指着华雪颜兴冲冲对墓碑说:“娘,这是雪颜,我心爱的女子。我带她来给您瞧瞧。”说罢他回头对雪颜道:“我曾在我娘坟前立誓,会带妻子来给她敬媳妇茶。我原以为大抵不会有这日了,如今……还好没有让我娘等太久。”      桃花般漂亮的眼睛弯起,犹如一弧弯月。适逢山风吹落柳絮,粘在他的头顶肩膀。      “呵……”华雪颜对此不做表态,伸手为他拂去轻软白絮,貌似随口问:“你娘为何葬在这里?这是你家墓园?”      “原是葬在墓园的,后来我把坟迁到了这里。”孟之豫忽然口气冷厉了几分,盯着远处恨恨道:“害死了我娘,百年后却又要和她同葬一处,莫非是想在阴间也折磨羞辱她……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华雪颜闻言默然叹息一声,看来这十年,他也过得不怎么好。      “不说这些了,反正那老家伙拗不过我。我把坟迁来此处,他也不敢再迁回去。”孟之豫敛起恨意哀思,堆起笑脸道:“这里清幽雅静风光独好。我娘曾说在此处可取云霞为侣伴,引青松为心知。如是余生足矣。她喜爱这里,想必也愿长眠于此。”      云霞为伴,青松为知。好风雅的情怀。可惜生时未能这般,只有亡故之后一遂心愿。人活着的时候总有太多良愿,却十有□不能实现。又或者实现了以后,成功的欣喜已无人分享。      就如她自己,杀了仇人得了一时畅快,可严家的人却再也活不过来,余留给她的只有长达一世的怅惘。      华雪颜菱唇吐露感慨:“一个人在这里,未免太寂寞了。”      “其实也算不得太寂寞,好歹也有几位友人。”孟之豫忽然这么一说,站起来拍拍膝盖,“那边有几座故人坟冢,我们也去上柱香。”      绕过孟之豫娘亲的坟墓,在山顶的另一侧也有几座坟冢,远远瞧着刻字石碑还有些新簇,华雪颜猜想是未过三年的新坟。她正欲开口问埋的人是谁,冷不丁看见孟之豫折去前边杂乱草藤,露出一个“严”字来。      她骤然停步,双眸犹被寒冰冻住,盯着一方墓石一动不动。      孟之豫一边清扫,一边说道:“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小影子?就是我小时候隔壁家的小姑娘。这几座是她家里人的坟。当年严氏获罪抄家,小影子的父亲在狱中自尽而亡,尸首本来安葬在严氏墓园。可严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也判了流放。没人照看园子,那里也荒废下来,我瞧着可怜,从前每年中元节还去拜一拜,烧些纸钱……”      “后来那块地被京里一户人家看中,仗着严家没了后人便占了去,说要修个庄子。我晓得的时候他们已经动手挖坟掘土了,于是我赶紧把坟挪了出来,一时没地方安置,就一同埋在了这里……”      他扔掉树枝拍拍手,把香□土里,作揖道:“之豫前来探望诸位。雪颜你也过来,反正都到这里了,来鞠个躬。”      华雪颜足下似有千斤,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设想过无数次重祭墓冢的场景,可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形相见。那一日本该碧月皎皎当空,花阴徐徐满地。她与叶子携带喜讯,姗姗来迟,她们在坟头打开酒瓮,伴着浓醉香芬告诉父亲、叔父,还有十几个严家亡魂,那些陷害他们的恶徒已经被送下了地狱。      彼时远寺暮钟当鸣,归巢倦鸟叽喳。万物一同庆贺。      怎样都好,唯独不该如此骤然相逢,她甚至还要用一个虚假的身份名字在墓前鞠躬哀悼。      孟之豫看华雪颜失神站在那里,紧抿嘴唇,眼眸儿都是抗拒害怕的神色。他以为她被吓坏了,安抚道:“别害怕。你若不想拜就算了,我们回去。”      失魂落魄的华雪颜犹如被人夺取了七情六欲,不知喜怒抑或哀乐,她脑中一片混沌空白,木然地跟着孟之豫又走了。      两人上山之时已是黄昏,下山的路没走一会儿,夜色袭来,天就黑了。      山路难走,夜路更难走。荒郊野外又没有人家烟火,俩人只能借着依稀星光徐徐前行。      孟之豫紧紧牵着华雪颜的手:“跟紧我,千万别走丢了。”      “嗯。”华雪颜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思,她应了一声,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孟之豫一直都走得不快,反而有点刻意磨蹭的嫌疑,夜色下他一口白牙甚是打眼,笑盈盈乐不可支的模样。      华雪颜瞥见他挂着笑容的侧脸,好奇问:“你笑什么?”      “我高兴啊。”孟之豫伸臂揽住她的腰,顺势把她搂进怀里,拿下颔抵着她的额头,厚颜说道:“走回去城门多半已经关了,今夜我们大概要共度良宵了,还是在幕天席地的情形下,呵呵……”      华雪颜并未气恼,无奈摇头:“孟公子你当真是……我无话可说了。”      “我是真的高兴。到时候等回家了,我即刻找媒人上门提亲,若你父亲晓得我们一夜都在一起,肯定不会拒绝的。”   “你就不怕挨他的打?”   “打就打呗!只要能娶到你,打残我也认了!”   “……”      二人一路走走歇歇,终于下了山走上官道。路边散落着零星的村落房屋,华雪颜正要开口叫孟之豫一起去找人家借宿一晚,却看见前方一排火光渐渐逼近。      马蹄哒哒,来者好似是一列兵士,个个举着火把。      为首之人黑马墨裳,几乎掩埋在了沉黯幽深的夜里。      须臾,来者已经在眼前拽缰勒马,举下火把一照。亮光之下华雪颜下意识眯了眯眸子,抬手遮眼。      待手放下她定睛一看,只看到亮光后面一双映着烈火的幽邃眸子。 第二七章 唇为谁红 ...   华雪颜下意识后退一步,紧紧抓住了孟之豫的手,把大半个身子缩在他背后。      倒是孟之豫见到来人有些惊讶,愕然出声:“纪将军!”      马上的纪玄微见到华雪颜抗拒的神情,顿时双目一凛,握着火把的拳头紧紧攥起,视线下挪放在二人十指交握的手上,他通身不悦气息更重。      “回去!”      纪玄微冷面冷言,冲着华雪颜吼了一声。孟之豫当场一怔,回头看了看华雪颜,随即略有疑惑地抬头问纪玄微:      “将军……是来找我们的?”      纪玄微面若覆霜,居高临下看着孟之豫,幽暗瞳孔里流淌着诡异的情绪。他下颔微昂,冷声嘲讽:“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阁下当真好做派。”      说罢他把手伸向华雪颜,令道:“上来。华致远在家等你。”      孟之豫察觉到他言语中莫名的敌意,不觉皱了皱眉头,可又一听华致远的名字,联想了一番他在兵部的职位,顿时有了猜测。      他悄悄问华雪颜:“你家和他很熟?”      “算不得。”华雪颜有意与之亲近,咬耳道:“兴许是铃铛回家报信,我爹摸不准情况,所以找了他帮忙。”      “哦。”孟之豫点点头,努嘴小声道:“素闻纪将军冷面辣手,煞气颇重。我倒觉得他是阴阳怪气的……雪颜,我们真要跟他一起回去?”      他摸着她的手背,指尖轻轻挠了挠,明显不愿的模样。      华雪颜斜眼瞥了纪玄微一回,见到他一张冷峻的面庞布满阴云,心情格外舒畅,遂道:“非亲非故,凭什么跟他走?孟公子,我们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纪玄微耳里。      孟之豫弯起眼睛,喜滋滋道:“那我们走吧!”      他朝着纪玄微拱拱手,谦逊地说:“多谢将军关怀。雪颜我送她回去就行了,届时自会向华大人说明原委。不劳您费心,您请便。”      说完他在华雪颜跟前蹲下,拍拍肩头:“雪颜你腿酸不酸?上来我背你。”      华雪颜抿唇一笑,眼角余光也不施舍给纪玄微一分一毫,作势就要趴上去。      “啪”一声,众人只见火光晃动一下,纪玄微甩出手中的鞭子,缠住华雪颜的腰肢就把她拖上马背,抱进自己怀里。      “驾!”      纪玄微吆喝一声,甩鞭一打,坐下黑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驰出去,转瞬已在一里之遥。      他甚至扔掉了手里的火把,在夜幕下划出一道灼目红痕。      “……喂!你干什么!”      孟之豫眼睁睁看着华雪颜被带走,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在后面跺着脚大喊大叫。无奈战马飞速如箭,已经愈来愈远了。      “给我下来!”      孟之豫一急,拽住滞留在此的兵士,把别人拉下马后翻身骑上,赶紧追逐华雪颜去了。      “放我下去!”      华雪颜眼前天旋地转,坐稳之后已经落进男人火热的怀抱,耳畔风声呼呼,暗夜里身旁黑影倏倏往后掠去。      她侧身扬手准备给纪玄微一耳光,却在反转之际被他钳住腕骨,她索性仰身下去抬腿就踢,又被他拉住脚踝一扭。      华雪颜原本是侧身坐着,现在却变作双腿分开跨坐马上,且和纪玄微面面相贴,她的手臂反拧在背,被他用缰绳拴住,甚至牢牢掌控在手心。      纪玄微把人圈在臂弯禁锢牢固,冷笑道:“跟我玩手段?这些都是我教的!”      华雪颜气急,拼命挣扎,腿脚想使力,又被他更为强健的大腿压住,根本动弹不得。      她怒喝道:“混账!放开!”      纪玄微闻言不仅不肯松懈丝毫,反而俯首下去擒住她的双唇,狠狠吞进口中。      霸道的舌头撬开牙关,以一种不容反抗的气势纠缠住她的软舌,猛力厮缠,吮得华雪颜舌根都发痛。      她愤怒地咬他,他却不肯退出去,吻势愈演愈烈,甚至也出口咬上她的唇皮,势必要斗个你死我活。      口腔里血腥蔓延,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华雪颜从未如此痛恨过,她被迫臣服在强硬的攻势之下,根本无力反击。      缠绵激烈的热吻终于在纪玄微得到满足的时候终止,两人的唇角都有血渍。他幽邃的眼睛浮现出笑意,伸出舌尖舔去血丝,纳入口中吞下。宛如嗜血的野兽。      华雪颜却大力啐了一口,把嘴巴里他的味道都吐了出去。      她骂:“卑鄙下贱!纪玄微你去死!”      “我死可以。”他双臂收紧,笃定道:“一定要你陪葬。”      “做梦!”      华雪颜手腕使劲摩擦,妄图挣脱绳索,可纪玄微断不会再让她故技重施,绑住她的同时,又专门腾了一只手钳住她。      “给我安分点!再闹我便用强了!”      纪玄微对她的闹腾大为光火,狠狠出口威胁,之后把目光放在她染血的红唇之上,觉得分外妖娆艳丽。      他缓缓低头与她鼻尖相对:“你口口声声说憎我恨我,但我不信……别忘了,你的唇是为谁而红……”      ***      夜风从后吹来,把她的青丝撩拨到纪玄微眼前。他伸指缠上一缕,徐徐绕在指尖,轻轻在华雪颜唇角落下一吻。      “你若恨我,当年为何舍命救我?”      当年。听似遥远,实际不过就是前年,彼时她已成为他帐中的一位“小兵”,除了照顾他的起居,还要接受他的种种训练。      找回叶子,她就是他的。      华雪颜遵守诺言,主动送上门给纪玄微。信守承诺的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在边关这个地方,只有依靠这位纪大将军,她们姐妹才有机会活得安稳。从来只道女子柔弱似藤蔓,唯有攀附上挺拔的大树,才能长长久久生存下去。      那个时候的她甚至想,若是纪玄微肯要了她,就算连个妾的名分也没有,充其量只是暖床泄欲的工具,她也欣然接受。      因为她不要再呆在暗娼聚集的绣坊,日复一日目睹卖笑卖肉的交易;她不要再日夜提防,连睡觉都只敢入眠三分,就怕莫名其妙的男人钻进来欲行不轨;她不要再饱受饥寒交迫之苦,寒冬下雪只能和叶子缩在唯一的棉被里,相互依偎取暖……      她更不要因为无人保护,而让叶子落入西越蛮子之手,饱受凌、辱糟蹋……叶子才十四岁!      叶子甚至认不出行凶之徒,因为她看不见。他们找回她的时候,她衣衫褴褛被扔在草丛之中,奄奄一息。      当时华雪颜见状,热泪夺眶而出,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异常的声音。她解下自己的衣裳,走过去轻轻给叶子披上,把她抱进怀里。      “叶子,我是姐姐……”      叶子先是极为害怕地一抖肩膀,双手抱胸拼命摇头,当听闻到熟悉的音色之后,方才反手紧紧搂住华雪颜。      她甚至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惊慌失措地喊:“阿姐他们走了没!走了没走了没……”      “别怕别怕。”华雪颜不断亲吻叶子的额头,手掌抚上她的背脊,柔柔安抚,“现在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华雪颜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却死死咬住唇不敢出声,任由泪水掉进膝下肮脏的草丛。      后面的东晋将士们不发一言,纷纷把头转开,呼吸沉重怒意凛然。      纪玄微阴沉着脸庞,挥手令道:“去追!”      不久,将士们就在附近捉了几个还未回营的西越人回来,绑了按跪在地上。纪玄微持刀过去,用刀尖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鲜血顿时顺刀锋缓缓淌下。      他审问道:“谁干的?”      此西越人硬着脖子不肯说话,纪玄微见状也不罗嗦,手掌一推就用刀锋割断了他的喉咙。      魁梧身躯轰然倒地,把剩余的几人都震住了。纪玄微又走向第二人,重复问:“谁干的?”      第二人目露惊恐,拼命摇头。纪玄微冷冷道:“不是你还是不知道?答非所问,该杀。”      陌刀落下,人头骨碌滚到了第三个西越人的眼前,目眦欲裂甚是骇人。      眼见两个同伴都未逃脱厄运,第三个西越人仿佛是被吓得癫狂了,用略微生硬的东晋话喊道:“就是我干的又怎么样!有本事你一刀杀了我!你们这群孬种……”      “孬种?”纪玄微唇角一勾,神情仿佛得逞的猎豹,“你们西越杂种又算什么英雄?”      他命人剥下此人的裤子,刀锋只指那胯、下之物,眸光冷厉:“血性男儿应在沙场争个高下,鸡鸣狗盗之辈,冲着老弱妇孺下手,不配当男人!”      他挥刀落下,此人惨烈嘶吼一声。      “啊——————”      纪玄微收刀,年轻的脸庞写满轻蔑:“本将军留你这具残躯!只要你活着,每日都会想起今天的场景,耻辱的烙印永远刻在你身上!呵……”      西越人倒地蜷缩,脸白唇紫,痛得面容扭曲:“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      纪玄微不搭理他,而是回头去问华雪颜和叶子:“杀不杀?”      华雪颜轻轻放开叶子站起来,抬起手背抹掉泪痕,斩钉截铁道:“杀!我要亲自了结他的狗命!”      纪玄微把刀递给她,她手握沉重陌刀,费了很大力才举起来。她把刀对准苟延残喘的西越人,却迟迟没有刺下。      她从未杀过人,纵使仇恨满怀,却还是难以下手。      “这样。”纪玄微骤然握住她的手,举起道:“冲着胸口的位置下去,一刀毙命。”      他徐徐弯腰,在她耳畔蛊惑着:“这是糟蹋了你妹妹的仇人,手刃仇敌,是天底下最畅快的事。你试试。”      华雪颜紧张吞咽一下,手臂依然微微发抖。纪玄微继续激她:“你是心软了,还是胆怯不敢?嗯?”      华雪颜闻言怒道:“谁说我不敢!”      话音一落,纪玄微猛然推她一把,她举着刀便直直冲了过去。利刃刺进敌人胸膛,溅出一股腥血。华雪颜眼帘抖动一下,热血沿着她面颊流下,染出半面妖冶绯色。      “哐当”一声陌刀落地,华雪颜看着眼前断了气的西越人,久久回不过神。      纪玄微弯腰拾起刀,回眸道:“我的女人,又怎能害怕拿刀?”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当畏惧之意消散,那种油然而生的快感席卷全身,令人热血沸腾。时至今日,腕骨上残留的血迹,仿佛依旧留有余温。      后来,她果然留在了他身边,由他亲自调、教。他说她根骨太弱不宜习武,从头练基本功又太迟,于是只教她最取巧的搏斗和杀敌之技,还有射箭骑马。她的一身本事尽数来源于他。      她们姐妹离开了绣坊,叶子被纪玄微出面安置妥当,华雪颜心甘情愿跟着他,当时心里都是满满的感激,还有一些刻意的讨好依附。      他对她很严厉,却也不算太坏。他一直没有提过那件事,也没有占过她的身子。      华雪颜心底还是有小小的希冀。也许……她是真的碰上了好心人。      这样的心情伴随她走过一载,直到那一次,他们一起出城勘察附近山谷地势,却不慎中了西越的伏击。    第二八章 相偎旖情 ...   冰凉河水刺骨,华雪颜在水中渐渐沉沦,口鼻钻进无数令人窒息的液体。      他们一队人在山谷遭遇伏击,伤亡惨重。纪玄微带着她仓皇而逃,却不堪身后数以百计的追兵,被迫跳进湍急河流躲避。      她不会游水,一进河里便往下沉去,惶恐中只知道拼命地抓他。      耳畔还有倏倏破水声,敌人在岸边下马,淬了毒的利箭如雨点般落进河面。      纪玄微没有抛下她,而是用健壮的手臂反勒住她的脖颈,带着人往水底潜去。她胸中余气被用完,胸腔痛得快要炸开,唇边溢出一连串的气泡。      大概要死了……      华雪颜如是想道。她抓着他的双手松懈开来,渐渐地没了力气,放任自己随波逐流。这时,她感觉到一只手掌搭住自己的腰,随即冰冷的柔软盖上嘴唇,送来一缕气息。      她倏然睁眼,只见纪玄微冷峻的脸庞近在咫尺,他幽邃的眸子紧盯着她,用眼神示意她撑住,并且狠狠拧了她腰间一把。      痛感让华雪颜清醒不少,她在水下点了点头,极力屏住呼吸,把自己的命彻底交给他。      又潜了一会儿,当她再次觉得自己将要溺死的时候,纪玄微携着她往上游去,终于破水而出。      “咳咳——”      华雪颜瘫倒在河岸上,猛咳几下吐掉喉咙里的水,大口大口喘息着,尽情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新鲜气息。      纪玄微也“咚”一声倒在地上,厚重盔甲磕碰到碎石,哗哗作响。      过了一会儿,华雪颜觉得脑袋的胀痛感缓解一些,于是撑着爬起来,过去看了看四仰八叉睡在地上的纪玄微。      “将军你怎么了!”      她惊然发现素来坚不可摧的纪玄微有气无力躺着,眸子半张半阖,面色惨白不堪,嘴唇瑟瑟发抖。      他拽住她臂膀奋力起身,咬牙道:“我中了箭……你帮我拔、出来……”      华雪颜慌忙朝他后背一看,只见羽箭已被折断,箭头穿透坚硬的盔甲,钉在了他的肩胛处,流出的血竟然泛黑。      纪玄微从靴筒里拔出刀递给她:“弄出来,快!”      华雪颜不敢磨蹭,动手为他除去盔甲,然后接过刀割破他的衣衫,急急忙忙去把箭头抠了出来。      “呃!”      纪玄微极力压抑,喉咙间还是忍不住低吼一声。华雪颜扔掉箭头,用手去挤压伤口四周,想把污血都尽可能挤出来。      纪玄微捡起箭头一看,只见四棱锋矢上浸着幽幽蓝光,诡异得宛如孔雀之羽。他反手一把逮住华雪颜,忽然道:“你先走,回大营。”      华雪颜一怔,随即拒绝:“不要,将军我们一起回去。”      “这是军令!”纪玄微咆哮一声,大力搡她,“快走!”      华雪颜脚下踉跄摔倒,她心里有些恼怒,面上却不敢表露,爬起来后敛眉答应:“是。我会尽量把他们引开,将军你小心。”      其实她有些惶恐,纪玄微在她心中宛如屹立不倒的大山,只要跟着他她就是安全的。她知晓两人分开逃走能够分散敌军注意力,而且回去报信的可能性也大一些。可她就是不想一个人,她害怕,害怕万一被敌军发现,失败的后果是她承担不起的。      纪玄微看着她纤柔的身影渐渐远去,眸中聚起浓浓的怅然。他用刀撑着站起来,拾起盔甲又走到河边,把东西全数扔进河里,让其漂流而下。接着,他拖来树枝把他们上岸的痕迹扫去,遮掩了华雪颜离去的脚印。      做完这些他已经接近虚脱,他咬牙缓慢移动步伐,奋力走往边上的一片树林,寻找藏身之处。      华雪颜跑出一截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准备喝几口水再躲,在这里她只能大概辨认出东晋大营所在的方位,要想顺利回去,很有可能她好几日都要不吃不喝。      她走到河边蹲下,捧水之时发觉手掌沾了纪玄微的污血还有泥渍,她搓着手掌,掌中黑色渐渐流失,消融在一弯小曲浅滩之中。      浅滩静水里有一群手指长短的小鱼,游来游去颇为灵动,华雪颜微微一笑,伸手去拨了拨它们。      很快,鱼儿全部不动了,肚皮翻白漂在水面。      华雪颜猛然一惊,赶紧抬手闻了闻,嗅到腕上残留的毒药气息。      箭头有剧毒!      她脑中“嗡”的一声,脑中划过闪电,昏昏欲厥。顾不上喝水,她拔腿就往回跑。      “将军——将军——”      华雪颜跑回刚才的河滩却不见纪玄微的身影,她看了看地上的痕迹,已被人扫除得干干净净,打量四周一番,她毅然钻进边上树林。拨开枯枝野草,她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纪玄微。他倚靠树干坐着,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大掌握刀,始终保持着防御的野兽姿态。      华雪颜几乎是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将军你怎么样!给我看看伤口,我帮你把毒挤出来……”      纪玄微的视线已然有些模糊,听到来人靠近正要动手,当他听出来人是华雪颜,肩头微微松弛,唇皮翕动:“你回来作甚……走……”      华雪颜恼他此时还要硬撑,怒道:“都要死了还这么多废话!”      她扯开他的衣裳露出肩胛,拔刀在发肿的伤口处划了两道形成十字,然后手指用力按压,只想着把毒血都挤出来。如墨汁般浓稠的血液缓缓滴下,可却迟迟不见红色。      箭头在身体里太久,又被泡了水,可能已经深入了筋脉。华雪颜见状,一咬牙便把唇凑了过去。      狰狞被柔软覆盖,伤口处被吮|吸着,还有湿濡的小舌在舔舐。纪玄微不觉背脊一麻,几乎都要颤栗起来。      他想去拉开华雪颜:“你疯了!此种虎狼之毒……吞下一点都随时要了你的命……”      华雪颜跪在他身后,双手紧按他的劲腰不让他乱动,嘴上狠力吸着,一口口吐掉毒血。      “噗!”      终于等到伤口变色为红,华雪颜这才直起腰来,随手捋下旁边的蒲公英叶子嚼烂,暂且敷在了伤口之上。      她撕下衣角包扎伤口,道:“若你有何不测,我回去一样活不了。还不如豁出去赌一把。”      “呵……”纪玄微发出一声轻笑,似有无奈,“太好赌的女子会让人讨厌……”      “还不都是你教的。”华雪颜一改往日恭顺的样子,用肩头架起纪玄微手臂,扶着他要走,“此地不安全,将军我们去其他地方。”      天色近黑的时候,他们远离了河岸,在密林深处的一块大岩石后歇了下来。毒素未散的纪玄微靠着石头阖眸养神,华雪颜则在旁守着他。      一路走来衣裳半干半湿,晚风袭来寒湿入骨,远处似有野狼嗷叫之声。华雪颜不免发憷,却不敢生火御寒,生怕暗夜火光引来西越敌军。      她看了眼仿佛睡着了的纪玄微,想了想绕到岩石背后,脱下湿衣搭在树枝上,然后抱臂蹲在那边,默默等待。      一块大石隔开两人,幽苔丛生的密林,寂静得可怕。      簌簌风来叶落,华雪颜忽然听闻到细碎的呻|吟声,来自于大石之后。她微微探出脑袋,试探唤道:“将军?将军?”      “呃……”      回应她的只有纪玄微低哑压抑的痛苦哼吟,听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将军你哪里不舒服?”华雪颜一直问他,纪玄微却不作回应。她紧紧抿住唇,思忖片刻扯下树枝上快干的衣裳,胡乱裹住身体过去看他。      纪玄微额头全是冷汗,脸色白中发青,唇色暗紫,全身都在发抖。华雪颜弯腰一摸,惊觉他额头滚烫,可身体却冷得像冰。      她赶紧坐了下来,脱掉他的湿衣,不住搓揉他的身躯臂膀:“这样好点没?是不是暖和一些……将军你撑住,不许昏过去!”      纪玄微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嘴唇嗫嚅:“冷……”      华雪颜一听,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搭到他身上,祈盼这样单薄的衣衫能驱走他的寒意。可纪玄微还是一直打寒颤,体温流失愈加迅猛。      “不要睡不要睡,不然你就不会醒了!”      华雪颜慌了神,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抱住他,莹白温软的娇躯紧紧贴上他的胸膛,带去一抹绝境下的暖意。      她在他耳畔不断呼唤,说的话三分是情七分是理:“将军你不能死,你死了谁带我们打仗?群龙无首,西越人一定攻破城门,长驱直入打到上京去……到时候整个东晋都因你一人而亡!”      “你不是想为父报仇?敌人还没杀光,西越还没投降,你现在去了黄泉也只会愧对他们!你必须活着,好好活着,漂漂亮亮打赢胜仗,风光凯旋,东晋所有百姓都会为你欢呼……”      “还有我,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你要知道若你死了,我就可能是别人的了。难道你想看着自己之物沦落他人之手?我都还没伺候过你……你就这样死了,划不来的……”      “你不能死,我和我妹妹还需要你照顾。我不想再沦落火坑,我想离开边关,去江南小城买座宅子,不用很大,几间屋子就够了,房前有水屋后种花。我最好能不为生计发愁,下雨天就坐在窗边看雨读书,听叶子说话,等过两年就寻个老实憨厚的后生给她当夫婿……这些靠我自己都办不到,只有靠你,将军你能为我做到!”      “我不会让你死的,绝不……”      她说着说着已然带上哭腔,纪玄微混混沌沌地听着,极力把就快沉沦的意识拉了回来。      他收紧手臂把华雪颜牢牢抱住,贪婪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摩挲着掌下光滑细腻的肌肤,舍不得就此放弃。      纪玄微双眸朦胧,费力抬头去亲她的唇。唇唇相接的一刹那,他终于清醒地说话,沙哑呢喃:      “我不丢下你……我舍不得……”    第二九章 心悸惊痛 ...   不丢下……   舍不得……      骏马疾驰,冷风从后颈灌下,背脊汗毛冷竖。华雪颜想起这句话,唇角扯出嘲讽之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救你不过是为了保自己的性命。”      纪玄微一拽缰绳让马儿改变方向,下了官道走往旁边荒地,两人行进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没有火把,他们一同淹没在了沉沉夜色之中。      他不信:“借口。你若对我当真没有一点情意,就不会为我吸毒,也不会说出那番话,更遑论赤|身|裸|体抱我取暖。那种境况下,你没有必要做这些。”      华雪颜勾唇,眉峰一扬略显轻佻:“你不记得我们第一天相见我就脱得干干净净?我八岁就进了所谓的绣坊,身边都是暗|娼窑姐,耳濡目染之下,你以为贞洁值几个钱?”她说出的话愈发、浪荡,刻意刺他,“再者,我在海棠那里也学了不少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样就是——想要从男人身上拿到好处,首先就要让他在床上离不开你。”      “将军你给我的好处也不少了。我不亏。”      曾几何时她对他无微不至,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温柔听话。但如今的她,每一次与他交谈都像含了一把利刃,划得他伤痕累累。      纪玄微悲懑胸怀,他双眸微垂神情凄然,道:“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你以为我只是利用算计,其实不是……我只是害怕了。天底下我谁都不怕,也不怕死,唯独对你怕得要命。”      “你只是我手中一枚棋子,可我却对你动了心。每和你相处多一刻,我就陷进去多一寸,动情愈深……我很害怕,打仗可以输,但真心这东西,我输不起。”      一腔话带着几分凄凉落寞,惹人悲悯。黑夜中华雪颜看着纪玄微,却探不明他眼中的情愫,她也莫名伤感,把头一扭故作强硬:“你输不起和我有什么相干。”      纪玄微与她额角相抵,低沉的声音颇有深情意味:“如果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万一痴心错付,那种一腔热忱被人践踏在脚下的感觉,比死还难受。一旦有这一日,我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饱受这样的折磨……生不如死。”      “影子,我现在已经生不如死。”      华雪颜冷冷嗤了一声:“任凭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救你的事我早忘了,我只记得是你把我扔进军|妓营帐,是你把我留在城里,拱手送给了西越人。”她抬眸冷凝,带着无比的痛恨,“更是你,让我背上一辈子也洗不掉的耻辱。”      要说以前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希望,在庆功宴那晚之后,全部破灭埋葬。      纪玄微身躯一震,肩膀低低垂落下来,满身颓然。他搂紧华雪颜,无措地想要辩解,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迟迟才道:“最近心口痛的毛病还有没有犯?宫中有位妙手太医姓苏,明日我请他来给你瞧瞧,看他有没有法子清了你体内余毒。”      他直起身,粗糙指腹触碰上她的红唇,缓缓抚摸:“每次看到这双绯艳胜血的唇,我都会想起你为我祛毒的情景……影子,如果世间真有永恒一刻,我宁愿就是那日,我没有醒,而是抱着你长眠下去。”      华雪颜并非天生唇色若血,而是当年虎狼之毒残余在体所致。她冒险为纪玄微吸去毒血,唇舌沾到剧毒,变作如今一样的颜色,甚至还落下心悸疼痛的毛病。就连她常年脸色苍白失血,也跟此毒有关。      不提还罢,一提华雪颜就觉得胸口像被人攥住,揪得喘不过气来。她咬牙吞下不适,桀骜拒绝:“收起你假惺惺的作态,我不稀罕。你少来我面前碍眼,我自然不会犯病。”      话音一落,她缩缩肩膀打了个寒颤。纪玄微见状,赶紧脱下外袍罩住她,揽人入怀。      他把她按进自己热络的胸膛:“靠着我。”      华雪颜不肯,甚至十指紧抓袍子要扯掉,她痛得牙都快咬碎,恨恨道:“放我走!放、我……”      旧疾复发,华雪颜剩余的话哽在喉咙口,顿时昏厥过去。她额上冷汗涔涔,眉心紧皱一团,唇色也由红变暗,透出隐隐紫色。      纪玄微大惊,赶紧抽打坐骑,急匆匆往回赶。      话说孟之豫在后追逐二人,无奈他所骑的并非什么大宛良驹,自然比不得纪玄微的坐骑,加上对方灭了火把,很快就把他甩在后面。他只道华雪颜肯定会回府,于是沿着官道一路入城,直接去了华家。      岂料他到了华家,却只看见哭红了眼的铃铛,小丫头端了个板凳坐在大门口,眼巴巴望着锦绣胡同口。      孟之豫下马跑过去:“雪颜呢?”      铃铛哭了一天嗓子都哑了,抽抽嗒嗒地说:“小姐、她、被坏人捉去了……还没回来……”      “……”      孟之豫一窘,不好意思说华雪颜是被他用计绑走,可一听纪玄微还没把人送回来,登时又火冒三丈。      他阴着张脸,气冲冲跃上马背,径直杀去了纪府。      纪府和他家一样,坐落在皇城东边儿,孟之豫虽未踏足过,但还晓得在何处。一路上他都在想纪玄微究竟为何掳走华雪颜。      莫非他喜欢她?不像啊,纪玄微成日冷着脸,对谁都没好颜色,也没显出对华雪颜有特殊之处,再说谁会舍得这般粗暴对待心爱的女子!      要不就是他因为半夜找人而心生恼怒?也不对,华雪颜跟他非亲非故,他生个哪门子气!      到底是为什么……      越想越糊涂,孟之豫脑中混混沌沌理不清楚,浑噩中已经到了纪府大门。在此处他意外碰上了太医院的苏扶桑。      “扶桑!”孟之豫急忙喊住他,惊讶问:“半夜三更你怎么在这里?”      苏扶桑二十来岁,出身杏林,自幼跟着父亲在太医院研习,和这群显贵王孙也十分熟识。他见人拱手,指着肩上药匣道:“我去纪将军府上出诊。”      孟之豫问:“谁病了要劳你大驾?纪老太爷?”      苏扶桑否认:“不是。老太爷年逾八十身体还算硬朗,前阵子刚见过。听说是家中女眷犯了心悸,这可奇了,我从未听说纪将军娶有妻妾。”      “大约是他妹妹?阿虓说定了亲就没见过纪小姐两回,原来是有病,难怪不怎么出门了。”孟之豫揣测道,桃花眼转了转,忽然揽住苏太医的肩膀,笑得一脸莫测,“扶桑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苏扶桑有些不自在,迈出一步拉开距离,道:“孟公子请说。”      “你帮我个忙,带我进纪府里去。”      夜来月下卧醒,白光泠然,满人襟袖。华雪颜幽幽睁眼,入目的却是天青色帷帐,冷静肃淡,寒意都浸到了骨子里。      “你醒了。”      纪玄微的声音透出几分欣喜,他跪在床头,大掌牢牢捉住她的手,紧张地问:“胸口还痛不痛?你别怕,我已差人去请大夫,很快就到……”      他亲吻着她的手背,把柔荑放到自己脸颊,感受着她柔软的抚慰。      华雪颜挣脱了手缩回来,一掀被子意欲起身,纪玄微赶紧按住她。      “别动!”他的手搭在她肩头,急迫中带着几分恳求,“要走也看过大夫再走,我亲自送你回去,此事马虎不得,不要跟我怄气……算我、求你……”      华雪颜费力推开他:“我的事用不着你管。让我走。”无奈男子强健的身躯宛如泰山岿然不动,她推不开纪玄微,最终放下手来,捂着胸口斜眉一睨,“有本事你再绑我一次,记住双手要分开绑,不要给我逃脱的机会。”      她徐徐举起手腕,递到纪玄微面前,刻意放缓语速:“还有一定要用密织云锦的带子,挣不断的那种,最好再塞住我的嘴,否则我不仅高喊救命,我还会骂你咬你……”      纪玄微低低垂首,唇皮微张本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落荒而逃。他狼狈起身逃走,临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我叫婉兰来照顾你,你先休息。”      说罢他仓皇离去,从外把房门反锁,甚至连窗户也闭死。      华雪颜有气无力倚在床头,背靠楠木架子,朱颜失色地望着紧闭房门,胸中绞痛愈发煎熬,只能大口喘气予以缓解。刚才那一招出得漂亮,正中纪玄微的命脉。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最难堪的伤口也被撕开,鲜血淋漓。      纪玄微唤了他的胞妹纪婉兰过来。纪婉兰人如其名静婉秀美,中等姿色但气质上佳,她端着一盆温水进房,冲华雪颜微微一笑。      “姑娘,家兄叫我来看看你。你哪里不舒服?”      纪婉兰拧了绒巾递来,华雪颜阖眸把头一偏:“叫他放我走。”      “呵……”纪婉兰被她冷言相对也并未愠怒,而是主动去给她揩拭额头,柔柔道:“看姑娘的样子,想必跟家兄相识已久。既是故交,姑娘也肯定清楚他的脾气,别说我只是他的小妹,就算是爷爷来了也不一定劝得动他。这种时候跟他唱反调只会适得其反,只有暂且顺着他,才能过得舒坦。”      华雪颜冷笑:“看他一眼我都别扭,何来的舒坦!”她猛然抓住纪婉兰手腕,捏着纤弱的腕骨,恨恨道:“少给我耍花样当说客,我不吃这套。”      眨眼间,一根钗抵上纪婉兰脖子,华雪颜戾气尽显,喝道:“出去!”      纪府的花厅,跟着苏太医进来的孟之豫正好撞上出来的纪玄微,两人见面便差点打了起来。      孟之豫冲上前就揪住纪玄微衣领,质问道:“你把雪颜藏哪里去了?把人交出来!”      纪玄微抬臂一搡便把他推开几步,冷淡中带了几分憎恶:“本将军做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来人,送客!”      一群家奴冲上来拉拽孟之豫。孟之豫怒火中烧,冲来者吼道:“谁敢动本公子一根汗毛试试!一群走狗不想活了!”他指着纪玄微,“上京岂容你一手遮天?别说你只是区区武将,就算皇亲国戚,行事也要看我孟家三分颜面!”      他这一喝倒是把别人都震住了,唯独纪玄微冷笑讽道:“这里是我纪府,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放肆。把人给我绑了丢出去。”      “将军最好顺道连我一起。”      眼看不会功夫的孟之豫就要被驾着扔出门,华雪颜骤然出现在回廊底下,她挟持了纪婉兰,手中利钗横在千金小姐的咽喉处。      华雪颜冷面横眉:“叫你的人退下!”      纪玄微仿佛被冰雪冻在原地,他愣愣看着华雪颜,幽邃眸中浮起失望痛惜。      她为了逃离他,已经不择手段。      华雪颜见他许久不发话,手上加了些力道,划破了纪婉兰的肌肤。鲜血渗出,纪婉兰吃痛闷哼一声,无助地望向纪玄微。      “让我们走,令妹安然无恙。”华雪颜威胁道,抬起下巴挑衅,“否则刀剑无眼,我手上若有一丝差池,她便香消玉殒。将军自己掂量掂量。”      纪玄微闻言,呼吸变得沉重而悠长,犹如一只蛰伏的暴怒野兽。思忖须臾,他抬掌一挥,家仆便四散开来,让出一条通道。华雪颜见状,猛然把纪婉兰往他那里一推,急忙跑开,在出门之际不忘抓住孟之豫。      “快走!”      出了纪府的二人担心纪玄微带人来追,跑了好长一截才停下喘气。华雪颜捂住胸口,绞痛愈发厉害,蜷缩着根本直不起腰来。      “雪、雪颜……”孟之豫撑腰喘息,断断续续问:“姓纪的有没有为难你?他绑你回家做什么?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嗯?”      无人回话。      孟之豫这才低头一看,惊觉华雪颜跌坐在地,有气无力的模样。他大惊,蹲下去扶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孟公子,”华雪颜顺势倒在他怀里,伸手环住他脖子,无力一笑,“你抱我走。” 第三十章 好色之徒 ...   花柳深藏秀雅居。      华雪颜不愿这幅狼狈样子归家,于是孟之豫抱着她回了在鸥鹭堂的住所。偌大的园子入门□数折,绿杉密布,间以桃杏梅李。跨大门后左右曲折绕行,终于又入第三门,门上嵌石额,上刻“千影楼”。      孟之豫把她放下,拍打喊门:“来人!来人!”      守门奴仆听出是孟之豫的声音,披上衣服赶紧提着盏纸灯笼出来,把两人放了进去。借着不甚明亮的月色,华雪颜看清“千影”二字,眼眶再次涩然。她不发一言,只是侧首靠住他的胸膛,深深依偎。      “去把人都叫起来,备热汤热茶,另外再去喊个大夫过来!”      孟之豫一进门就一通气儿地命令道,家仆唯唯诺诺赶紧点头。他在花厅放下华雪颜,扶她坐到椅上,蹲下握紧她冰凉的手,抬眼尽是担忧,“是不是很疼?你要是受不了就咬我,发了力出来就不怎么痛了。”他把手举到她嘴边,挽起袖子:“咬住,狠狠咬几口。”      华雪颜恹恹靠在那里,一手紧抓衣襟,见他慌乱无措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心中溢满温情,她忽然笑语打趣:“我可不敢咬你。若是你又被伤了哪里,恐怕又来找我赔这赔那……”      “不会的!”孟之豫蹭起来抱住她,多情花眸眼角微垂,撇着嘴道:“我看你这般难受,自己也要难受死了。我恨不得此刻痛的是我,我替你痛替你捱着……就算不能替,陪着你也是好的。”他几乎把手臂贴上了她的唇,一个劲儿劝道,“你快咬住,咬住就不疼了。”      “……好。”      华雪颜匆匆垂下眼帘,张口便咬住他的腕臂,狠狠用力。牙齿刺破肌肤,血丝渐渐渗进口腔,浓腥之下她竟然尝到一丝甜味,犹如甘露。她阖上眸子,紧紧闭着眼,拼了全身力气把眶中滚烫的泪水憋回去。      严家衰败没落、她们姐妹沦落受辱……华雪颜走到如今的地步,与当年严氏一案的主审官孟世德脱不了干系。甚至连她父亲严友文在狱中暴毙,也可能另有隐情。她与孟之豫可谓仇敌,应当不杀不快。可她又与他青梅竹马数年,若非一场变故可能早已缔结良缘。数载重逢他真情依旧,她却不敢留有初心,更不敢交付承诺什么。      这一口,诉尽恩怨情仇。      “唔!”      孟之豫自幼娇生惯养,骤然被人咬上一口自然也是觉得疼痛难当的。可他除了刚开始闷哼了一下而外便不再吭声,而是大方送上手臂,甚至还揽上华雪颜的后脑。      “使劲咬,不要停……不用顾忌我……”      一圈牙印深痕烙在孟之豫手臂上,鲜血直冒。良久,华雪颜松了口,脸色依旧惨白,抬头笑道:“好像、真的不怎么痛了……”      孟之豫不管手上的伤,闻言欣喜:“真的?我就说这法子有用!”他欣喜之余,又俯身为她揩去唇角血渍,她清楚看到他鼻尖上细密的汗珠,薄薄一层好比雨雾,朦朦胧胧。      “染上血更红了,就像涂了朱砂。”      孟之豫如是笑言,他柔软的手指轻轻捻过,彷如一瓣梨雪飘落。华雪颜目不转睛盯着他,清冷的眸里聚起莫名痴然情愫,越来越涌。      百般情丝缠绕之下,华雪颜忽然仰起头,抬手扳下孟之豫的脑袋,几乎是不要命地撞上了他的嘴唇。      孟之豫从来不知道女人的吻也可以这般霸道凶猛,吮、啃、舔、咬、缠……他只觉得自己完全处在了被动,只能臣服在华雪颜的香软甜甘之下,渐渐迷失、沉沦。      “雪、雪颜,”几乎快要窒息,被勾起情、欲的孟之豫费力推开华雪颜,气喘吁吁道:“不、不要了……”      华雪颜软软靠着他,娇躯柔弱无骨,还散发一股幽幽沁香。纤纤细指在他后颈如蜻蜓点水般滑过,跳跃着点燃火焰。她美眸半阖,轻轻覆唇亲吻上他的喉结,刻意引诱:“你不喜欢我么?”      背脊的酥、痒快要把孟之豫折腾死,他赶紧按住不安分的素手,满脸涨红,局促又很坚定地说:“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他努力保持距离,摆出正经样子,“但我不能这般随便。我是要以正妻之礼迎你入门的,再说你还病着,我、我……我要是那个你,就是禽兽不如。”      华雪颜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撤回身子,望着孟之豫浅浅笑了:“嗯,原来你也是正人君子呢。”      孟之豫被她不知是赞是讽地说了一句,耳根子都快烧起来了,结结巴巴地说:“你就不、不要取笑我了……那个、那个我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      他刚一转身,华雪颜便拉住他的手,她摇头道:“老毛病了,横竖大夫来看也是开几副苦药,治标不治本。你这里储得有冰没?弄碗冰水给我喝下,明日便好。”      “有有有!我马上叫人开窖去取!”      楼里的下人即刻送来一块冰砖,孟之豫拿冰凿子凿下一碗冰渣子,手指头冻得通红,他犹犹豫豫不想把碗递给华雪颜:“就这般饮下去,会不会冷坏肚子?”      “不会。”她几乎是用抢夺过瓷碗,道:“越冷越好。”      心悸之症其实是毒发,细微的毒素已经渗入她五脏六腑,融在血液之中。平日不发作时跟常人无异,一旦发作痛不堪言,只有用极端的法子压下。      喝尽冰水,咔嚓嚓咬碎冰碴咽下,华雪颜把碗一放,伸手召孟之豫:“扶我进房。”      千影楼确实有栋两层主楼,背倚小丘而建,丘上遍植翠竹,郁郁墨葱。孟之豫搀着华雪颜上了阁楼,又服侍她躺下,自己搬来一个圆凳坐在床头。      “你安心睡,我在此守夜。”      窗外竹叶哗沙。华雪颜转过头看着孟之豫略显疲惫的脸,劝道:“瞧你也累了,回吧,我没事的。”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孟之豫在床沿趴着,下巴抵在手背上,花眼狡黠笑意盈盈,“再说能观美人睡姿其乐无穷,没准儿我还能偷香窃玉。我才不回去,我就要守着你。”      华雪颜微微含笑:“既然如此,我收回刚才的那句话。”      孟之豫不解:“哪句?”      “说你是正人君子那句。”华雪颜抬手一戳他额头,嗔道:“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      “我好意中人的色有什么不对?”孟之豫毫不觉赧,理直气壮道:“喜欢你才想时时刻刻亲近你,换成别人,送上门来我还不要!”      华雪颜吃吃笑了两声,忽然耳闻窗外似有泉水哗啦。她好奇问道:“外面什么声音?”      “是个流水小瀑。起初这园子没活水,我嫌太死板了,于是命人在竹林边上建了一个。你想不想看看?”      华雪颜点头,孟之豫便去推开了窗户,折回来抱她挪到窗前的贵妃榻上。      楼外的东北角用青砖砌墙,置木柜于墙上,凿深池,驱水工开闸注水为瀑布。雪溅雷怒,破崖而下,澎湃有声。水花突突冒出,旋濩潆洄,池中大石若隐若现。      “引的是湖里的水,利用丘地高低坐落成势,瀑布底下又有暗道通向湖里,如此巡回反复,水流不竭。这法子可是我想出来的,这处园子也是我画图给工匠叫他们修的。小时候我……呵,你喜欢这里就好,其他的不说了。”      孟之豫话语里透出一股子得意。他荒于嬉戏不善文武,却颇有玲珑精巧的心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就连左虓也常常赞他,打趣道他若是投胎在匠人师傅家里,兴许已成了当世鲁班。      华雪颜眼帘微颤。      “豫哥哥给我编个蚂蚱!”   “还要雀鸟、螳螂、蝴蝶、金鱼儿!”      许多年前,他坐在草丛里,她要什么他就给她编什么。烈日炎炎,晒得他干净白嫩的小脸庞红彤彤的,汗水都染湿鬓角。她拿到他做的东西,玩一会儿没了兴致便扔了,重新缠着他要他做这做那。他小时候很腼腆文静,每每都不懂拒绝,只是一味满足她的愿望。      她玩腻了花花草草,对着石头山水起了兴趣:“豫哥哥你给我修座房子吧,我们一起住进去。”      他们在园子里找来竹竿干草,搭起一个矮矮小小的茅屋,刚刚能够容纳两个小童。她兴冲冲把花草装扮在“房子”上,带着他钻了进去,狭窄的空间让他们只得蜷缩手脚靠在一起,低着头不敢直腰。      陋室虽小,她却很高兴,抱着他手臂笑呵呵道:“嗯,好像进了个老鼠洞。”      他不好意思挠挠头:“小影子对不起,我只会搭这个……”      “没事啊,不就是像山洞的房子嘛。”她口头这般说着,突然恍然大悟,“我晓得了!原来洞房就是这样啊!”她指了指茅屋入口和头顶草棚,“洞、房,这个就是洞房。”      “豫哥哥,我们入洞房了。”      他也不甚明了:“我听说成亲的时候要入洞房,好像进去了就要躺在一起,再亲亲什么的……就可以生小娃娃出来了。”      “吧唧”一下,她已经蹭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我亲了你了,现在换你亲我。”      他转头凑过来,刚刚含上她的嘴唇,头顶就碰到了竹竿子,摇摇欲坠的茅屋轰然倒塌。他一下扑了过来。      她大笑不已,使劲推开压在身上的孟之豫:“哈哈……洞房塌了,豫哥哥你快起来啦!”      “嘶……”孟之豫许久才抬起头来,眼眶含泪,“小影子你有没有被打到?我头好疼啊。”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为了保护她而被竹竿子打中头,额角肿起一个大包。她轻轻吹了吹,心疼又恼怒地骂:“笨蛋!这都不知道躲,傻瓜!”      ……      月色悬空偏照寂,豆蔻不消心上愁。      当年茅屋崩塌,他们无处躲避紧紧相拥。而如今宅院亭立,他们共处一室,却隔着情天恨海,茫茫相思无舟可楫。      千影楼,玉台阁,流水瀑……      华雪颜靠在孟之豫怀中,反手抚上他的脸,无泪哀哭:“你真是个傻瓜。” 第三一章 婚姻大事 ...   旧疾复发一场几乎耗尽华雪颜所有精气,她在孟之豫怀里沉沉睡去,甚至还做了许久不曾有的美梦。流水潺潺松竹郁郁,她远离了艰苦的边关,而在一处有着苍苔红叶、桃花杏李的地方卧眠。草木亭阁柳絮飞花,一切皆是她幼年所见景象。      此夜并未辗转,神疲心竭之后,她睡到日上三竿才徐徐睁眼。      春室明媚,朝光透过帷帐洒进来,窗外偶有雀鸟叽喳。摸了摸胸口,昨天疼痛欲裂的感觉已经消失,只余阵阵疲乏。她撩开绣帐下地,猛地踢到一团物什。      低头一看,竟是孟之豫睡在了床下。      孟之豫浅眠中被惊醒,他赶紧坐起来去扶华雪颜,自个儿还打着哈欠:“唔……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儿?”      华雪颜见他和衣而眠连被子都没盖,衣服弄得皱巴巴的,脸颊还有印子,抿唇笑道:“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快些起来,我要回家了。”      “哦。”孟之豫爬起来,小声嘀咕道:“都说长夜漫漫,怎么这么早太阳就出来了,真是……”      相思时辰怨昼长,情意缱绻恼舜华。      楼下的仆人听到动静,急忙送来净脸漱口的水,还有换洗衣裳,自然也有华雪颜的。华雪颜拿起衣裳,却见孟之豫并不打算走,拿眼梢瞟他:“孟公子又不做正人君子了?”      “你都说了我还能不做么?”孟之豫撇撇嘴,转身下了阁楼,“我去小厨房叫厨娘做些好吃的,你别忙走,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千万别一个人跑了啊!”      他再三叮嘱,见她点头应允才乐呵呵放心而去。华雪颜拾掇一番,也提着裙摆逶逶下楼。      其实已是初夏,晚间不觉得,白日太阳出来便觉得有些炎热。零星蝉鸣,华雪颜随手取了把团扇,捏在手里缓缓摇着,一路打听去往小厨房找孟之豫。      路过一处小花园,里面的春芍药还未凋谢,芸香也开得好,叶如冬青花小而白,而洛阳花也结起了骨朵。花朵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她驻足在此,掐了一朵芸香放在鼻端,芳麝颇浓,气味入腑充盈满怀。      “咳咳……老朽打扰了,姑娘,请问孟公子可在?”      忽然一个沙哑低涩的声音打破了华雪颜独享花芬的宁静,她指尖一抖,芸香花沿着裙摆掉在地上。      愕然回眸,只见肖延站在门口。普通的青衫下是精瘦干瘪的身躯,一张黄脸黯沉,下颔蓄有几缕杂须,他枯瘦如柴的手握着绢布捂嘴,咳嗽不断的同时,堪比豺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打量,也是揣测。      华雪颜心间猛颤,她仿佛嗅到野林中蛰伏的猛兽气息,而她身为猎手,明知对方狡诈凶猛,却遏制不住杀戮的情绪。      枭阎王。连三岁稚儿也不放过的恶鬼之首。      肖延见华雪颜愣愣不语,佝偻着身子慢慢走近,重复道:“老夫受孟大人之托,前来找孟公子。”      华雪颜急忙敛起失态,垂下眼帘遮住嗜杀的瞳孔,举起团扇半遮住脸,怯怯道:“奴家失礼。孟公子在后面,容我去请他出来,劳烦大人稍坐片刻。”她示意肖延先进屋坐。      “咳,不坐了,老夫就在这里等。”谁知肖延却拒绝了她的提议,站在一株芸香旁,利爪般的手扯下一朵花儿,噙着莫名的笑意,道:“有些花观之艳丽嗅之馥郁,令人爱不释手。可这样的花好是好,却多半是有毒的。姑娘你说呢?”      华雪颜眼睛冷凝,垂眸微微一笑:“奴家只是个看这芸香开得美,喜爱它小巧灵秀,至于有没有毒便不晓得了。想来……小小一朵,就算有毒也应该不厉害。”      肖延低低笑道:“言之有理。除虫的小野草,自然伤不了人之性命。不过姑娘,老夫有一事不解。你方才不唤老伯不唤先生,独独唤老夫大人。你是如何得知我乃为官之人?老夫似乎未曾表明身份。”      “所谓大者,乃指权大、财大、势大。适其一便可称大人。与孟府结交之人自是非富即贵,奴家唤您大人,当然无错。”      对于这般棘手直白的问题,无懈可击的解释脱口而出,华雪颜礼貌一笑便折身离去。转过脸的一瞬,她唇角柔笑变作滔天恨意,乌云翻涌阴雷阵阵。踏出园子她倏地侧身站到墙后,冷眼沉静秀拳紧握。须臾,她脱掉外衫撕下领边镶着的缎带,拧成一股用手拽了拽。      貌似轻软的缎子绞在一起,竟然好比扯不断的钢索。      华雪颜知晓自己身手并非顶尖,并不足以成为纪玄微最器重的杀人利器。但她明白自己的优势,做事不设底线、下手狠辣果决,往往在别人认为她胜算最少的时候,她会出手。      她把缎子在手臂缠了几圈,藏在袖下又准备回花园。      “雪颜你在干什么?”      没迈出两步,孟之豫冷不丁从另一边冒了出来,笑着跑近:“是不是饿了?快回去坐着,我叫人上菜。”      华雪颜忙不迭把手背在后面,有意支他走:“是饿了。但我想吃梅花包子还有羊乳羹,你去让人做。”      谁知孟之豫点头道:“做了做了,都有呢!”      华雪颜登时一怔:“你……怎么晓得我喜欢这些?”      “上次问了你家那小丫头。”孟之豫笑盈盈去牵她的手,“她一开始还不肯说,我央了好久才告诉我的。对了还有鸽臛,我刚才就是捉鸽子去了,后院养了一大笼,每天都咕咕咕的。”      他指手画脚之余还扇着手学鸽子飞,腮帮子鼓起发出咕咕声,学得惟妙惟肖。华雪颜见状忍不住掩嘴直笑,伸手去揪他。      “好了好了,老是没正经。”      孟之豫嘻嘻哈哈的:“我就喜欢看你笑。咦,谁的衣裳扔在那里?”他瞥见了华雪颜搭在树枝上的外衫,拾起来瞧了瞧,颇为纳闷,“怎么还是破的……”      “刚才衣裳被树枝勾住,我脱下来看,谁晓得领子都划破了。”华雪颜轻描淡写一句带过,打算暂且放过肖延,遂道:“前面来了人找你。你去看看,我回去换件衣裳。”      孟之豫去花园见到来人是肖延,错愕非常。      “肖大人怎么是你?”      肖延微微躬身,握拳捂嘴咳了咳,慢条斯理开口:“之豫你来了。随我走罢,你父亲有事找你。”      孟之豫皱皱眉头:“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没空。”      “找你自是有要事,关乎你的终身。令尊正在待客不便抽身,所以叫我来喊你。走吧。”肖延伸手拍了拍他肩头,看似孱弱的枯手却带着诡异大力,好比锋利鹰爪。孟之豫不觉肩膀耷拉一下。      他倒吸一口冷气退了一步,不悦道:“我不去。你先说到底何事?”      肖延略微仰起身子,鹰眼掠过精光,道:“婚姻大事。工部董侍郎欲把千金许配与你,董夫人与内子乃是同族,所以秋然算起来也是老夫的侄女,老夫今日实为说亲而来。两家长辈已在酒楼商议细事,就等你前去了。”      婚事?      孟之豫闻言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面带恼怒,用力把袖子一甩:“谁要娶那劳什子董小姐!我的事自个儿拿主意,还轮不到那老家伙做主,更别说容你个外人插手!算什么东西!滚!”        他咆哮一通,肖延却面不改色,捂着嘴又咳几声,嘶哑说道:“其实今日之所以是老夫前来而非令尊,就是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之豫你早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在京中寻户大家千金成亲也是必然之事。咳……不要把事情闹僵,否则将来不好收场,孟大人此番心意已定,你一味违逆惹恼了他,届时恐怕只有被绑回府了……”      “谁怕!”      孟之豫火冒三丈扭头就走:“你回去告诉老家伙,少把乱七八糟的女人往我这里塞,他看中了就自己收进房。想来——”他忽然回眸,眼中燃起不灭恨火,讽道:“小姨子都能当姘头的人,把儿媳妇搞上手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撂出狠话撇下肖延就走,却见到华雪颜站在回廊下,冷冷地望着他这边,眼神透着说不出的漠然,甚至还有几分憎恶。      孟之豫以为她听到刚才的话生气了,正要开口解释,华雪颜却抢先出声问:“他是谁?为什么要给你说亲?”      “他叫肖延,不过是老家伙提拔上来的一条恶狗罢了,不用管他。”孟之豫怒气未消,深吸一气强压下不适,继而小心翼翼去拉她的手,讨好道:“你别生气,我没有答应他,我才不娶别人,我要娶就娶你,我只喜欢你一个……”      “原是赫赫有名的提刑司肖大人。”华雪颜不理他这些,暗自回想着肖延的心机手段,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听道:“我听说肖大人不常露面,做人很是谨慎。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孟之豫没好气嗤了一声:“什么谨慎,他就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成日在老家伙屁股后面打转。当了恶狗不算,竟还做起拉皮条的龟奴来了,下贱东西!”他不耐摆手,“不说了不说了,雪颜你真的没生我气?你要是不高兴可不准藏着掖着,省得又是几天不理我。”      “我没生你气。”华雪颜低头盯住自己手腕,指尖在腕骨摩挲一圈,忽然抬眼,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问:“你方才说得可是真话?当真愿意娶我?”      孟之豫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      “那好,我们即刻成婚,就在这里。” 第三二章 洞房花烛 ...   孟之豫只觉得像做梦一般,飘然欲仙的感觉,可总觉得仿佛踩在了云彩上,周围景象虽美,却有些虚浮失真,而且一个不慎就会跌下去。粉身碎骨。      千影楼的下人一听公子爷说要办喜事,惊愕之余也只得匆匆操办。他们不晓得从哪里找来红绸灯笼装点楼院,还买来了凤冠霞帔,忙活一早上,总算把该备的东西备齐了。      “雪颜,”孟之豫看着婢女婆子在阁楼铺上喜被,痴痴愣愣的,“这么仓促……太委屈你了,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不委屈。”华雪颜坐在一旁,手掌缓缓抚上大红嫁衣。鸳鸯盖头针脚细密,做工也算精致,就是没有她自己绣得好,花色也俗气了些。她微微一笑:“聘礼婚书都可以过几日再补,可错过今天,也许你所娶之人就不是我了。”      孟之豫一想也对。老家伙平日不敢拿他怎么样,可他们毕竟是父子。别说父亲安排的婚事儿子不能拒绝,一旦言语稍有违逆,为人父者寻个不孝的缘由打杀了儿子也行,就算闹到官府也无人敢管。况且孟世德什么人?百年望族孟氏的家主,说一不二,再加上有肖延这个恶狗从旁协助,他孟之豫迟早被他们算计得骨头渣都不剩!还不如先斩后奏,米已成炊木已成舟,老家伙也奈何不了他!      思及此处孟之豫下定决心:“好。过阵子我们再寻个黄道吉日办酒席,一定风风光光正式迎你进门。”说完他抿抿嘴,表情有些歉疚,“我是男人自然无妨,可你身为女子如此下嫁,明日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华雪颜并不介怀,而是笑道:“我是爹爹的女儿,他可舍不得怪我。倒是你,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和他说,横竖要挨打要受罚也该是你,我担心个什么?”      孟之豫托腮苦恼:“你都这么厉害了,岳丈大人肯定更加身手不凡,我可要被打死了。雪颜,到时你得帮我说情!”      她懒懒支手撑头,眼波含情望着他,道:“我被你掳走一夜,爹爹又找了人帮忙,恐怕已经闹得满城皆知。如此一来,我也只得嫁你了。你就这般对爹爹说罢,反正你贯来没脸没皮的,说些无赖的话也使得。”      “无赖有无赖的好处。”孟之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知赖着赖着就吃上了。”      “行了,我要梳洗装扮了。”华雪颜挥手赶他走,“我们不请宾客,总要有两个见证人,你去把左世子和王小将军请来。喝一喝你的喜酒。”      “好嘞!今个儿准把他俩吓一跳!”      孟之豫一拍腿兴冲冲地下了楼,华雪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转身喊了铺床的婢女过来。      她神情淡淡地看不出欢喜待嫁的娇羞,只是道:“取笔墨来,你帮我找人送封信。”      ……      将近黄昏,左虓一脸倦容地打着哈欠,慢悠悠走在去往鸥鹭堂的路上,冷不丁碰上王成尔。      “小虎!”左虓急忙喊他,“你也是去之豫那儿?”      王成尔老实点头:“是啊,你也去?之豫他有啥事儿,急吼吼的。”      “我还想问你呢!”左虓捏捏肩膀,哈欠连天,“我正睡得香就被喊起来,天知道这混蛋想干嘛。搞不好又被人家姑娘伤了心掏了肺,要死要活的。”      “真的?”王成尔握拳愤慨骂道:“没骨气的娘娘腔!他这回要是再哭我就揍他!”      二人边骂边笑走进鸥鹭堂,曲曲绕绕去了千影楼,看见门廊上挂着的红绸子,还有贴着的大红喜字,皆是一愣。      左虓拍拍王成尔的胳膊:“小虎我们是不是走错门儿了?”      王成尔一脸憨相:“没啊……就是这里吧……”      这时孟之豫从里面出来,见到二人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招手。      “快进来快进来!就等你俩了!”      摸不清状况的两人进了花厅坐下,见到丫鬟婆子忙忙碌碌还在布置,房里的摆设都换成红色,对门的案台上供奉了逝去孟夫人的牌位,檀香袅袅,熏得此处流滚着变幻莫测的迷雾。      “我说之豫你要干嘛?好端端怎的把你娘的牌位都请出来了?”      左虓一问,孟之豫便拿乔起来,斜眼看他:“不如你猜猜?”      王成尔看着满屋子红彤彤的,脱口而出:“好像是要成婚啊……”      “嘁!”左虓翻个白眼,没好气嗤了一声,“婚什么婚?昏头了还差不多!”他一指孟之豫,瞪着眼道:“你难道还不清楚这小子?拈花惹草四处留情的,他成婚?脑子又没进水!”      孟之豫难得没有和左虓斗嘴,他唇角挂着甜蜜笑意,认真道:“小虎说对了,真的要办婚事。我今日成亲。”      左虓还是不信,把下巴一昂:“你骗鬼呢你!成亲是吧?我怎么不记得收过你的喜帖?”      “呵呵,事出突然也来不及了。所以才差人去请二位。”孟之豫忽然站起来朝着两人深深鞠了一躬,诚挚道谢:“若无两位帮忙,小弟何来今日的福气。请受在下一拜。”      “诶诶诶!起来起来,你给我说清楚!”      孟之豫正经的样子可真是把左虓王成尔吓住了,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人一边儿拽着他,审问逼供。      “真是成亲?”   “真是。”      “现在?!”   “现在。”      “在这里?!   “在这里。”      “和谁!”   “华雪颜。”      ……      打听清楚来龙去脉,左虓和王成尔又一屁股摔坐回凳上,双目痴痴久久回不过神来,可瞧被吓得不轻。      左虓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才好。王成尔兀自挠着头,自言自语:“我没做梦?之豫要成亲了……没做梦……”      孟之豫笑眯眯看着他们,歪着头眨眼:“兄弟我大喜的日子,你俩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不为我高兴?”      “不……不是。”左虓终于唤回心神,眉头微蹙,道:“我晓得你中意华小姐,不然昨日也不会央我和小虎替你绑人了,你说要娶她我们也信。可是,今天就成婚、还是在这里?!你爹知道不?她家里人知道不?之豫,你别因一时糊涂而犯下什么大错,强抢民女要不得……”      孟之豫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我像那种人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昨儿个我请你们带雪颜来也只是想和她好好说说话,我可没强迫她。实话告诉你,成亲一事是她主动提出的,是她,华雪颜,自愿嫁我为妻。”      左虓惊愕:“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三书六聘?这亲怎么成得!”      “好说好说,这些以后再补。”孟之豫豪气挥挥手,“她有情我有意,既然都已两厢情愿了,何必还等以后?人生最是无奈无非错过二字。我不想错过她,她亦愿成全我的一腔真情。所以我们决定今日在此成亲,请你们来是想做个见证,讨声祝福。”      他话才说完,左虓还怔怔儿的,王成尔却已经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称好。      “好!说得好!”王成尔使劲拍着孟之豫肩头,口气怀着钦佩:“不愧是我兄弟,有气魄!够男人!之豫,我支持你,喜欢就娶!”      孟之豫也大力拍了拍他后背:“谢了。”      左虓见状微微一叹,纵使仍有疑虑却没再说出来,而是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当然没反对的缘由。之豫,恭喜。”      “同喜同喜!你们先坐,我去换身衣裳就行礼了。”      长眉始画,胭脂初开。阁楼上的妆镜前,华雪颜对镜描妆,抿唇含住一方红纸,须臾松开。      其实唇脂红纸皆是多余,她的唇已经够红了。不过她还是想完成这套新娘妆扮的步骤,不落一样。      “姑……夫人,吉时已到,该拜堂了。”      婢女来催,华雪颜再次审视了镜子里完美的面庞一番,拿起盖头搭上,把手递给她。      “走吧。”      孟之豫在阁楼下等待,见到盛装而来的新娘子顿时灿然一笑,赶紧过去牵住她。      “娘子小心。”      华雪颜听到他改了称呼,步履微滞片刻,松开五指把手放进他的掌心,轻声回应:“嗯。”      这是一场略显清冷却充满暖情的婚礼。王成尔充当司仪,围观宾客都是院子里的下人奴仆,孟之豫和华雪颜在响亮的吆喝下拜了天地和孟母的牌位,之后相对鞠躬。      “礼成——”      随着王成尔一声喊,两人完成了婚仪,本该入洞房了。谁知此时周围众人在左虓的鼓动下,纷纷起哄要看新娘子。      孟之豫自然不让,把华雪颜护在怀里,装出凶恶的样子唬人:“去去去!哪里有让你们先瞧的道理?我都还没看呢。”      左虓堵在了楼梯口:“不给瞧就不许洞房!看是你能耗还是我们能耗?哎呀呀,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呐呐……”      “……”      孟之豫被折腾得头都大了,华雪颜蒙在盖头底下虽看不到周围状况,却也听出对方没那么好打发。她扯扯孟之豫袖子:“罢了,不就是揭盖头么?你快揭吧。”      最后孟之豫不情不愿当众掀起了鸳鸯盖头,只见红巾底下美颜若雪,朱唇似玫。华雪颜低低垂着眸子,唇角噙着浅浅笑意,眼梢风情略显娇羞。      他一时间都看呆了,犹如被定身般站在那里,只顾傻笑不说话。左虓赶紧从后面推他一把。      “亲一个!”      孟之豫冷不丁被这一搡,一下就扑了过去抱住华雪颜,两人险些抱作一团摔在地上。      华雪颜费劲稳住自己和他,抬起手戳了他脸颊一下,嗔道:“傻瓜!”      “嘿嘿,我都看傻了,娘子你真漂亮。”孟之豫急忙站好,回过头恶狠狠举起拳头要揍左虓:“臭小子!”      “喂喂喂,大喜的日子不能动粗!”左虓忙不迭躲到王成尔背后,笑嘻嘻道:“你当心力气用完了没劲儿洞房!”      孟之豫又羞又恼:“……你、你等着,明日再跟你算账!”      闹闹哄哄一阵,两位新人终于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阁楼,进了新房。左虓和王成尔也没走,叫一群下人搬了桌凳到前院中央,摆上酒菜大肆庆祝。      双鸾帐下粉黛新。      华雪颜坐在床沿,双手交握搭在膝上,笑靥浅浅。      孟之豫喉咙吞咽了一下,紧张得手心里头出了汗。他缓缓靠近床边,试探着坐下来,眼梢余光不断瞟着华雪颜,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好像……还可以再近一些?      他坐下以后深吸一口气,暗自壮了壮胆,往她那方挪了挪。      嗯,靠在一起了,那么……先牵手再说?      孟之豫此时觉得后背热烘烘的,一把火都烧到了喉咙,他下意识扯了扯衣领:“真怪,四月的天儿也这么热……”      华雪颜低低笑了两声,主动伸出手去给他解开盘扣:“我来吧。”      灵巧纤细的手指一下解开了束缚,可孟之豫觉得更热了,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嫣红嘴唇,想也不想便凑上去衔住。      “咚”一声两人搂着倒在床上,孟之豫闭着眼狂吻一通,终于稍微缓解了口中干涸。他撑起身子,俯首又亲了华雪颜脸颊一下,继而低头去解她衣裳。      “之豫,”华雪颜忽然捉住他的手,睫羽扇动遮掩了瞳孔,低声道:“我不是……”      “嘘——”      孟之豫用嘴唇堵住她欲说的话语,凑到她耳畔,轻声道:“我知道的,没关系。”      他抚上她的脸颊,多情花眸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喜欢一人,钟情一人,爱慕一人,珍惜一人……与这些无关。我能拥有此刻,已是死而无憾。”      ……      此夜子时,一人一马出了上京内城,去往京郊的一座尼姑庵。      庵外的红枫树下,纤柔清瘦的背影若隐若现。枫叶仍青,女子一袭碧衫,几乎与之融为一体。      纪玄微下马走近,步伐踏在地上亟亟有声。他靠近了她,从后一把抱她入怀。      “影子……”      他因为得到邀约而心怀希冀,暗想自己也许得到了原谅。于是想低头索取一个柔吻。      谁知怀中娇躯瑟瑟发抖,埋着脑袋不肯抬起来,良久才唤:“将、将军……”      纪玄微一听这个声音,脸色唰得一变,捏住她的下颔强迫她昂起头来。      “叶子是你?影子呢!”      叶子锁着脖子极为害怕,想要逃离却被钳住了手腕。她打着颤道:“我、我不知道……是阿姐叫我在这里等她……” 第三三章 伴花而眠 ...   孟之豫见雪颜依偎在自家身旁,登觉一股幽香沁鼻,自然也往她那边靠过去,抵住她温软的身子,已然醉了。      华雪颜却显得略微警备,底气差了些许。她暂且推开孟之豫,指着桌上道:“先喝合卺酒。”      没有鸳鸯杯,只得用釉里红的官窑瓷杯代替。不过也无妨,华雪颜与孟之豫举臂交擎,各自饮下满满一杯后,她又接二连三灌了几大口。      绵长醇厚的喜酒入腹,惹得她脑中混沌了几分,胆子也大了许多。      “别喝太多,当心醉了。”      孟之豫见状夺过酒水,扶着微醺的华雪颜躺下,替她除去鞋袜。      “平日饮茶水解渴,今个儿用酒,别有一番趣味。”      华雪颜咯咯笑着,纤足在他肩头踩了踩,撑着头媚眼如丝,娇柔唤道:“孟郎,过来。”      孟之豫埋头为她解开繁复的礼服,笑道:“怎么还孟浪孟浪地叫?现在该改口叫相公了,娘子!”      “不不不,”华雪颜摇着头,扯了扯紧束的衣领,露出小巧的锁骨,纠正道:“世上夫妻千万,人人都有相公,人人都有娘子,此等称呼流于大俗。我还是叫你孟郎,郎君之郎,亦、同、浪。”      孟之豫花眸凝视于她,见她双颊泛绯十分娇艳,眼里因醉酒而染上薄薄雾霭,遮了惯常的冷淡清明,倒显格外可爱。      他凑上去问:“那我叫你什么?娘子不好,不如……爱妻?”      “哈!”华雪颜笑着打了个酒嗝,用手捂住耳朵,嘟嘴娇憨,“这么肉麻!不要!”      “雪儿?颜儿?”   “难听!”   “美人儿?”   “去!不正经!”      ……      饮了酒的华雪颜明显话多了起来,人也活泼了一些。孟之豫为她褪去衣衫她也没反对,反而坐起来去扯他的衣裳。      一来二去,两人很快“坦诚相见”。      孟之豫捧起华雪颜的脸,倾身过去亲吻,迷情呢喃:“都说美人红颜是英雄冢。我大抵算不上甚么英雄,却也心甘情愿埋骨入冢,只为你……”      他的吻并不强势,温柔中带着点点小心。华雪颜阖眸回吻,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宛如藤蔓一般紧紧缠上了他。      须臾,孟之豫挪开嘴唇,沿着她修长优美的玉颈轻蜿蜒而下,直奔白馥馥的香乳。      “嗯……”      当翘立的桃红被含住,华雪颜情不自禁仰起头低吟一声,高昂的下颔画出一抹优雅弧度。她本来已经渐渐沉沦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情、欲之中,下一刻却十根手指倏然收紧,猛地按住了孟之豫的后脑。      原来孟之豫的手掠过了她的背脊,触碰上那道长长的狰狞。      他的指尖只是略微滞留,她却如惊醒的野兽幡然回神,下意识制住了他的动作。      “别怕别怕,是我,我不会伤了你……”      孟之豫一边出声安抚,一边把手挪开,搭上她的腰。继而又沿着玲珑腰线徐徐拂下,抱住她赤、裸的大腿。      她再次松懈下来,半倚半躺在床头,后背下垫了厚厚的喜被枕头,而他保持跪姿立在她跟前,一手抬起她的腿,一手扶住她娇软的身子。      桃源半露,仿佛在发出邀约。孟之豫只是往下扫了一眼,瞳孔便染上化不开的欲、色,吞吞吐吐:“我、我要那个……了……”      华雪颜借酒壮胆,微微点点头。她也低眉看了孟之豫一眼,只见那男子之物翘翘挺挺干干净净,头首颜色粉红,不显嚣张倒有几分得不到纾解的可怜。      他扶着自己那物,缓缓进入她的身体。      “唔!”      华雪颜咬唇闷哼一声,眉心紧紧蹙着,神情十分痛楚。      孟之豫赶紧停下不敢再入,鼻尖都冒出了汗。他俯身而下细细吻她,希望可以缓解她的难受。      “要不、要不我出来好了……”      尽管他现在是想做得不行,可一见华雪颜痛苦难耐的样子便不由自主心软不忍,于是这般提议道。      “孟郎,”华雪颜微微喘息,用唇蹭着他的耳珠,“你轻轻的、轻轻的就好。”      孟之豫使出浑身解数,在密地入口研研擦擦,一边说着绵绵情话,一边亲吻舔吮她的身体,手指也轻轻揉摸她的腿根。      如是一番,她的身体终于接纳了他。清露溢出,他顺畅而入,狠狠一顶。      他们不约而同喘着粗气。孟之豫是因终于得到了她而欣喜难耐,华雪颜却是因为迈出这艰难的一步而颤栗。      其实她之前并未有多少实际经验,情、事她也只有过一次,而且还是在那种情境下……当日的屈辱,她再也不愿想起。      孟之豫的温柔多情带给她不同的感受,没有被撕裂的痛苦,没有无助的挣扎,也没有绝望想死的心情。他总是如春风和煦,宛如一泉清流拂过她,洗去她不堪的过去,还有肮脏污迹。      不过令她愧疚不堪的是,他抛弃了世俗私下娶她,她却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嫁她。他献出一腔真情,她却只能给出一分虚情假意的表象。他愿意把自己的所有给她,她却无以为报。      因为她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完全掌控,谈何回报?      此夜不是华雪颜的初次,可她却希望是。因为除了这般回馈真情,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孟之豫。      想到这里,华雪颜眼角滑下一滴泪,她拱起身子迎上去,努力使自己和孟之豫契合得更加紧密。      孟之豫察觉到她的主动,心神澎湃激荡。他捉住华雪颜纤软的腰肢,缓缓退了出来,继而又猛力顶了进去。惹得华雪颜颦眉低吟,双手都紧紧捏住他的肩头。      每一回都是这样缓缓而退,全力攻入,轻抽缓送。不多时两人皆是大汗淋漓,水珠沿着孟之豫的额角嗒嗒滴下,落在华雪颜的小腹上。他索性抬起一只莲足搁在自己肩上,自己略略直身,腰腹一挺重新深入进春湾。      他尽数没入,被一圈光滑紧致包裹着,挤压之下血脉愈发贲张,精、流都涌到出口,不由得“嘶嘶”两声。      他不敢妄动,害怕过早缴械投降,于是侧首亲吻上玉腿,张口轻咬不留牙印。      “呃……”      华雪颜意乱情迷地哼着,桃源处被满满填塞,坚硬的怒龙在里面灼得她亦滚烫不已,几乎成为一种折磨。而腿上的微痒痛感又不容忽视,痛苦与欢愉并存,交织出难以言喻的快乐。      她一直都闭着眼,此时却张开欲、色充盈的眸子,抬起另一条腿用足尖滑过他的胸膛,在他腰际摩挲两下。      “孟郎,快一些……”      她软糯糯哀求着,红唇吐出的话字字媚言。孟之豫不堪撩拨春兴又至,提枪上阵冲杀不歇,弄得华雪颜只顾肢摇头摆,声息急促娇吟连连。      孟之豫不依不饶地摆弄着她,如癫如狂。因为许久都未曾有过此等事,他先是泄了一回,又很快重整旗鼓再次上阵。      华雪颜承欢乏力,头晕目眩战栗不已,几乎数度昏厥过去,却又被不容忽视的快感唤醒。      香汗涔涔打湿了被褥,不知是第几次醒来,透过雾蒙蒙的眼帘,华雪颜看见孟之豫还在折腾。      热浪阵阵袭来,她费力抬起瘫软的手去揪他:“我都快死了……”      闻言孟之豫痴笑,喘着粗气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只会为你而死,无怨无悔。”      “……别对我太好,不值得的。”   “你太好,会让我害怕……”   “孟郎,我很害怕。”      他们结合在一起,明明如此亲密,身躯的感觉也如此真实,华雪颜却怕得要命。      “不怕不怕,”孟之豫缱绻的吻落在她额角,情真意切,“我陪着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陪着你。”      天色将明他们才沉沉睡去,交颈而眠。筋疲力尽的华雪颜躺进孟之豫的臂弯,小鸟般依偎着他,纤手搭在他的胸膛,感受着掌下心脉的跳动,安然入梦。      她只希望这样一觉睡到地老天荒,醒不来也罢。      悠长沉缓的呼吸声萦绕在阁楼,情、欲残留的靡靡气息久久不散,直到夕阳西斜,孟之豫眼帘一动,醒了。      手臂有些发麻,他垂眸看了眼怀里沉睡着的华雪颜,唇角绽放出满足的笑意。他不想扰了她的好眠,所以没有抽开手臂,只是略略低头亲了亲她的眉角。      就是这轻轻一吻,华雪颜也睁开了眼。昨日浓厚的欲、色已经褪去,她眼神清明如常,依旧有些冷,但也不似往常淡然了,好像多了些特别的情愫。      孟之豫有些懊恼,嘟嘟嘴:“吵醒你了啊?早知道我就不动了。”      “没有,我也是才睡醒。”华雪颜微微一笑,抬头示意他收回手臂,“枕着不舒服,硌得脖子疼。”      “哦。”      孟之豫费力收回手,麻得都没了知觉,他搓了搓臂膀,希望可以让阻滞的筋脉畅通一些。      华雪颜见状,主动伸手过去给他按捏搓揉,无奈中有些感动,嗔道:“怎会有你这般的呆子?难受成这样也不吭一声。”      “呵呵,我怕吵了你睡觉嘛。”      孟之豫笑得有些傻,他享受着华雪颜的柔情,心里如灌了蜜般甜滋滋的。他感慨道:“有了娘子就是不一样,我家娘子真好!对我特别好!”      华雪颜没好气道:“等你以后被我管着不能去喝花酒,看你还说不说好。”      “喝什么花酒呐!”孟之豫嬉皮笑脸的,扑过去抱住她,“家有娇花一朵,我日日采夜夜采都采不够,谁要去采那些不香不臭的野花……”      “没正经!好了好了别闹了,快起来。”      “我偏不起来,我要采花!”      两人打情骂俏之际,却忽然耳闻楼下一阵骚动,接着好像有人争执起来,声音很大。      “我去看看。”      孟之豫匆匆下床,走到窗户推开一看,正好见到华致远和纪玄微站在院子里。 第三四章 青涩挽留 ...   左虓和王成尔前一晚喝得酩酊大醉,也歇在了千影楼,直到午时过后才起。他们见新婚小夫妻还没下楼,猜到定是晚间折腾厉害了,还在呼呼大睡。二人暗地里取笑了孟之豫一番,却也没不知趣地去打扰,只是自个儿在园子里玩着,等晚一些孟之豫起了,他们再说声告辞。      谁知就在黄昏时分,居然有人找上门来了,气势汹汹。      左虓一见满脸肃杀的纪玄微,不由得心虚了几分。他和纪婉兰早已定亲,可他对这位纪小姐不怎么喜欢,所以一直拖拖拉拉不愿成家,反倒是和孟之豫王成尔花天酒地的。      看未来大舅子这凶神恶煞的架势,莫非是找上门来要揪他回去拜堂!      左虓拔腿就想跑:“小虎你先抵着,我去个茅房!”      岂料他刚转身,纪玄微沉哑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左世子。”      左虓骤然驻足,心里哀默了片刻,这才堆起一张惯常笑脸,回过头来打招呼。      “哎呀呀,纪将军是你啊!刚才没看见你来,嘿嘿……”      纪玄微点头算打过招呼了,直接就问:“孟公子可在?”      咦?不是找自己的?      左虓愣了愣,有些摸不清纪玄微的用意,于是没有忙着搭话。倒是王成尔是个心直口快藏不住话的,指着阁楼就说:“在,只是还没起床。”      纪玄微顺势一看,见到阁楼窗户上惹眼的红色喜字,再环顾四周,红绸艳锦披挂房梁,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酒香……无一不彰显了那场喜事。      他脸色陡然一变,一把揪住王成尔:“谁办婚事!”      “当然是之豫。”王成尔恼他无礼,狠力推他,“好好说话!别对爷动手动脚!”      王成尔天生神力臂力惊人,纪玄微被他推搡不由得踉跄一下。他想起那封约他深夜相见的书信,确确实实出自华雪颜的手笔,所以他才满怀期望地赴约。哪晓得却是一场戏弄!      不,不是戏弄,是报复,是华雪颜对他彻彻底底的报复!      她让他吹了一夜寒风,自己却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彻夜缠绵!      她太狠了,太狠了……      纪玄微想起这些怒不可遏,反过来一拳挥向王成尔。      “混账!”      王成尔素来是火爆脾气,又有些愣头愣脑的,突然挨打自然要还手,冲上去就要揍人。      “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啊两位!”      左虓赶紧冲上去紧紧抱住王成尔,使劲把他往后面拖:“小虎打不得打不得!就算给我个面子!给我个面子好不……”      王成尔不依不饶:“他妈的是他先动手!”      左虓拦不住这头蛮牛,眼看纪玄微竟然意欲拔刀相向,他更是大惊失色,骤然高呼:“来人!快来人——给我拉住他们——”      自打进门就格外沉默拘谨的华致远也赶紧上前劝解纪玄微:“将军莫急,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先找雪颜要紧。”      “咯吱”一声,阁楼的窗户开了,孟之豫揉着眼望下来,有些疲累的模样,可眼梢桃花风流,脸色也红润餍足。      “阿虓什么事啊?”      左虓忙不迭喊道:“你快下来!有客人!”      孟之豫定睛一看竟然是华雪颜父亲,他惊讶之下有些忐忑,赶紧鞠躬作揖。      “晚辈见过岳……伯父,您稍等,我马上就来。”      他急匆匆找衣裳穿,华雪颜也披上一件袍子下床,问:“谁?”      她徐徐走到窗口,眼帘微垂俯视下方,正好迎来纪玄微痛楚狂怒的目光,以及华致远的惊愕。      她高昂着下颔,书写出桀骜畅快的神情,绯色红唇含着浅笑,唇角微微上扬,恣意挑衅。      纪玄微伫足仰望,深眸中的万千怒火恨意最终却化成错失挚爱的伤痛,以及阴郁惆怅。      他仓皇垂首,努力想忘却华雪颜散乱的青丝,潮红的面颊,颈间的爱痕……      可越是想忘记,越是记得清晰。这一样样证据,始终萦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甚至,快要灼瞎他的双眸。      影子真的已经死了,她不再是当年无助哀求、讨好他的纤柔弱女,她是那个心机深沉、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什么都敢豁出去一搏的华雪颜。      她终于成为他希望的模样,可他也永远失去她了。      “将军,再给我次机会,我会好好学的……”      那一次,海棠把她送回来,青涩的她向他展示所学。她明明胆怯得要命,却闭着眼上来吻他,横冲直撞弄得他唇皮剧痛。不安分的小手乱摸乱抓,想解开牢固的盔甲却扯不开绳结。就如一只莽撞无措的小鹿。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把她看得心里发毛。她以为自己的表现让他失望了,于是低头认错,请求他再让她试一次。      他勾起她的下巴:“我来教你。”      他骤然堵住娇润红唇,伸舌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手下只用了三分力,就轻而易举撕开了她的衣裳,捏住隆起的饱满。      她闭着眼往后缩,反应木讷表情抗拒,根本没有如今的妖冶蛊惑。      可越是这样的稚嫩,越勾起他的兴趣。本来只是一场演练,最后却化作他难以遏制的欲望。      他顺势把她圈进怀里,两人一齐倒在床上。他居高临下盯住她,她紧紧拽住身下床单不敢睁眼,睫毛抖得如风中树叶。      他扔掉铠甲,重新扑上去亲吻啃咬,蓬勃欲望冲到头顶。      就在这时,一柄利刃横上他喉咙。她忽然一扫方才的乖巧青涩,睁眼清明无波,带着三分得意说道:“这招如何?”      他一时不知说何是好,怔怔儿看她。      她缓缓坐了起来,匕首还比在他咽喉。她笑:“海棠说了,勾引男人也分高低。最下等的勾引直表心意,做的都是脱衣露肉的勾当;而次等则需要欲迎还拒、给点甜头又置之不理,吊着男人的胃口,让他如猫爪挠心,自然而然送上门来;但是,最最上等的勾引是就算是块不解风情的朽木,也能做到让男人神魂颠倒。”      她眼里跳跃着渴望得到肯定的光芒:“将军,我方才表现怎样?有没有出乎你的意料?”      他从来就知道她聪慧果敢,学什么都快。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想到她学得这么好,简直是太好,太好。      好到让他入了戏,唱了半天以为自己是主角,赫然惊醒才发觉同台之人早已下场,在台下冷眼旁观,笑他讥他痴人说梦。      “不够完美。”      纪玄微忽然一掌擒住她的腕骨,轻而易举夺了匕首,反过来抵在她之咽喉。他眼神骤然冷却,深潭般的眸子涌起层层猛浪,低哑嗓音令人不寒而栗:“你犯了三个错。其一,该杀便杀,说太多废话只会给敌人机会逃脱。其二,好大喜功失了防备之心,太过轻敌。其三,你有没有想过,他日倘若你身上并无兵器,该用何种方式取敌首级?”      他扔掉匕首,一把钳住她的下颔:“今天是你侥幸。下次你若再用此招,必定无用。”        她忽然显得有些挫败,眸子里倔强不改,可却低低垂下了眼帘,诺诺道:“是……我以后会注意的。”      他冷冷一笑不搭话,径直下床意欲离去。忽然她在背后喊:“将军!”      他身子顿了一下,只听她怯怯地说:“你……你不留下来么?”      他没有回话,又听她道:“我、我还会其他的……海棠教的……”      这样直白邀请是行下等勾引的伎俩了?      纪玄微嘴角扯出一抹嘲讽,头也不回地拒绝:“不。”      你不留下来么……   留下来么……   留下来……      耳畔回响起她当日的挽留,纪玄微忽然觉得他可能错了。她也许并不是想逞强试探,而是真真正正在留他。留他在身边,留他陪着她。      如果当日没有因自尊受挫一怒离去,而是收起这股傲气留下,今天他们会怎么样?      再也不会有那一日了。今日的华雪颜不屑理他,她全部的手段只会用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明知道她是在报复,报复他们所有人,可纪玄微仍希望自己和孟之豫能调个位置,陪伴在她身旁赎一生罪孽。      “回来回来,被他们看见不好!”      孟之豫换好衣衫发现华雪颜定定站在窗边,他赶紧过去把她搂回来,嗔道:“你也想讨打是不是?我看岳父大人气得脸都青了。”他捧起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就像要上战场前一般,郑重其事道:“你乖乖待在这里别下楼,我去跟岳父大人解释。反正要打要骂我都担了,你别这么傻送上门找打,听见没!”      华雪颜轻轻笑着,踮起脚在他唇角吻了吻:“晓得了。你去给爹爹说这是我的主意,免得他迁怒于你。”      “嗨,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娘子为我担当?”孟之豫颇为豪气,飞给她个媚眼儿,“放心吧,万事有为夫!”      “呵呵,快去快去。”      华雪颜笑咯咯催他,他才一步三回头下了楼。其实说不紧张也是假的,孟之豫横想竖想都觉得自己理亏,绑人在先不说,还把人弄这么个地方来就不声不响的成了亲……      “唉——”      他长叹一声,垂头丧脑下了阁楼,心底惴惴不安。      纪玄微见他出来,握住刀柄的手紧了紧,已成拔刀之势。最后却硬生生忍下,转而扭头便走。      “将军……”华致远在后唤他,他没有搭理,更没有回头。      他怕自己一回头,会失控砍了这浪荡公子的脑袋。      见到纪玄微走了,孟之豫暗自欣喜。没了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兴风作浪,剩下的岳父大人就好对付了。      他忙忙跑近,在离华致远两步之遥的地方突然掀袍跪下,咚得一声。      孟之豫先是诚心诚意磕了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都紫了,这才抬首,诚恳道:      “小婿知错,请岳丈责罚!” 第三五章 笑靥双双 ...   “你……你先起来,起来再说。”      孟之豫这一来就跪地磕头的架势倒把华致远吓得不轻,他嘴皮动了动,没骂没怒,只是先叫孟之豫起身。      孟之豫见他如此平静,反而心底更没底气,于是跪着不肯起,低头认错:“小婿犯下弥天大错,不敢奢求岳父原谅。只是求您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不要为难雪颜。小婿任凭岳父处置,绝无二话!”      华致远嘴唇嗫嚅,愣了半晌没说话,孟之豫也跪在地上静候发落。左虓和王成尔不便插手别人家事,自然也不言不语。      跪了许久,直到孟之豫膝盖都麻了,方才听到华致远沉沉一叹,无奈道:“起来吧,我不怪你。你把雪颜叫下来,我有话对她说。”      父女俩要说悄悄话,孟之豫特意腾出地方给二人,就在阁楼后面的竹林,华雪颜换上新娘该穿的绯色衣衫徐徐而来,发髻已是妇人模样。      她含笑唤道:“爹爹。”      华致远看她一眼欲言又止,她很知趣地回头打发孟之豫:“你去端两杯茶过来,我们该向爹爹敬茶。还有好好谢一谢左世子和王小将军。”      孟之豫本不愿走,转念又想兴许华致远要嘱咐华雪颜什么也不一定。他凑到她耳畔,小声道:“若是岳父要罚你,你就快跑。不过我看老人家面善和蔼得很,应当不舍得打你……总之万事小心。”      华雪颜笑道:“你放心。      他在她腰间摸了一把,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华雪颜春眸含笑看他身影消失在流水小瀑之后,顿时回首换上冷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等华致远开口,华雪颜已经冷冷道:“我主意已定,绝不更改,况且如今也没了退路。你所要做的就是点头同意这门婚事,隔日去官媒处补齐婚书。”      华致远从来就没有一家之主该有的威严,和华雪颜相比,他总是少了几分魄力,多了几分懦弱。他目光惋惜伤痛,沧桑老脸浮出愧疚:“我……我知晓自己没资格管你,可是雪颜,你嫁谁都好,为何偏偏是他?这一步走得太险,你这分明是羊入虎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回上京从来就不是为了贪图安逸。”华雪颜眸色锋利,凛然道:“我昨日见到了肖延,他还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大概他杀的人太多,找他索命的冤鬼也太多,所以他怕得连门都不敢出。”      她缓缓摘下一片竹叶,放在鼻端嗅其清香,黛眉横起,有些暴戾地说:“以为躲着我就没法了?就算他肖老狗能和全天下的人断绝来往,孟世德的帐,他不敢不买。”      竹叶放进口中,味道极似莲心,苦得人想哭。华雪颜却像喝了蜜一般甜甜笑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不急,不急……”      华致远见她面庞美艳如常,可话里的狠辣癫狂太过,不由得背脊发毛,身躯隐隐颤抖。      “我很后悔。”      华致远老泪纵横,举袖拭着眼角,哽咽道:“今天的局面是我一手造就。如果我不曾去边关寻你,不曾告诉你严家一案背后的隐情,你就不会是这样……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      “不关你的事。”华雪颜表情淡淡,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她对这个所谓父亲的根本不亲近,她道:“对不起我全家的是他们,不是你。我反而要感激你告诉我一切,使我避免成为严家的不孝子孙。我娘泉下有知也只会感激你,不会怪你。再说,你是我启蒙恩师,悉心教导之情,我铭记于心。”      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他只是当年严府请来教习她琴棋书画的先生。他们相处得还不错,若无意外他会陪她到出嫁那年。可他却在她母亲过世后辞了教习一职,远走天涯。      再次相逢是在边关,他千里迢迢来寻她。她却差点认不出他,因为印象中儒雅清俊的恩师,竟然仿佛苍老了三十年,满脸沧桑风华不再。      那时她才惊觉,竟然已经过了十年。他老了,世事也变了。      华致远颓然不已,摇着头道:“当日你负伤昏迷,大夫说命悬一线,我怕你撑不下去,所以在你床头说了那些话,希望可以激你醒来。仇恨确实是救命良药,同时也是致命毒药。你醒了我很高兴,可我没想到因此毁了你的后半生……”      “若是可以重来,我只愿你永远也不知道实情。”      “霜影,是我错,真的是我错……”      若是可以重来?      华雪颜回味着这句妄想之语。      若是可以重来,她宁愿当日没有苏醒。   若是可以重来,她宁愿从未结识纪玄微。   若是可以重来,她宁愿不曾去过边关。   若是可以重来,她希望自己和叶子陪家人一齐死了!      只是已经走到今天这步,她早没了回头的可能。其实她以前也时常躲起来独自抹泪,埋怨上苍的不公,痛恨自己的不幸。渐渐哭到后来,她就哭不出了。大悲之时,没有泪。      “够了!”华雪颜忽然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来后悔个什么!我没时间陪你在这里伤春悲秋,就算你不帮我,也别拖我后腿。你爱冷眼旁观爱自怜自艾都好,总之别来坏我的事!”      她拂袖怒走:“我不回去了,你叫铃铛收了我的东西过来。还有聘书婚书,明日送上门你只管签名落印便是。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孟之豫亲自端了茶过来,却只见到华雪颜一人站在竹林,垂眸盯住脚下,唇边无笑,似有落寞。      “岳父呢?”      华雪颜抬眸,平平静静:“他衙门有事先回了。”      孟之豫显出沮丧,微微撇嘴:“才来一会儿就走……岳父是不是不满意我这个女婿?我也晓得自己不好……”      “没有。”华雪颜安慰道:“爹爹是真的有事,他临走还叫我们记得三日回门。”她避开他的视线,给他拂去肩头竹叶,“他没有嫌你不好,不过女儿忽然出嫁,他有些难以接受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真的?”孟之豫听言开怀起来,笑眯眯拉着她,“回门的时候我得好好表现讨他欢心,别让他老人家觉得委屈了你。对了岳父喜欢什么?我多备些礼送去。”      “他喜好书画,你送两幅画作即可,其他的金银玉器就不必了,他不喜欢。”华雪颜抿抿唇,忽而眉梢一扬,“你也算正式拜见过我爹了,那我们多久回去给你父亲奉茶?”      “这个……”孟之豫摸摸鼻头避而不答,“今天晚了,改日再说吧。”他敷衍了两句,又道:“你们闺中小姐平日都不出门,不晓得上京晚间有多热闹,特别是咱家门口这段儿,夜市灯会通宵达旦,有趣好玩儿得很。走,我带你去转转。”      华雪颜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强求追问,微微一笑:“好。”      春光将暮,百花尽开。鸥鹭堂本身就是个大花园子,里面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等种种奇绝。他们出了千影楼,携手穿过一片花林,正碰上园中一侍儿摘了一捧笑靥花,用马头篮盛着,好像要拿出去卖。      “好香。”      幽幽花香袭来,华雪颜不禁赞道。孟之豫急忙叫住那侍儿:“别走别走,小家伙过来。”      七八岁的小侍儿携篮快步走近,躬身弯腰作揖:“小人见过官人与娘子。不知官人有何吩咐?”      孟之豫抓起一把笑靥花,只见碧叶繁花,似点点飞雪落在翡翠上,璨然悦目。他勾勾指头:“把花拿来。”      谁知这侍儿赶紧摇摇头,把花篮子藏到背后。孟之豫一见就气闷了,道:“嘿!本公子又不是白要你的花儿,喏,赏钱拿去。”      侍儿还是不愿,他谦恭答道:“不是小的不愿卖给官人,实在是这花儿是咱家公子爷点名要的。万望官人见谅则个。”      孟之豫皱眉:“你家主子哪位?摘花儿都摘到我家门口来了,胆子不小。”      “小的主家是御道南街唐府。”      “哦——唐癞皮家?”孟之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却没把姓唐的放在眼里,不由分说把篮子拿过来,硬把钱塞给这侍儿,“得,你回去就给唐癞皮说他上次输了蹴鞠和马球我还没拿彩头呢,这花儿我要了。不服气的话下回来赢我。”      他大摇大摆抢了马头篮,潇潇洒洒走了。华雪颜扯扯他袖子:“唐癞皮是谁?你这般抢了他东西,好似不大好……”      “他是我死对头。”孟之豫嗤之以鼻,“这家伙本名叫唐泰来,他那太尉老爹倒是希望他否极泰来,哪晓得他从小就两面三刀的,小人一个。从前我们一块儿在宫中侍读的时候,明明是他撺掇逃学,最后又是他去太傅面前告状,害得我跟阿虓挨了好一顿罚。从此以后我们就说他是唐太赖,癞皮狗。”      “他暗算我们,我们当然要还击。反正这种事儿多了去了,我们的梁子是越结越大,隔三差五就要过上几招。不过,今年的蹴鞠赛和打马球他都输给了我们,嘿嘿,他那威风扫地颜面无存的样子你没看见!丧家之犬一般,笑死我了!”      华雪颜看他调皮又得意的模样,不由得也会心一笑。      真好,他的人生可以尽情欢乐恣意挥洒,他是真实温暖的血肉之躯。活生生的孟之豫,有喜怒哀乐的孟之豫,美好得让人不舍得离去。      与他在一起,仿佛驱走了严寒,暖意融融。      孟之豫大笑一阵却发现华雪颜没有说话,而是眼神莫名地望着自己,他没来由有些紧张,急忙收敛了笑容,挠头道:“我这样是不是显得很小气,不像男子汉大丈夫?雪颜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都会改了,我不跟他计较。”      “我不喜欢把什么都看得很淡的人,太沉静就如死水一潭,没了生机活气就不像人了。还是爱哭爱笑的人讨人喜欢。”华雪颜有些俏皮地说:“下回要是唐癞皮又来找你麻烦,我和你一起收拾他,我帮你揍他。”      红袖掩唇是娇羞,她笑靥浓浓,胜却一捧笑靥花。      孟之豫一怔,随即大笑着扑过去抱住她,把人搂起转了好几个圈。      “娘子你真好!我捡到宝了!”   “行了行了,快放我下来,头都晕了……”   “哦哦!”      两人随后去了湖边沿岸走了一截,孟之豫见岸边有画舫停泊,于是带着华雪颜上了船。 第三六章 灯船烛龙 ...   朝天湖中画舫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中。华雪颜所乘的这艘画舫,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她坐在窗边,手执一柄绘了海棠的团扇,轻轻儿倚在窗棱,云鬓衬着雪腮玫唇,视线放到外边湖面上,软媚动人。      孟之豫从甲板走进便瞧她出神盯着外面,春眸似水眼波浅浅,手里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颇有几分别样风情。      他走过去在她脸颊偷香一吻:“看什么呢?”      “灯船。”      华雪颜朝着远处努努嘴:“像一条烛龙在水里游。”      孟之豫顺势一望,只见原是有人集了十来艇小篷船,挂上数盏羊角灯,再让船首相连,远远瞧去就像火龙一般屈曲连蜷,灯火倒映在水面上辉光激射。炫目非常。      华雪颜幽幽道:“真漂亮,我小时候……都没见过。”      “你喜欢这个?”孟之豫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以后我每天都带你出来看,反正就在家门口。雪颜你饿了罢,要吃什么?”      华雪颜看灯船看得入迷,趴在窗棱上支着下颔,淡淡道:“随便。”      “嗯,我叫人去岸上买,很快就回。”      孟之豫匆匆又出了船舱,华雪颜还是直直盯着水面上缓慢前行的船龙,略有失神。      很多年前,她的生辰之日,他们阖家来到朝天湖,在画舫上为她庆贺。彼时她的父亲、叔父还健在,母亲刚刚再次怀孕,叶子的大眼睛也水灵灵的。      那一日的光景清晰得彷如就在昨天。      卖海棠的花郎,唱曲儿的歌女,划画舫的船工……人人都向小寿星贺寿。她父亲专程租了她生辰数目的小篷船,挂上写满寿字的马灯,结伴前来为她送上寿礼。      她惊喜极了,一整晚都咧嘴笑着,合都合不拢。      慈爱的父亲笑着问她:“影子你喜不喜欢?”      她狠狠点头:“喜欢,很喜欢!”      “以后你每年过生辰都来这里可好?你长一岁,蓬船便多一只。等到小船串成一条长龙,我的影子就长大了。呵,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他期望着女儿成长,可想到她日后嫁人又氲出丝丝不舍,幽然道:“待你去了夫家,恐怕为父就不能为你庆生了……”      她的母亲缓缓走来,嗔道:“说这些作甚!女儿年纪尚小,出嫁还早着呢。再说以后有女婿陪着她,你个糟老头子少去碍别人小夫妻的眼!”      “哈哈,”她父亲朗声大笑,赶紧作揖讨饶,摸了摸爱妻的肚子,“幸好还有大小宝贝作陪,不然我老头子可要寂寞死了。”      她的娘亲娇羞戳他脑门一下:“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影儿的寿诞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      远处声光凌乱,腾腾如沸。华雪颜静静坐在画舫窗边,只觉得喧闹人烟明明近在咫尺,可自己离得太远,始终无法融入这一汪柔情春水中。      船身忽然晃荡一下,华雪颜敛起飘忽神思,抬眸见到另一艘三层画舫从旁驶过,里面传出喧杂的嬉笑声,男女皆有,夹杂了点点丝竹之乐。      一声尖亮口哨声从对面画舫顶传来,她微微仰头,见到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男人冲自己招手,旁边四五个人围着起哄。      “妞儿,到爷这里来!”      华雪颜冷冷扫他一眼,随即放下竹帘挡住自己,折身走了。      “嘿!”花公鸡般的男子急了,气得直拍栏杆,“还敢给爷甩脸子!去,打听打听是谁家的姑娘,给爷绑了送来!”      他猛地就踢了身旁小厮一脚,打发人去打探,不过念头一转,又急匆匆把人喊住:“别忙别忙,给爷滚回来!”他摸摸下巴,回味着刚才的美人冷眼,心痒痒的,“长得俊俏眼神也销魂……咳,先给她说说爷是谁,别动粗,不准吓着我家冷美人。滚吧!”      华雪颜刚刚放下竹帘走到船头,孟之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婢女捧着食盒。她往船舷一看,只见一条小舟泊在旁边,舟上的人正往船上递东西,杯盏碗筷,吃饭的家什一应俱全。      她有点惊讶:“你专程去岸上买的?”      “是啊。”孟之豫点头,示意下人把东西摆上,笑道:“船上的东西粗糙,我可舍不得我家娘子受委屈。我要把你养得好好的,等回家让岳父瞧了,才放心把你交予我。”      花炊鹌鹑、荔枝腰子、香螺炸肚、莲花鸭脯、鲈鱼莼菜、姜醋白虾……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菜色竟然跟多年前她生辰那晚一模一样。      “可惜没有你喜欢的羊乳羹酪,所以我就随便点了几样。来湖上就要吃鱼虾,味道不错,你尝尝看。”孟之豫拉着她坐下,夹起白虾剥了壳,虾仁儿沾上姜醋汁喂到华雪颜嘴边。   
  “娘子张嘴,啊——”      华雪颜神情木然,等到舌尖尝到鲜甜之味才发现虾仁已在嘴中,她咀嚼了几下,费力把东西吞咽入腹。      新鲜虾肉质软微甜,与记忆中的味道分毫不差,只是吃完后觉得舌尖有一丝回味苦涩。      “甜不甜?”孟之豫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月牙,他兴致勃勃又动手剥了起来,道:“现在还没到吃蟹的时节,等中秋前后我们再来湖上吃螃蟹。什么蟹黄豆腐、螃蟹酿橙、糟蟹醋蟹……轮着吃个遍。其实最好吃的还是一整只七八两的蟹隔水蒸熟了,掰下蟹钳敲碎硬壳,吃里面的蟹腿肉,还有蟹黄,丰腴肥美……”      他又递了块虾仁过来:“张嘴。我刚才的提议好不好?”      “不吃了。”华雪颜忽然把头一转,绣帕掩嘴,“我吃不惯。”      孟之豫的手顿在半空中,证了怔讪讪放下,低眉有些沮丧:“你不喜欢啊……”      “不是,我只是不习惯罢了。”华雪颜覆掌轻轻搭在他手背上,似是回味又像感慨地说:“边关不似这里繁华,物产也少,鱼虾螃蟹都很少见,我闻不来这些腥味儿。你喜欢便多吃一些,不用管我。”      “哎呀我竟然没想到这茬!”孟之豫懊恼,“算了这些都不要了,我叫人重新买几样你喜欢的来。”      华雪颜叹了口气,拿手戳了他额头一下,训道:“不许倒,败家子。你花银子买倒是容易,可晓得乡农渔夫起早贪黑有多辛苦?浪费吃食下辈子是要被罚当饿死鬼的。快吃,不吃光不准跟我说话。”      “嘿嘿,”孟之豫被她一训,显出几分羞赧,他搓着手尴尬笑笑,很快作揖讨饶:“娘子教训的是,为夫知错。但是,”他可怜兮兮抬起头,撅着嘴说:“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一个人吃好没劲啊,你陪我。”      “哈,就会偷奸耍滑。”      华雪颜话里埋怨他,手上却利索剥了虾壳,含笑把虾仁硬塞进他嘴巴:“快吃快吃,吃完才搭理你。”      “好甜好甜!”孟之豫喜滋滋的,顿觉食物滋味格外鲜美,他厚起脸皮把嘴凑过去张大,“娘子再给一个,啊啊——”      “得寸进尺,不给了!”      “娘子你最好了,娘子娘子娘子……”      两人嬉闹一阵,忽然听到外面锣鼓声咚咚,且越来越近,船桨破水的声音也哗啦不断。华雪颜停下打闹,推了推抱着自己的孟之豫,好奇问道:“外面怎么了?好吵的样子。”      孟之豫趁机在她颈窝蹭了蹭,亲咬她的锁骨,他厮缠了一会儿才放开人,兴冲冲拉她去甲板。      “我们出去看。”      夜幕下繁星点点,可漫天璀璨星光此时却黯然失色。华雪颜一出船舱,几乎被眼前的火光晃得睁不开眼。      近百条小篷船从远划来,连成一串游走在湖面上,最后挨个儿围着他们所在的画舫打转。船头羊角灯煌煌亮亮,船夫划船,船娘站在前面,冲着她和孟之豫掷东西,扔一回就说一句吉利话。      “恭贺新婚!”   “百年好合!”   “比翼连枝!”   “早生贵子!”      东西倏倏飞来,红绿黄蓝相间,华雪颜定睛看脚下,发现什么都有。同心结、并蒂花、鸳鸯袋儿……甚至花生瓜子红枣桂圆也是有的,正合了他们的祝词。      她素来淡然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讶然回眸看向孟之豫。      孟之豫脑袋一偏,噙笑道:“昨天成亲太仓促,都没好好热闹一番,我也一直像在梦里。现在好了,我觉得这才像成亲的感觉,锣鼓震天好话不断。”      他低头与她鼻尖相对:“你如今是我娘子了,真的是了。我不是做梦。”      耳畔人声鼎沸,烛灯高亮宛如白昼。华雪颜站在一群蓬船包裹的中央,众目睽睽之下,难忍泪意潸然。      “孟郎,你又做傻事……孟郎……”      正当二人含情脉脉之际,一艘大型画舫以凶猛之势直面而来,赶走旁边停泊的小蓬船,差点和孟之豫他们的船撞上。      船身摇晃不已,孟之豫急忙把华雪颜护在怀里,之后抬头一望。      对面甲板站了个花公鸡般的男子,正得瑟抖着腿,昂着下巴挑衅似地看着他。      孟之豫不悦皱眉,没好气道:“唐癞皮你眼睛瞎了,湖上那么宽,你哪条路不走非要来撞我的船。你小子找茬是不是?”      花公鸡,也就是唐泰来一抹鼻子,扬腿踩上一旁栏杆,拍着大腿道:“爷看上你旁边那妞儿了,识相的就把人送过来,不然爷要你好看!” 第三七章 恶狗落水 ...   “这就是你口中的唐癞皮?”      华雪颜把唐泰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觉蹙起眉头。      怎么穿成这样子?锦红的衣裳翠绿的领子边儿,鞋上用彩线绣着仕女图案,后脑四方髻上还插着朵牡丹。      哪里像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街上拉皮条的龟奴还差不多。      华雪颜脱口道:“这位唐公子果真有些与众不同,好像……”她突然扬起眼帘,冲着唐泰来微微一笑,唐泰来一见骨头都酥了。      “好像周妈妈养的大公鸡。”      “哈哈哈……”孟之豫捧腹大笑:“公鸡都比他好,至少人家还会打鸣。癞皮狗只会汪汪乱叫!”      唐泰来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夸赞之词,岂料却是被一顿好损,孟之豫又在一旁附和。他气得鼻青脸红,勉强维持的风度也荡然无存,破口大骂:“臭娘们儿!给老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去,把她给我绑了!”      “喂!”孟之豫上前一步,喝道:“唐癞皮你别欺人太甚!我没惹你,你最好也别来惹我。今儿个本公子心情好,不想跟你计较。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不然小虎的拳头有多厉害你不知道?小心揍得你亲爹都认不出来!”      唐泰来下意识哆嗦一下,警惕地后退两步,偏头与小厮耳语:“王蛮牛也在他船上?”      “据小的所知,没在。”小厮贼眉鼠眼的,坏笑着回话,“八成是他唬您的呢,少爷。”      “王八蛋,虚张声势!”唐泰来顿时底气足了,昂首阔步走上前,大喇喇叉腰道:“王蛮牛又怎么样,老子从没放在眼里!姓孟的软脚虾,不服气就过来单挑,或者把你身边的漂亮妞儿拱手奉上,爷便高抬贵手放你一马,哈哈哈……”      孟之豫掳起袖子就要冲过去:“你个混球!”      华雪颜急忙拉住他,扯着他袖子拖他回船舱:“别急。狗咬你一口,难不成你还咬回去?你是人,何必跟个畜生计较。”她菱唇含着浅笑,眼波风流习习,对唐泰来说:“大喜的日子我夫妻二人不愿生事,唐公子若是想讨杯酒喝,欢迎过来。”      她示意船工搭上舢板,唐泰来见状眼珠子溜了溜,思忖片刻决意过去。小厮赶紧在后劝道:“少爷,当心他们使诈。”      “怕什么!就凭那个软脚虾,再加上个风吹就倒的小娘们儿,还能把爷吃了不成?你们在这里等着,看爷怎么把美人儿抱回来!”      眼见唐泰来腰间别了把扇子大摇大摆过来,孟之豫皱起眉头,不悦道:“干嘛要他过来?我先说好,我可不跟他讲和。”      “难道我像那么好说话的人?”华雪颜举袖掩嘴,徐徐道:“请他过来是演戏——关门打狗。”      唐泰来走了过来,便被华雪颜“请”入船舱,继而美人素手一扬,风姿绰约地放下竹帘。唐家画舫上的小厮们隔得远,中间又横着帘子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窥见唐泰来坐了下来。貌似几人都还很客气。      烛灯浅辉熠熠,三分夜色之下,华雪颜更显肤若凝雪,她徐徐斟上一杯酒,端在手里举到唐泰来面前。      她启唇道:“这第一杯。”      唐泰来看她如此“知趣”,笑得眼睛眯起,举手就想去摸她:“哎呦喂我的美人儿嘞……”      始料未及,华雪颜忽然腕骨一抬,骤然把酒泼上唐泰来的脸颊。      “噗噗!”唐泰来赶紧抱头,慌慌忙忙揩去脸上酒渍,闭着眼大骂:“你他妈的活腻了!”      “第一杯惩你对我夫妻二人不敬。”      华雪颜面不改色,举壶又倒第二杯,接二连三往他身上泼。      “第二杯惩你下流好色,觊觎良家妇女。”   “第三杯惩你为人卑鄙,行事毫无磊落之态,乃是宵小鼠辈。”   “……”      几杯酒水下来,唐泰来彻底被激怒,狠狠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跟爷玩儿硬的是吧!爷弄死你!”      他作势便往外走,气势汹汹地去喊人。华雪颜上前一脚踢中他脚窝,把他踹倒在地,然后反拧了他的双手在背。      唐泰来吃痛哀嚎一声,正欲高呼救命,刚刚张嘴便被孟之豫塞了一只鞋进去。      华雪颜寒笑,在他耳畔问:“现在是谁弄死谁?嗯?”      孟之豫冲过来先是猛力揍了唐泰来几拳,眉开眼笑地说:“癞皮狗,咱们今天就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了。”      唐泰来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挨打也只能使劲瞪眼呜呜直叫,听不清是在破口大骂还是在哀声讨饶。      “呼……手都酸了,不打了。”      孟之豫揍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在旁边坐了下来,摆着手道:“我不白费力气了。雪颜,接下来干嘛?”      “去找个大竹筐子。”华雪颜找了根绳子把鼻青脸肿的唐泰来双手绑得紧紧,抬眉妩笑:“下一出戏叫棒打落水狗。”      两人把唐泰来塞嘴绑手地放进竹筐里,叫船夫抬着去了船尾,一股脑儿扔进了湖里面。筐子边缘还被绳子吊着拴在船上,让唐泰来半浮在水面上,不至于淹到口鼻。      之后孟之豫令道:“回岸上。记住,慢慢儿划,能有多慢划多慢。让那癞皮狗多喝几口脏水!”      他们的画舫在前面走,唐家的画舫在后面跟。唐府小厮们不敢贸然上前,只能不住到床头张望,可也只能瞧见模模糊糊的人影,外加耳闻几句欢声笑语。      午夜,灯残曲倦,星辰自散。      画舫靠岸,孟之豫扶华雪颜下了船,打着哈欠道:“不知不觉都要三更了,咱们回家歇息罢。”言罢他跑到岸边看了看船尾,见那竹筐还挂着,唐泰来已经被耗得筋疲力尽,直接在里面睡着了。      孟之豫仍旧乐不可支的模样,他掏出赏钱分给画舫里的人,道:“诸位辛苦了,都回去吧,癞皮狗不用管他,待会儿他家里人自会来寻。你们快走,免得惹祸上身。”      画舫上伺候的人都是岸边住的普通百姓,自然惹不起官家少爷,众人一听,赶紧拿上银子走人。孟之豫打发了他们,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打唐泰来,唐泰来眼帘抖动一下,缓缓张开眸子,有气无力地看向孟之豫,眼神依旧凶神恶煞的。      孟之豫冲他眨眨眼,双手一摊神情无辜:“告诉过你别惹我,是你非不听要送上门来找打,怪谁?你放心,你家的小狗崽子们过会儿就来救你。唐癞皮,要算账要报仇尽管过来,本公子奉陪到底!”      临走之时他还有意激怒唐泰来,唐泰来气得在水里直蹬脚,水花都溅起老高。孟之豫一边狂笑,一边牵着华雪颜就跑远了。      回了千影楼,多数下人都已歇下了,只有两个值夜的小厮还守在阁楼底下,不过也是哈欠连天昏昏欲睡的模样。      小厮见二人回来,一个激灵就爬了起来:“公子爷,少夫人。”      孟之豫倦容满面:“嗯,打些水来,我要睡了。”      原本昨晚就没怎么睡,今天又折腾了许久,孟之豫进门就倒在了床上,连靴子也未脱。      他枕着软枕,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忘说道:“雪颜我先歇歇,等他们送水来你再叫我,我帮你洗漱……”      说着说着,细微鼾声响起,孟之豫已经睡着了。      “呵……”      华雪颜闻声不觉一笑,轻挪莲步过去帮他褪去鞋袜,然后牵过被子给他盖上。      她挨在床沿静静坐下,手掌拂上他的额头,抚摸着他鬓角的头发,目光幽幽柔柔,携着难以诉说的惆怅。      “豫哥哥。”她低低唤他,却又不敢让他听见。她俯身下去吻了吻他的唇,睫羽颤抖泪花溢出,“如果可以,我愿陪你一直把梦做下去。如是美梦,我也不想醒。”      “对不起。”      翌日清早,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孟之豫又被楼下嘈杂声吵醒。      他垂头丧气坐了起来,眼角哀垂埋怨道:“怎么回事……还要不要人睡了啊!”      华雪颜也听见了动静,起身披上一件衣裳,推推他肩膀:“下去看看吧,别又是谁来找麻烦。”      孟之豫极为不情愿地爬起来,噔噔下了楼,出门定睛一看,愣了。      老家伙?      孟世德负手站在院落中央,脸色不大好,铁青铁青的,眼神还带着几分恼怒痛惜。不过他见到孟之豫没有发火,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以不容置疑地口气说道:“跟我回府。”      “不回去。”孟之豫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挥袖转身上楼,“送客!”      “站住!”孟世德一反常态,明明怒火冲天却按捺住没骂人,反而再次放低身段劝道:“之豫,跟我回去。快点,否则就来不及了。”      孟之豫理也不理他,依旧往楼梯上走,走几步忽然回头,昂着下巴道:“想我回去是吧?好啊,你把那姘头撵出去我就回。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选。”      “你……”孟世德被堵得语噎,哽咽一下就冲上来,不由分说拽住孟之豫拖他走:“先回府,回去再说!”      孟之豫最恼他这番作态,狠劲一挥手就把他差点撂倒在地。他眉毛怒竖,理了理衣襟,不耐之极地说道:“有话就在这里说!少给我拉拉扯扯,不然休怪我不敬老!”      孟世德脚步踉跄几乎摔倒,稳住身体抬眼一看儿子又是这态度,怒从中来,不禁喝道:“老夫就是平日太纵容你了,叫你胆子越来越大!以前小打小闹就罢了,这回闹出人命,你却还是这般不知悔改!逆子!”      孟之豫一怔:“人命?什么人命?”      孟世德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打死了唐太尉家的公子,昨天半夜人家已经去了刑部击鼓喊冤,要你一命偿一命!” 第三八章 锒铛入狱 ...   孟之豫大惊:“你说谁死了!”      孟世德气得手抖脚颤,指着他道:“唐太尉家的还有谁?与你一同侍读的唐泰来!昨日你是不是把人骗到画舫,然后打杀了他?你啊你,这番可是闯下弥天大祸了!”      “胡说!”      孟之豫矢口否认:“我是讨厌那癞皮狗,但我没杀他!我只是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人绑在船尾巴上……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我没杀人!”      孟世德怒道:“就算不是你有意杀之,但人也是因你而亡!唐府下人昨晚把唐泰来捞起时他已断气,验尸仵作说乃是重伤昏迷后在水中溺亡的!”他深吸一气稳稳心神,耐心劝道:“对方若是寻常人家,找个缘由给些银子便打发过去了。可偏偏是不好惹的唐家,你和唐泰来结怨多年人尽皆知,出了事别人不咬着你咬谁?先跟我回府,我给你想法子,躲过这阵再说。”      孟之豫乍听噩耗失魂丢魄,怔怔儿地站在原地,嘴唇嗫嚅说不出一句话辩解。一个大活人,昨儿个还跟他逞凶斗狠,今天却已经成了具冰冷尸体?      唐泰来是讨厌鬼、癞皮狗、两面三刀的小人。孟之豫从小就和他相互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要闹一闹打一打才痛快,有时候他甚至恨不得老天收了这个孽障……可是等到他真的死了不在了,孟之豫又忽然觉得悲凉。      就算再厌恶再憎恨,他也没有想过要取人性命。      “我……”孟之豫垂下眼角,吸吸鼻子道:“我不跟你回去。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打的也是我绑的,他要真是因此而亡,我甘愿认罪受罚。无心之失,想来不至于丢了性命。”      “糊涂!”孟世德怒其不争,喝道:“这番话若是让唐太尉听去,你觉得人家会放过你?一旦你入了大牢,唐府随便买通一个狱吏就能毒杀了你!难道你以为还会来什么过堂审讯,真相大白?笑话!”      阁楼之上明窗掩开,华雪颜静静站在窗后,缝隙里露出半张沉肃美颜,红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紧紧绷着,若水秋瞳杀机尽显。      从这里径直下去,一刀封喉,不过眨眼功夫便能结果了他。届时一定十分痛快。      可是,她痛快了,他也会痛快,死得太痛快。      不,这样是便宜了他。他应该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他应该感受痛失所爱的悲哀,他更应该保受煎熬折磨,生不如死。   身死并不能代表什么,心死成烬,才是最大的折磨。      呵呵,好个买通狱吏,还有毒杀……果然是笑话。      纤白素手轻轻一推,她关上了窗户。      孟之豫听了孟世德的话,执拗着不肯妥协:“我原本就没打算杀他!我要是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更坐实了谋害人命的罪名?男子汉大丈夫,躲躲藏藏算什么?这传出去才成了笑话。”      “由不得你做主!就算绑也得把你绑回去!”      正当父子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华雪颜从阁楼下来。      “不关孟郎的事,人是我杀的。”      突兀的女子声音传进耳眼,轻轻柔柔好似雪花,又含着几分严冬的寒意。孟世德循声望去,见到一女徐徐走来,面容姣好身姿婀娜,脸上表情恰好三分笑意七分拘谨。      “你怎么下来了?”孟之豫顿时回首捉住她的手,忐忑而紧张地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来淌这浑水。你先回去,快回去。”      华雪颜脸色微僵,笑得有些勉强,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主意是我出的,人也是我绑好推下了船。”      孟世德闻言眉头紧皱,问道:“此女是谁?当时她也在场?”      “少打她主意!”孟之豫赶紧把华雪颜挡在身后,颇为警惕地瞪着孟世德,道:“她是我名正言顺的妻,我们正式拜过天地的。昨天唐泰来贪她美色意欲轻薄,我这才教训了那混账一顿。总之错不在我们,你休想推她出去顶罪。”      岂料他一味的维护反而惹恼了孟世德,孟父一通数落怒骂:“就是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令你惹祸上身!既然起因在她,她便是罪魁祸首。来人,给我把她绑了压送刑部!”      从孟府带来的护院即刻冲了进来,拿着麻绳就动手。孟之豫上前去拦,却被孟世德一句“按住公子”打压在原地,由府里管事的孟四亲自动手制服。      “少爷对不住了。”      “不准碰她!老家伙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与你誓不两立!松开,你们这群兔崽子松手!”      孟之豫挣扎不停,无奈被魁梧护院死死钳住双臂,几乎被按着跪在了地上,骨头都快断了还是没能挪动一毫。他不住嘶吼怒骂,敛起了温文尔雅,双瞳血红,一如旷野中疯狂奔跑的猎豹。      孟世德把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暗暗心惊。      倒是华雪颜冷静若常,没像寻常女子遇见大事就嚎啕大哭,她对孟世德道:“不用绑了,我自会走着去。且容我跟孟郎说几句话。”      她走过去给孟之豫理了理微乱的衣裳,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孟之豫眼眶一热:“雪颜……”      “嘘。”华雪颜竖起一根手指搭在他唇上,仰头望他,“我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相信我。”      她唇角略略扬起,大庭广众下踮起脚在孟之豫嘴角落下一吻:“孟郎,等我回来。”      言罢她挥袖转身,衣袂都带着一股决然之意,步履坚定。      “走吧。”      华雪颜率先出了千影楼,几个孟府护院急忙跟上。孟世德扫了孟之豫一眼,叹道:“孟四你留下看着他。”      “喂……父亲!”      就在孟世德一脚踏出大门之时,孟之豫骤然在背后大声喊他。孟世德背脊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迟疑着转过头来,满眼惊诧。      孟之豫咬着唇,极度艰难却又含着几分哀求说道:“别让她去,她一介弱女子怎么受得了那种地方,唐家又不安好心……你救她,我晓得你能救的!只要她平安,我甚么都依你……算我求你……”      从来都不肯向他低头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开口求他。孟世德心间猛颤,说不清是因为欣喜还是寒凉。      他沉脸不发一言,匆匆而去。      不出华雪颜所料,她一入刑部便被压入大牢。牢门锁上,她看着脏污不堪的地面,没有坐下,而是抬眼问狱吏:“谁负责审讯此案?”      “那么大的事儿,自然交给刑部侍郎肖大人负责。”可能狱吏见她是个妙龄女子,态度倒不算很恶劣,平平说了一句之后,又补充道:“奉劝你一句,在肖大人手下还是尽早说实话的好,省得吃不必要的苦头,否则两鞭子下去你命都没了。懂不?”      “多谢。”华雪颜颔首微笑,似乎很感激他的忠告。又或许,很满意他的答复。      刑部茶室,肖延与前来的孟世德正在说话。      肖延枯瘦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绢,捂嘴咳了咳才嘶哑开口:“咳,孟大人,这案犯是过堂审讯还是……咳……”      孟世德沉眉不答,表情染上些许凝重。肖延见他半晌不语,喝了口茶又问:“要不私下交给唐府?借此缓一缓您与唐太尉间的关系,人家死了儿子,虽然是个不成器的,到底也还是会心疼。”      “唐太尉妻妾众多,房房都有所出,不似老夫,只有之豫一人后继香火。”许久,孟世德缓缓开口,却是这么莫名其妙一句。他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低低道:“罢,此事待我好好想想。那女子先不要动她,怎么说也是之豫的人,若能留着便留着。唐府那边你想个借口搪塞过去,拖两日再说。”      肖延依旧捂嘴,遮了半边脸看不清神情:“是。”      “有劳了,肖大人。”孟世德起身,临走又道:“前些日子得了批好茶,回头我叫孟四送些到你府上,你尝尝。”      “多谢。您慢走。”      他走后肖延放下枯手,一脸诡异表情如餍足的豺狼,继而唤来随侍奴仆。      “老爷有何吩咐?”   “回府给夫人说把茶罐子腾一腾,明日有人送新茶过来。”      刑部大牢半在地上半在地下,狭窄的牢房只有一扇巴掌大的透气窗。深夜之时,华雪颜透过那扇窗户望向天空,却只能瞥见一团阴云。原来此夜无星无月,是阴天,也刮起了风。      地牢阴冷,墙角的破絮散发出一股恶臭,地上的污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嗅进鼻孔方才察到一丝血腥。      黯淡夜色下她伫立在窗下,仰头望着外面,尽管什么也看不到,却不肯挪走目光。      她的父亲,整洁儒雅的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度日如年吧?不难想象,他是从怎样的希冀,逐渐变成失望、绝望,最后化作一腔悲愤,含恨而终。      这洗不掉的斑驳鲜血,可有她父亲的一滴?   这耳边呜咽的冤鬼哭诉,可有她父亲的一声?   这石墙上的道道抓痕,可有她父亲的一笔绝书?      她闭眼深深嗅着牢里腐臭的气息,尽力感受十年前她父亲在此的痕迹,寻找、捕捉、收纳入怀……她要感同身受。      她的胸口高低起伏,双手紧握成拳,从肩到脚都在颤抖。      这不是害怕,这是复仇的火焰,灼得她满腔沸腾。      牢门铁链哗哗轻响,暗夜之中,比夜枭更深沉的人无声无息钻了进来,站在了华雪颜身后。      无比熟悉又霸道的气息,瞬间侵入了这里。华雪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她不怎么惊讶,照例出口就讽:“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跟我出去。”      纪玄微沉哑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衬得牢狱更阴森三分,仿佛这不是鬼魅之言,而是地底阎王主宰生死的命令。      华雪颜冷笑回首:“将军想劫狱?”      纪玄微伸手牵她:“走。”      “不走。”华雪颜手腕一抬,避开他的触碰转而撩了撩头发,横眉透妩,噙着笑道:“且不说逃狱这种大罪我担不起,而是万一出去了,将军你——”她刻意压低了嗓子,缓缓道:“杀人灭口怎么办?”      纪玄微愣了一瞬,很快又出手来拉她:“胡言乱语。”      “诶诶。”华雪颜后退两步背靠墙壁,抬起手挡住他,讥诮道:“难道不是么?杀了唐家的公子还不够,现在又来杀替死鬼?将军你杀了我可不明智,我若死了,谁替你背这个黑锅?嗯?”      她嘴角明明含着笑,语气也是娇俏,可透过沉夜雾霭,纪玄微清清楚楚看到她眼中的不屑与憎恨。      他明显有些恼怒,反唇相讥:“替我背黑锅?你是为姓孟的当替死鬼!”      “是又怎么样?”华雪颜斜眼,笑意浅浅,“我乐意,我喜欢。孟郎待我不薄,我以身相许也不够,就算搭上性命,我也——无怨不悔。”      “你!”      纪玄微每每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怒火,总是会被华雪颜三言两语就挑燃。他出掌钳住她的咽喉,把人紧紧抵在墙上,伟岸身躯转瞬倾轧而下。      他与她紧密相贴,压得她愈发呼吸不畅。他没有吻她,而是把唇凑到她耳畔,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像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童那般执拗相问,带着不甘与哀伤。      “你怎么做得到?怎么做得到……”      “你怎么做得到与仇人之子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第三九章 血性女子 ...   “哈!这话问得可笑。”      华雪颜嗤笑,她略略侧首,同样把嘴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字轻吐慢言,口气轻佻。      “别说区区仇人之子,就算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我也敢与之共眠。甚至,”她的手指搭在他后颈,指尖轻挲跳跃,“和你这种魔鬼缠绵欢好,我也做得到。”      她朝他耳朵呵气,妩媚得如阴司艳鬼:“多谢将军栽培历练,亲自调|教。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影子,”纪玄微低低唤她,双臂收拢拥她入怀,埋头抵住她的香肩,眼眶涩然不敢让她察觉。冷峻刚毅的他竟也显露颓然之势,嗓音愈发沙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有意……”      “你对不起我什么?”      华雪颜恨他每每都是伤害了再来道歉,怒上心头,狠力搡开他,连声质问:“你为什么道歉?为你接二连三的利用?还是从一开始的算计?我的顺从、听话、任你摆布,最后换回来的是什么?是什么!”      她双眸含泪,却硬是咬着唇没哭出来,声音隐隐颤抖:“你说战事结束就让我和叶子离开边关,你说只要我完成任务,就给我们姐妹新的身份新的开始……我信你,所以我甘愿留在城里被西越军带走,还有海棠、樱桃、杏花……你可知为了你一句毁敌粮草,我们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是,她们是下贱的娼|妓,可娼|妓也是人,不该被这样折磨,你不知道海棠死得有多惨……”      “我当时别无他法。”纪玄微眼帘低垂,肩头白霜托满一身落寞,他低低道:“仗打了三年,国库空虚将士疲惫,我亲眼看着自己麾下的士兵接连战死,有些甚至连尸骨也找不回来,被荒漠里的狼吃了……你只觉得你们可怜,但是他们呢?就活该付出性命?他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呢?就该承担丧夫丧子之痛?关外的冬天不好过,西越军必定孤注一掷攻城,所以我必须抢先下手……”他说话有些缺乏底气,可还是迟疑着出口:“我没有强迫海棠她们,她们都是自愿,我也没有要求你去……”      “是,你是没亲口说,但如果我不去,你们就会让叶子去!”眼泪夺眶而出,华雪颜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悲懑,扬手狠狠打向纪玄微,“你们是不是人?叶子她眼睛看不见啊!如果去了不是明摆着送死是什么!你明明答应了我会好好照顾她,背地里又想推她进火坑,背信弃义的混蛋……”      “那是何副将的提议,我没答应!”纪玄微截住她的手,把她拦腰抱住按进怀里,“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拒绝了。可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何副将?说你要留城?为什么……”      华雪颜凄凉嗤道:“为什么?你养我不就是为了这天?”她抬起通红的眼,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下来,悲戚戚道:“你从来不碰我,不是因为你尊重呵护,而是因为你知道,西越大帅柴炎喜好女色,可是他非处子不要。每次洗掠城池过后,所得处子都要先让他挑选,然后才是其他人……”      “柴炎谨慎阴狠几乎没有破绽,只有女色一项是弱点。留在他身边的女子,就有唯一杀他的机会。你教我擒贼先擒王,你常说西越只是一群徒有蛮力的乌合之众,只要杀了柴炎必定群龙无首,军心大乱……你再率大军趁机攻打,势必拿下西越。”      “我以为你留我在身边只是一时兴起,哪晓得……”华雪颜失望垂下眼角,哽咽道:“从第一次见面,你就什么都算计好了。我对你而言,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利用,所以你教我武艺,也要我去跟海棠学那些……”      尽管她身在泥沼,当初却还留着一颗少女芳心。对于纪玄微这般英武的少年英雄,心底或多或少有一些仰慕,还有希冀。      问她是否爱过他?未必。但是那份仰望倾慕,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他给过她无限美好的愿景希望,最后又一手摧毁她的信仰。      仿佛一瞬回到烈风朔朔的边关,她还记得那天站在议事营帐的门口,她听到了什么。      “将军,我们粮草不多了,补给又迟迟不来,您是不是再上书催催朝廷?”      她听出这是何副将的声音,此人乃是军中参谋,专负责军队供给。      纪玄微沉重的呼吸声从帐内飘出来,许久才道:“半年前越州旱灾颗粒无收,朝廷也运了粮米过去赈灾。如今不是他们不肯给我们送粮,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何副将忧心忡忡:“那如何是好?眼看就要入冬了,没有粮食大军可怎么撑得下去?除非这仗不打了。”      纪玄微不置可否,忽然问:“西越如何?他们粮草充足与否?”      何副将道:“自然也是半斤八两。西越素来贫瘠,国内储粮想必更少,末将以为他们也最多能撑两月。我们只要守住这两月,必定不战而胜。”      “等不起了。”纪玄微沉沉一叹,“我们的粮草最多撑一月有余,届时若是朝廷的补给还是不到,万一西越攻城……不行,我们得速战速决。”      纪玄微与何副将商量作战计划。华雪颜站在帐外没有进去。她知道情势不容乐观,不由得心生惶恐,她不能眼睁睁看东晋战败,到时她们姐妹将再次颠沛流离,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安稳又将荡然无存。      她能做些什么?一定可以做些什么……      “将军,不如……用那个方法,女人。”      华雪颜突然听到“女人”这个字眼,顿时起了兴趣屏息凝听。      纪玄微没有搭话,保持着沉默。何副将试探道:“派出探子打入西越敌营,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我们再趁着后营大乱全力攻入,一举歼灭。西越大营看守严密,寻常探子不易混入,但是女子不同,能降低他们的防备心。依末将之见,您身边的影……”      “不行!”不等何副将说完,纪玄微斩钉截铁否定,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执拗相拒:“她不行,她身手不好也没有经验,很容易……把事情办砸,到时打草惊蛇反倒会弄巧成拙。”      “但是她很聪明,将军你都栽培她这么久了,是时候让她一试。”军营众人大都不懂拐弯抹角暗示揣测,何副将性子耿直,并未察觉纪玄微的不悦,而是一味从现实利弊给他分析:“如果你担心她一人不足以成事,那就多派几人同去。可女人太多容易引起戒心,我们干脆以退为进,先是诱西越攻城,然后再从侧面包抄,直捣黄龙……”      纪玄微并不同意这个战术,道:“战场杀敌是男人的事,要女人前去冲锋陷阵像什么!不行。”      “寻常女子自是不行,她们也没这本事,可是我知道有几位女子能够担此重任。”何副将说着竟然眼眶红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帐下的李忠?年纪轻轻个子高高的那个,脑袋圆得像个倭瓜,大伙儿常叫他李倭瓜……”      纪玄微说:“自然记得,他跟着你好多年了,可惜上一次伤重不治而亡,你亲手埋的他,还把一年的俸禄都托人带回去给他爹娘。”      何副将堂堂大男人,提起此事竟然哭得稀里哗啦:“这小子十六岁就跟着我,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疼,我说战事结束就给他讨房媳妇儿,我亲自去做媒,给他挑个漂亮姑娘。他告诉我他有意中人了,就是妓帐里的那个娘们儿海棠……我当时还骂他不争气,黄花闺女不稀罕,偏偏稀罕一个窑姐……他腆着脸说非海棠不娶,我被他缠得没法,都答应了,只说一打完仗就让他俩成亲,到时大伙儿都喝他的喜酒……”      何副将泣不成声:“哪晓得这小子是个短命鬼……他被抬回来的时候还没断气,我喊军医救他,可他肚子上一个大血窟窿,怎么堵得住啊……他说他想要见海棠,见她最后一面……”      何副将抬手狠狠一揩眼睛,努力维持着军人的刚强,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俩说了些什么,后来小李去了的时候,那娘们儿一滴眼泪都没掉……都说婊|子无情无义,我也这样骂她,可后来才晓得,我错了。”      “埋了小李的那晚上,海棠来找我。她梳了妇人的发髻,穿一身白麻孝衣,头发上还插朵白绢花,一副未亡人的打扮,看样子是要为小李守孝……小李没看错人,那娘们儿是个血性的,她给我磕头,求我让她上阵杀敌,她要亲自为小李报仇,她说就算搭上性命也愿意……”      “将军,全城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去杀西越杂种的,不管男女老少,都恨不得把西越人饮血啖肉。我们输不起这场仗,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在看着、等着……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将军!”      纪玄微身上的担子太重,压得他连一声喘息都不能控制。他并非没有动容,只是亲手推她出去……他怎么做得到!      何副将终于看出他的犹豫,又提议道:“如果将军您舍不得,那可以叫其他人代替,听说有个盲眼的小姑娘也很机灵,且耳力极好……”      帐外的华雪颜乍听他提起叶子,想都没想就撩开帐子冲了进去。      “我去!”      她旋风般跑至何副将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满脸恳切:“不要喊她,我去,我去烧粮草!”      纪玄微先是一怔,继而怒吼一声:“谁许你不经传唤擅自闯入!来人,给我拖出去!”      华雪颜不肯,在他面前跪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惊惶喊道:“将军,不要让叶子去,不要……我求你了!我会去的,我保证不让你失望,我什么都能做到,你相信我……”      这里的动静惊了外面的其他将领,众人纷纷而入,纪玄微已经骑虎难下。      何副将见状再劝:“将军,让她试试吧。”      众人帮声:“将军,机不可失!”      纪玄微低下头看华雪颜,她跟着他两年,已经从稚嫩的丫头蜕变成将熟蜜桃,饱满诱人。她仰着头,白皙的脸上写满哀求,却没有丝毫畏惧犹豫。      她扯着他衣角,不断重申:“我一定可以完成任务,一定可以的!”      其实当时她只要说一句不愿意,她只要示弱那么一点点,他必然把她保护在羽翼之下,而不是推她入豺狼之口。      “你当真……愿意?”      他重复问了一遍,深邃眸子紧盯这她,企图从她眼里找到一丝对他的留恋。      她狠狠点头:“愿意。”      纪玄微低低垂下眼睛,周身难掩失落意味。他阖上眸子,疲累之极地往后一靠,淡淡挥手。      “下去安排罢。” 第四十章 泪落绣裳 ...   何副将叫华雪颜黄昏以后到他营帐商议具体细节,同时也叫了海棠几人。      在这之前,华雪颜去找了叶子。      叶子原先住城里,后来因她不肯离华雪颜太远又回了大营,被安置在营中边角,跟着煮饭烧水的大娘住一起。她虽眼盲但心不盲,在绣坊几年学的针线派上了用场,军中将士都知道营里有个漂亮的小姑娘补衣裳补得极好,阵脚细密结实,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个眼盲之人的手艺。      黑暗的房内弥漫着一股沙尘味道,叶子坐在那里做着针线活,响起剪刀裁过布帛的声音。      华雪颜进来,她放下了手中之物,耳朵一动随即笑唤:“阿姐。”      “我还没说话你就知道是我了。”华雪颜微微一笑,点燃门口桌角的油灯,手掌护着火光走过去坐下,看见叶子手里的衣裳把眉头一皱,“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替人补衣裳。瞧瞧你手指头都被戳成什么样了!”      华雪颜说着就要抢过衣裳来扔出去,叶子赶紧往怀里一抱,紧紧护住:“不是不是,这是我自己要做的。”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衣裳展平布料,只见是一件黑色的男人袍子。她举起来给华雪颜看,怯怯笑道:“这是给将军做的,阿姐你看大小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改……你把衣裳送给将军,他一定会很高兴,会对你更好。”      “呵……”提起纪玄微,华雪颜苦苦一笑,她低手抚摸着这件衣裳,喃喃道:“给他做衣裳作甚?他又不稀罕。”      叶子无法看见她眼睛中的失望难过,依旧笑着道:“别人的不稀罕,是你的肯定稀罕!阿姐你就说是你做的呗。”      黄豆大小的一点光亮,洒出细细昏黄光线,照在两位少女明丽的脸庞上,几分美好几分凄凉。华雪颜看着叶子笑意盈盈的脸,忽然眼前模糊一片。      “叶子,来让我抱抱。”      华雪颜把叶子搂进怀里,紧紧一拥。想起多年的相依为命她不仅潸然泪下,却急忙揩掉泪水,努力维持着平稳,道:“衣裳是你做的,还是你亲自给他。我……我有事要出城几天,到时候我不在,你万事小心,碰见了难事就去找将军,他会照顾你。听到了吗?”      叶子听闻她要出城登时紧张起来:“阿姐你为什么要出城?要去作甚么?”      “没什么,有份文书要送到邻城。我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其他人一起,别担心,我没事。”  叶子垮下肩头,松了口气:“嗯,阿姐你要小心,我等你回来。”说着她把针线篮子往华雪颜面前推了推,俏皮道:“你帮我穿针!线是你穿的,衣裳就算是你做的呀。将军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华雪颜不忍毁了叶子这份期望,埋头拿过所有的针穿上绣线,打上结。      她凝视着被蒙在鼓里的叶子,自己愈哭愈猛,泪水如断线珠子滴滴落下,却不吭一声,默然相对。      天黑了,华雪颜去了何副将营帐,见到了海棠等女子。海棠一身素白未施脂粉,穿得周周正正,跟她印象中那个风骚的妓|女相去甚远。      “海棠姐。”华雪颜主动唤她。      海棠抬起眼帘,哀伤的眸子下是怒火骤然的仇恨,她淡淡点了个头:“你也要去?”      华雪颜颔首,海棠见状垂下眼,无奈一叹:“你……唉……”      来不及再作寒暄,何副将已经走了进来,把众女召集在一起,道:“今日请诸位前来的用意想必大家都清楚了,在此我重申一次,此番任务凶险异常,很有可能一去不回,所以请姑娘们三思,若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如无异议,我待会儿就把安排交代予诸位。”      众女皆缄口不语,没有一人在节骨眼儿上说要退缩,也没有一人露出胆怯惧怕。她们有的,只是迫切的复仇之心,还有久久燃烧的猛烈恨火。      “好、好……”何副将见状再次红了眼睛,他连说几声好,嗓音哽咽,“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我何大宝愧对诸位,堂堂男人却要送一群女儿家上战场,我实在……请受我一拜!”      铁骨铮铮的男儿说跪就跪,噗通一声在她们面前屈下双膝,重重落地。      海棠急忙去扶起他:“大人无需自责!以前是你们在战场上拼命杀敌,把我们保护在身后,现在该轮到我们回报将士们的恩情了。我海棠命苦命贱,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晓情义二字!小李对我有情有义,我自然不可辜负于他,只要能为他报仇,让我作甚么都可以!”      樱桃也说:“我的爹娘就是死在西越人手里,我沦落风尘已是不孝,我不想去了下面也愧对二老,大人,我这辈子没有做过大事,仅此一件足矣!”      “我也是!”   “……”      她们情绪激昂,没有一丝女子特有的柔弱,国恨家仇之下,她们也是一群英勇战士。  何副将含着热泪告知众女他们的计划,并把细节交代一清。等到事情完毕已是深夜,众女陆续散去,华雪颜正要走,却被何副将喊住。      “影姑娘!”      华雪颜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何副将望着她的眼神颇为复杂,带她出了营帐,两人躲到阴暗处说话。      “影姑娘,”何副将说了半宿的话,嘴唇已经干涸开裂,声音也哑得不像样子,他表情有几分惭愧,看得出来很犹豫,却还是开口了:“我有一事相求。”      华雪颜道:“不敢当,有何吩咐大人您说便是,我力所能及一定做到。”      何副将神色凝重:“此事有很大的风险,之前从未有人做到,我也不清楚你有几成胜算……但是,你是唯一有可能做成此事之人!”他双目燃火,跳动着希冀雀跃,突地问道:“你可知道柴炎?”      华雪颜一怔,点头:“知道。西越的大帅,我们的对手。”      “不仅是对手,还是很强的对手。”何副将的口气憎恨中也有几分无奈:“两年多来,将军与他交手数次,却是棋逢敌手不相上下,没有办法灭了他。当然,他也没有办法除掉将军,所以这场仗就这么拖下去……只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再拖下去东晋极有可能战败!这个时候我们若能除掉柴炎,形势必将逆转,此战胜算可以大至九成!”      他幽幽盯着华雪颜,纵觉难以启齿,但依然说了下去:“柴炎此人行踪隐秘不常露面,经过多番打探,我们察觉了他一个秘密。每月都有一批女子被送到军营给柴炎,而不久后这群女人又会被遣返回西越,继而送新的来,周而复始。我们起先以为他是借着此事传递什么消息,于是派出探子跟随这些女人,最后才发现她们都是被人从四面八方搜罗而来的,专门送给柴炎供他玩弄。但军中自有妓帐,柴炎就算再好色也没必要每月都换新的女人,除非另有隐情。后来我们才知道……”      “柴炎有一特殊癖好,非处子不要。”      华雪颜闻言猛然一惊,美眸圆瞪看向何副将,红唇翕张难说只言片语。      何副将低低垂首:“事关重大,此事只有我和将军知晓。我们定下一个计策,如果某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便让一女子潜到柴炎身边,伺机杀了他。在此之前,我们要做的是找到合适人选,予以栽培……最后,将军留下了你。”     “影姑娘,这次你的目标不是烧毁粮草,而是暗杀柴炎。我希望你用尽一切办法接近柴炎,杀掉他。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老王死了赵哥死了小李死了……死的人太多了……”      何副将声泪俱下,近乎哀求的口气卑微到尘埃里。华雪颜却神情木然,愣愣站了许久方才回神,问他:“这是将军的意思?”      何副将一时语噎,慌忙转头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嗫嚅道:“将军他不……”      “我知道了。”他逃避的神情愈加坚定了华雪颜的揣测,于是打断了何副将的话。她此刻已经感受不到失望,而是绝望至极。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痴心妄想,世上不会有人给你莫名其妙的好处,更没有人会让感情超越利益。      纪玄微竟然如此胆怯,竟然不敢亲口告诉她一切……懦夫!      须臾,她敛起不该有的痛楚,毫不犹豫答允:“我会杀了他,一定。”      “影姑娘……”      何副将在背后喊她,她装作没有听到,大步匆匆走远。      秋风呜咽,吹得她纤柔的身躯仿佛站不稳,步履蹒跚。兴许是风沙太大迷了眼,她抬手捂住了眼睛。      华雪颜又回了叶子的住所,叶子已经睡着了,油灯还燃着,为她燃着。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在床沿坐下,见到叶子的睡容恬静,嘴角还挂着甜蜜笑意。叶子枕边放着那件未做完的衣裳,就差一只袖子了。      华雪颜拿了起来,穿针引线,延续着叶子的针脚继续缝合,一针又一针。      大约是油灯太暗,她熬得眼睛都红了,泪水哗哗从眼角涌出来,沿着脸颊滑下,落在新衣之上。      最后一针收好,华雪颜用牙咬断绣线,抬头一看窗外,晨曦泛白。      已经天亮了,该走了。      她把衣裳叠好放在叶子枕边,轻轻拂过叶子的脸,小声说道:      “我知道你喜欢他,一直都喜欢着。衣裳还是你去送给他罢,以后都别为我做人情了。大概……也用不着了。”      “阿姐走了,再见。” 第四一章 身陷囹圄 ...   这日大军撤营的消息传下来,众人神色警备忙着收拾,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城内不少百姓也背着行囊出城逃难,只有极为少数不愿背离故土的人留了下来。与此同时,一行人却逆流而上,在此时进入城内。      一群女子早已换了装束,打扮成城中寻常妇道人家的模样,脸颊涂得灰扑扑的,并不显眼。      何副将把她们带到各自的“家”里,再次叮嘱。同样的话他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可却没人嫌他啰嗦。她们知道,他太愧疚了,如果多说一句能减轻一分他的负罪感,那便让他说下去。      “不要硬碰硬,看准时机再行动,保命要紧。记住,千万不要枉作牺牲,一切以性命为重。”      “影姑娘,”最后何副将把她单独叫到一边,特意嘱咐:“柴炎戒心颇重,你要想法子打消他的顾虑。如果你顺利到了他面前,他一定会叫人查你的底细。我都安排好了,你的身份是县令之女,自幼养在深闺,所以认识的人不多,这样就不会惹人怀疑。”      “还有,你的名字叫华雪颜。”      从这一天开始,她彻底扔掉严霜影的身份,转而成为了华雪颜。      华雪颜点头:“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什么要注意的?”      何副将深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又忐忑地说:“见到柴炎之前,你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否则前功尽弃。这一切只有靠你自己,我们任何人都帮不了你。”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华雪颜的脸上没有害怕,只是目光略带隐忧,她道:“何大人,如果我这次回不来,麻烦你转告将军,让他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我的家人,他答应了好好照顾她,请他万勿失信。”      “我一定把话带到。”何副将吸吸鼻子,催道:“好了,我得走了,消息已经放给了西越,他们很快就会过来。影姑娘,珍重!”      “大人保重。”      目送何副将走出了城,城门即将关上,她刚刚转身,却听见一道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      纪玄微从路的那头赶来,挺拔身影在缓缓闭合的城门中央渐渐放大、清晰。关门的守卫见全军统帅过来,停下了动作有些犹豫。      “要不过会儿再关……”      华雪颜看那道势如闪电的黑影逼近,一咬牙道:“关上!现在!”      嘭——      纪玄微眼睁睁看着厚重城门在他面前合上,华雪颜伫立在那里,面如冷霜眸带寒冰,直到她的身影隐去,那样的目光还是如火烙一样印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门关了,疾驰的战马被迫在城门口停下,只能对着斑驳城墙扬蹄嘶鸣。仿佛仍有不甘。      盔甲之下心口有些疼痛,纪玄微想摆脱这异样的感觉。他捏起拳头,刚想叫守卫开门,却被人从后一把按住他的手。      何副将阻止了他:“将军,我们该走了。”      “我……”纪玄微想要找个借口打开城门,张口的一瞬又拿不出让部下信服的理由,僵在了原地。      何副将知晓他的心思,默默摇头:“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真的来不及了……      纪玄微举起的手终于缓缓放下,双肩萧索略有颓丧。不过只是眨眼之间,他便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凌厉,冷声无情:“走。”      区区一扇城门,她在这边,他在那边,距离并不遥远,阻碍并不坚固,可却硬生生隔开了他们多少年。      西越军收到东晋大军悄然离城去接粮草的消息,立即就攻城了。      凶蛮的西越人轻而易举攻破防守脆弱的城门,顺利入城,很快占领了城中各个角落,继而搜刮战利品。      在一户破败的农家小院,几个西越人在灶台底下的暗道里捉住一个女子,把她揪到院子中央。      此女一身粗布衣裳,手肘背后都缀有补丁,头发乱蓬蓬的,脸蛋也黑黢黢涂满锅灰,看起来邋遢又肮脏。不过这并不妨碍暴虐的西越人对她产生兴趣,他们把她围在中间,像狼群围攻猎物一样起哄逗她,看她左冲右撞却逃不出去,纷纷哈哈大笑。      她开始还试图逃跑,却屡屡被他们捉了回来,再次围住。绝望之下她放弃了,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肩头,埋头嘤嘤哭了起来。      “小白兔。”      其中一个西越人给她起了绰号,他们把她扔在一边,走到旁边比了比手势,好似是以猜拳的方式来决定谁先占有她。      她不敢跑,只是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果真如陷阱里的兔子般我见犹怜。      “喔!”      划拳之后,一个西越人高举双手神情喜悦,看来是他赢了头彩。他大笑着径直走过来,女子拼命摇头,缩着脖子用力推搡他,哭声都娇滴滴的。      “呜……不要,不要过来……你走开……”      他拉住了她的手腕,两人拉扯中她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细嫩的手臂。这西越人先是一怔,继而狂喜起来,转眼打横抱起了她。      “慢着!”      忽然后面的西越人过来拦住这占了头彩的男子,指着女子足下用西越话说:“你看她的鞋。”      原来粗陋的裙子下是一双精巧的绣鞋,锦缎鞋面彩丝绣花,断不是寻常女子能够穿得起的。他们忽然发现了小白兔的与众不同,于是舀来水泼上她的脸,搓掉她脸上覆盖的污渍。      白雪一般的肌肤,星月一般的眼睛,玫瑰一般的嘴唇……      西越人眼睛都看直了,不断叽叽呱呱说着话,都在赞叹这是只漂亮的小白兔。      占了头彩的人禁不住美色|诱惑,再次想上前抱她进房,却又被同伴拦住。      拦他的人说:“我们把她献给大帅。”      占头彩的人当然不依,他们为此争执起来。最后有人说献上她就能得到赏赐的财宝,说不定还可以升官,而且等大帅玩过了以后,他们还可以接小白兔回来,到时再慢慢享用也不迟。      最后,占头彩的西越人妥协了,不高兴把脸一沉,一甩袖子走到半边,嘴里叽里咕噜好半天,大约是在抱怨骂人。      小白兔被绑着放到了马背上,被他们当做战利品带走。      他们其中一人懂极少的东晋语,回营路上问她:“你,名字,什么?”      小白兔一直在哭,眼睛都红了,被凶神恶煞的西越人吓得话都说不清:“华、华雪颜……”      华雪颜被西越人带回大营,却没有这么顺利见到柴炎,而是被扔进了专门的战俘营帐。      营帐里全是女子,她环视一周看见了海棠,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很快挪走各自视线,装作不认识。      华雪颜继续白兔的伪装,抱住双膝低低埋头,抽抽嗒嗒的。      入营的第一晚,众女都没能离开大营,挤在此处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看守战俘营帐的西越兵放了两个人进来。      来的人是女子,一个红衣一个紫衣,看长相打扮都是明显的西越人,皮肤褐色嘴唇偏厚。她们居高临下扫视众女一圈,继而像买肉般随便指了指,就挑出几个容貌姣好的女子来。华雪颜自然也在其中。      紫衣服的那个女人喊道:“出来。”      华雪颜背脊一抖,神情怯怯,蜷缩着不肯出去,红衣的西越女人不耐烦上来给了她一鞭子,恶狠狠骂了两句,叫士兵来把她硬拉了出去。她又哭又闹,趁乱挣扎中与海棠交换了眼色。      几位女子被带到营帐后面的一条小河,在河边就被粗鲁的西越女人撕扯掉了衣服,接着被踢下河里。      华雪颜站在冰凉的河水里,粗砺的石子都划破了她的脚底,她双手抱胸低低垂头,肩膀微微颤抖,怕极了的样子。      “快洗,洗干净。”      紫衣女人倒是不动手,不过都是她发号施令,大约只有她懂东晋话。她扔下一些皂角之类的东西,强迫这几个东晋女子清洗肤发。      洗完了以后她们上岸,每人接到一件披风,只能勉强裹住身体,扯开以后便一览无遗,底下根本什么也不能藏。      华雪颜回头看了眼腕上褪下来的金镯子,被红衣女人拿走了套在自己手上。她想过去要回来,却被紫衣女子一搡:“不许乱看,快走。”      无奈之下,华雪颜跟随大家一起回了另一处营帐,这里要大一些,也要干净一些,而且还有床榻。      “躺上去。”      紫衣女人如是命令道,于是众女便逐一在过去躺下,然后紫衣女子撩开披风细细观察她们的身体,检查手臂胸部,甚至还叫她们张开了腿要看下面。几个女子觉得羞不愿意,扭扭捏捏不肯,红衣女子二话不说上去就是几个耳光,硬是打得她们点头。      轮到华雪颜,她顺从地坐上床,极不情愿解开披风,眼眶通红贝齿咬唇,委屈极了的样子。      紫衣女子捏了捏她的胸,然后牵起她的手臂,看到肘部的红点时一愣,用手指去揉了揉,有些惊喜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壁虎血?”      华雪颜抿唇不语,垂着眼眸儿点点头。      “她手上有壁虎血,她是贵族!”      紫衣女人显得很雀跃,对着红衣女人眉飞色舞说了一大通。西越话一连串冒出来,华雪颜不是很听得懂,只能捕捉到几个字眼,大约是纯洁、美丽、高贵、大帅之类的。      她维持着胆怯的神情,心跳咚咚,几许期盼几许忐忑。      如果顺利,她将很快见到柴炎。      入夜之时,紫衣女人亲自把华雪颜送到一处最大的营帐,自己却很快离开。华雪颜打量着四周,只见地上铺着许多张兽皮,镶满宝石的座椅之后挂着一个狰狞虎头,宽大的床榻前放置了美酒金杯,还有好几盘肉食,都是切得比拳头还大的一块块,上面还挂着丝丝红血。      她整整一日都没有吃过东西,见到食物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虽然四周无人,她依旧羞赧得脸颊通红,却也没有偷吃,而是挨着床脚坐下,用披风把自己包裹起来,怯怯蜷缩在那里。      “小白兔?呵……”      营帐毡帘的后面,华雪颜看不见的地方,站着一个腰别金刀的男人,正通过帘帐缝隙偷觑她的一举一动。男人的身躯在西越人中并不显得特别高大,甚至可以说十分普通,但是他指带宝戒腰佩玉玦,表露出十足的权威地位。      帐外月光投下照亮男人半边面颊,只见他约莫还不到三十岁,眉眼清俊文秀,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丝毫没有武将的杀伐之气。他嘴角噙笑,凝视了帐中低低啜泣的华雪颜许久,终于决定进去。      毡帘一掀,金刀男人走了进来,先是把刀解下扔到一边,继而缓缓走向华雪颜。      华雪颜猛然颤抖起来,头也不敢抬起,一味缩着身子不断后退,泪珠儿又是止不住地滑落。      男人大步过来坐下,撕下一块肉喂到她嘴边,温柔说道:“吃吧。”      华雪颜紧闭双唇,把头拧向一边,牙关颤抖的声音都格外清晰。这男人也不气,自己把肉吃了,然后伸手抚摸她的头,俨然柔情无限的样子。      “我叫柴炎,你叫什么?”    第四二章 与狼共眠 ...   柴炎的东晋话说得很好,没有一点口音。他的口气亦如春风般和煦,仿佛有一种安稳人心的力量。华雪颜听闻他自报姓名瞬间心惊,背脊愈发僵硬。这个柴炎,远非她想象中以凶悍蛮横面目示人的雄狮,而是一头披着无害羊皮的豺狼。      这种擅于伪装自己的人,是最难对付的对手。一如她华雪颜,温顺如兔的容颜下,潜藏着利齿横生的猎豹。      她抗拒柴炎的触碰,双臂乱舞推开他的手,哭喊道:“不许碰我不许碰我!”      少女的声音虽然严厉,可怎么也抹不去那份天生的娇柔婉转。挣扎中她的披风滑落下来,美玉香肩跃然眼前,连带着白馥馥的胸口莹润惹眼。柴炎眸子刚刚一垂,华雪颜就极快把披风拉过重新遮住,只留给他一道惊鸿掠影。      “真可怜,眼睛都哭肿了。”      柴炎的手指徐徐掠过华雪颜脸颊,揩掉泪痕。他把沾了泪水的食指放到唇边舔了舔,品尝美食佳肴那样先尝了尝味道,舌尖卷起美人幽香吞进肚里,最后满意地笑了。      “你一定,”柴炎凑到她耳边,寒笑渗骨,“很美味。”      “啊——”      听到这种不怀好意的话语,华雪颜尖叫一声,几乎是跳起来就想往外逃。      柴炎也不拦着她,任由她跑到了门口,自己则坐着慢条斯理倒上一杯酒,徐徐品着,幽幽道:“你出得了这里,出不了大营。帐内就我一人,但是外面,”他慵懒往后一靠,似笑非笑看着她,“我的部下成千上万,而且,他们也很喜欢东晋女人。”      华雪颜逃离的脚步被他三言两语就阻滞在门口,她回头惊愕地望着他,眼睛里的恐惧凝聚成氤氲浅水,青丝雪颜之下,水汪汪带着朦胧雾气的眸子愈显娇怜。      柴炎无害地笑着,好脾气哄道:“先过来,我们说会儿话。”      她没有迈步。      “柴炎戒心很重。”      华雪颜站在门口,看见柴炎的金刀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如果此时拔刀,胜算可谓很大。不过在她心念一动的瞬间,她又想起何副将的话。      不对,柴炎是连纪玄微也要忌惮三分的对手,她不费吹灰之力接近了他本就蹊跷,而他居然把兵器放在她手边?对此唯一的解释应该是——他在试探。柴炎在试探手下送来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来自东晋。      华雪颜暗想,如果眼前之人换成纪玄微,他会打什么主意?自己又该如何与之对弈?      电光火石之间,华雪颜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忽然见她扭身一转,果断跑过去握住金刀刀柄,费力把刀拔了出来,刀尖直对柴炎。      “你别过来!别过来!”      柴炎颇有兴味地看着哭红了眼的小白兔,只见她双手紧握刀柄,可却挡不住沉重金刀屡屡往下坠。她腕骨很细,好似没什么力气,拿着刀颤颤巍巍的,身子也左歪右倒。      豢养的家兔早已没了野性,不需要他费大力气调|教,不过她梨花带雨的哭状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柴炎愈发慵懒,索性整个人躺了下来,用手比着自己脖子笑道:“想杀我就过来,往这里砍。一刀落头。”      “我……”华雪颜听了他直白的邀约反倒愣愣的,莲步僵住,迟迟没敢砍过去。      柴炎一直含笑看她,那笑意中总有几分嘲讽轻蔑。僵持片刻后,华雪颜闭眼咬牙,看也不看就挥刀而下,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刀锋砍歪了,利刃陷入了艰涩的木头当中,华雪颜仿佛被这股大力震痛了虎口,于是扔掉金刀松了手。她怯懦张开眸子,没有见到血腥,只有柴炎俊秀的脸。      “乖。”      柴炎一脚踢开金刀,忽然把华雪颜拦腰抱上床,不算魁梧的身躯暗含凶猛力道。她惊觉他的手臂堪比铁箍,勒得她几乎不能喘息。他用指尖拨弄着她的耳垂,俨然逗弄宠物一般,口气既温柔又亲切:“他们说你是只小兔子,白白的很漂亮。我告诉你,其实草原上的狼有时候捕到兔子并不急于吃掉,而是喜欢先玩一玩,有很多种玩法……”      他钳住她的双腕拧在背后,然后用牙齿咬住披风,偏头扯住慢慢拽下那块遮掩。      “真漂亮。”      完美胴|体跃入眼帘,柴炎从她的锁骨开始慢慢抚摸,神情陶醉犹如沉迷在馥郁酒香之中。头顶帐灯投下一缕阴影,刚巧遮住他的眸色。华雪颜无法捕捉到他眼中清醒抑或沉醉的光芒,也就不敢动作。      柴炎是否真的放下了戒心她不敢确定。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现在对面之人是纪玄微,不会这么轻易就入了美色圈套。      忍耐,一定要忍耐。      眼看柴炎的手已经滑到腿根,华雪颜拼力往后退缩,紧紧蜷缩成一团。她低低呜咽着,美眸哀垂泪水滴滴答答落下,娇柔无助的模样完美无瑕。      “嘘,别哭。”柴炎温柔为她拭去泪水,埋首在她胸前深深嗅了一口,呢喃着:“真香呵,纯洁的香味……”他忽然伸出舌头,湿濡的舌尖在她身上打转,在肘部朱砂红印的地方停留许久,最后沿着手臂蜿蜒而上,来到她的耳畔。      仿佛是毒蛇游走的痕迹留在了身上,华雪颜恶心得头皮发麻,背脊汗毛冷竖。她的喘息愈发急促,胸脯高低起伏,写满了惧怕惊恐。而就在此时,她听柴炎在耳边低低发问:“准备好了么?猎人的游戏,要开始了。”      华雪颜缓缓闭上了眼。      ……      长夜无眠。      翌日华雪颜是被紫衣女人进帐喊醒的,柴炎早已没了踪迹。她撑着酸痛的身体起床,被褥滑落只见遍布青紫痕印,触目惊心。      紫衣女人对她的态度比前一日好了些,给她拿来衣裳鞋子,还有干糙的面饼和饮水。      “你快吃,吃完跟我走。大帅不喜欢女人留在这里。”      华雪颜委屈地啜泣着,默默接过衣裳穿好,巴不得赶快逃离这个魔窟。紫衣女人见她这副样子叹息一下,道:“不想吃苦头就听话些,走吧。”      华雪颜出了帐子,乍然被明媚的阳光照着眼眶,刺得眼睛发痛,双腿打颤站都站不稳。紫衣女人还算好心地扶住了她,把她送回了战俘营帐。一路上不断有男人打量着她,那是不加掩饰的觊觎目光。      “阿洛!”      在战俘营帐门口,紫衣女人被一个男人喊住。这男子看打扮也是西越军中地位不低的将领,他大步上前,眼睛粘在华雪颜身上,用西越话说道:“今晚我要她。”      阿洛,也就是紫衣女人先看了眼华雪颜。只见华雪颜装作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低低埋头站在旁边,抬起手背揩着眼角泪水,还在抽抽嗒嗒的。阿洛想了想摇头:“不行,她今晚要陪大帅。”      “你少糊弄我,我亲眼看见你把她从大帅那里带出来。”男子有些恼怒,大声说道:“大帅从来不睡同一个女人两次,既然她昨天已经陪过大帅了,今天就该陪我!”      说着他就来拉华雪颜的手,华雪颜惊慌失措,急忙拽住了阿洛的袖子,尖叫连连。      阿洛上前挡住这男人,昂首道:“赤那将军,如果你想要她,就亲自去给大帅说。大帅同意了,我就把她送到你那里。不然的话,谁也不许打她主意。”      “拿着鸡毛当令箭!”赤那将军恶狠狠地瞪着阿洛,啐了一口后威风凛凛去找柴炎:“你等着!”      赤那走后,阿洛拍拍华雪颜的手,安抚道:“没事了。赤那将军是只暴脾气的老虎,经常发火。”      华雪颜惊魂未定,可怜兮兮地看着阿洛,问道:“他想做甚么?”      阿洛很直白:“他要你今晚陪他。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把他打发走了,但是……”阿洛有些惋惜地看着她,“如果大帅同意了,你还是要去陪赤那,到时候你一定要顺着他。赤那脾气太坏,常常殴打姑娘们,我们都很不喜欢他。”      华雪颜吓得脸色惨白:“我不去,死也不去……”      “今早大帅走的时候专门叫我去看你,我想他还是很喜欢你的。”阿洛咧嘴笑着,牙齿雪白,她道:“你是东晋的贵族小姐,纯洁又高贵,跟以前的姑娘都不一样。大帅也许会为你破例也说不定,你别太担心。”      华雪颜回了战俘营帐不久,海棠也被人送回来,身后还跟着她昨晚陪侍的将领。那将领的眼神直勾勾望着海棠,意犹未尽的样子。海棠妩媚笑着,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惹得那将领一把搂住她,万般不舍地纠缠了一会儿才放开,一步三回头走了。      那人一走海棠立马收敛了笑容,换上冷脸钻进帐内,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就在华雪颜身边。      华雪颜呆呆坐着,失魂落魄的伤心模样,红唇微动:“怎么样?”      “老娘的手段没男人招架得了,除非他不是男人。”海棠冷冷勾唇,装作梳理鬓角,掩嘴低声道:“粮草就在大营西面,派有重兵把守,我已经想到了法子进去。你那边如何?”      “柴炎不是一般人,我还没有机会下手。”华雪颜摸了摸腕骨,神情莫测,含着几分心灰意冷,“成败就看今晚了。在此之前,我先要拿回手镯。”      正说着话,红衣女人进来了,把手里的饮水食物狠狠往边上一扔,凶神恶煞地喊她们吃。华雪颜瞟见她手腕上的镯子,遂朝她走了过去。      “那个是我的……能不能还给我?”      华雪颜指着手镯诺诺说道,红衣女人低头一看,随即昂起下巴叽里咕噜大声说了几句,意思是戴谁手上就是谁的,绝不还给她。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还给我。”谁知华雪颜见她并无归还之意,一改素来的温顺软弱,哭着就上去抢。红衣女人狠力把她推搡在地上,接着抽出鞭子就要打人。      鞭子落在肩胛火辣辣的疼,华雪颜没有反抗,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阿洛听到动静跑进来,见状赶紧推开了红衣女人。阿洛扶起华雪颜,先是关心了她两句,然后质问道:“阿蛮你发什么疯,我说过不许打人!”      阿蛮气鼓鼓骂道:“小贱人抢我的镯子!不要脸的东晋女人!”      “什么镯子?”阿洛抓起她的手一看,疑惑问:“这是谁的?我没见过你有这样的镯子。”      华雪颜上前对阿洛说:“这是我的,昨天被她拿走了,还有耳环和项链。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要,但手镯是我娘留给我的,我必须拿回来。”      阿蛮道:“现在是我的!我不给她!”      阿洛一听,顿时褪下阿蛮手上镯子还给华雪颜。阿蛮自然不依,吵嚷嚷又想打人,阿洛把她一拦:“够了!阿蛮你不能伤了她,她今晚还要陪大帅。”      阿蛮闻言一怔,哧了一声表示不信。这时阿洛回头对华雪颜说东晋话,表情欣喜雀跃:“刚才大帅叫我晚上送你过去,你看,我就说你是不一样的,大帅他很喜欢你……”      又入夜了。      华雪颜再次来到柴炎帐内,她仍旧拘谨地坐在床沿,眼眸儿失神地盯着脚下,心神恍惚。      她今天穿了件袍子,里面依旧空荡荡的。宽大的衣领滑下肩头,露出她身上未散的瘀痕。她们不会给她任何可以致命的东西戴在身上,甚至连块稍微结实一点的布条也没有。她的头发被梳成两条辫子搭在胸前,上面插了两朵小野花,仿照了西越女人的扮相。不过却没有那种伶俐爽朗,而是一如既往的柔美乖巧。      她静静坐着,等待与柴炎再次相见。      柴炎进来了,又是把金刀解下扔在入口。他走过来照例摸摸她的头,指尖挑起辫子,眉梢一扬:“怎么这副打扮?”      华雪颜不自在挪了挪身子,低着头说:“阿洛说这样好看,应该能讨你喜欢……”      柴炎轻笑两声,放开了辫子,道:“呵呵,她倒是会察颜观色。”忽而他钳住她的下巴,狠力一拧强怕她抬起头来,阴测测问:“你呢?想不想讨我喜欢?”      因为吃痛,美人的剪水秋瞳顿时起了雾,朦朦胧胧的。华雪颜撇撇嘴,弱弱哭着说不出话:“我、我……”      柴炎手下愈发用力,近乎逼供般问道:“你为什么不像寻常女子寻死觅活?你为什么今天还愿意过来,而且这么顺从听话?嗯?”      华雪颜嘴唇嗫嚅,哽咽道:“我、我怕痛,不敢死……我还想见到我妹妹,还有,我不、不要去陪赤那将军,他好凶……跟着你一个,总比被很多人……要好……”      她只是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她软弱、窝囊、没有主见、怕痛怕死,她还有着寻常女子从一而终的心态,于是认了命,只想攀附上一株大树,保住性命活下去,少受些折磨。而且,她也抱着对家人的憧憬幻想,希望他日还能亲人重逢。      多么完美的娇小姐模样,这是一个从里到外都透着天真无知的东晋贵族小姐。      同时,这也是一场多么完美的伪装与隐忍。      柴炎笑了,清秀的脸浮现彻底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缓缓松开手掌,看着雪白下颔的指痕,轻轻揉捏起来:“你只要乖乖听话,我很乐意养只白兔在身边。”      须臾,他已经开始动手解她的袍子,而且一眼看见了她腕上的手镯。      他把摸着镯子,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问:“哪儿来的?昨天好似都没有。”      华雪颜缩缩脖子:“我娘留给我的,昨天是被阿蛮拿去了,刚刚才还给我。”      柴炎拉起她的手,取下镯子拿到面前仔细端详一番,没看出什么端倪,于是把镯子往边上一抛,扔得老远。      “不是什么好货色,明天我送你更好的。”他已经把她圈在身下,鼻尖蹭着她的脸颊,贪婪汲取她身上的芳香,“现在,你要做的是 42、第四二章 与狼共眠 ...   取悦我,漂亮的小白兔……”      她依旧战战兢兢的,手脚僵硬得不知道往哪里放。她试图推开他,纤细手掌无异是螳臂当车,起不了一丁点作用。      半推半就中,她的头发散开了,柴炎觉得几根青丝缠上了自己脖颈。      他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而是脱掉裤子意欲行事。      所有动作不过一瞬之间,柴炎忽觉喉咙一紧,什么东西眨眼就刺进了喉管。      只见华雪颜双手拽着一根与丝线差不多粗细的坚韧刚索,已经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勒进了肌肤之中。      他目眦欲裂,张牙舞爪地想去扯开颈间的束缚。这时华雪颜腾身而起,一个翻转把他压在床上趴着,自己用膝头跪压在他脊柱上,使出浑身解数压制住他。      柴炎喊不出话,嘴里咿咿呜呜,帐外值守的兵士听到,还以为是两人欢愉时情不自禁的声音。      华雪颜看着柴炎的脸色从红变紫,然后渐渐泛起青色,手脚的挣扎也逐步瘫软下去,心知他气数将尽。      特制的刚索确实一开始藏在手镯里,不过后来却被她取出编进了发辫当中。辫子松开,她抽出了杀人的丝线。      “他日你身上若无兵器,该用何种方式取敌首级?”      她牢牢记着纪玄微的话,没有过早放手,也没有轻敌,而是等到柴炎彻底不动了许久许久,才试探着触摸他的鼻息。      沉沉无息,柴炎气绝身亡,甚至未留下只言片语。      华雪颜不肯留他全尸,赶紧从床头下来,去门口捡起金刀,拔出来对准尸体后颈。      她的目光没有怜悯没有解脱,而是冷得宛若千年寒冰。她勾起唇角,高举金刀:“你自诩猎人,殊不知自己只是荒野的一头恶狼。而我,才是真正的猎手。”      手起刀落。    第四三章 睡梦诉情 ...   华雪颜砍掉敌首,顺手用床单裹了起来。鲜血浸在她的手背上,彷如毒液渗透,刺得她骨头也痛。      与此同时,大营西面堆放粮草的地方起火了。海棠不愧上京花魁之名,只是趁男人意乱情迷时吹了吹枕边风,说想幕天席地的寻些刺激,又抱怨河边石子地太硬,媚笑撒娇齐齐出马,哄得那将领一时昏了头,带她到粮草堆积成垛的地方偷欢。      此夜刮起猛烈的西北风,只消一点火星子溅在干燥的草垛上,瞬间就弥漫成一片火海。西越军见状赶紧吆喝救火,派兵去河边取水,却发现昨日还湍急的河流几近干涸。      有人在上游截断了河水,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袭击。      “大帅!”      众人发现了事态的严重,遂赶紧过来通报柴炎。帐内静谧地有些诡异,来人不敢贸然闯入,又焦急地唤了几声。      “大帅不好了!东晋偷袭,我们的粮草着火了!大帅!”      迟迟得不到回应,来人犹豫再三,一咬牙闯进了营帐。还没等他看清里面的状况,门边钻出一条纤柔黑影,从背后一刀刺穿了他的胸膛。      西越蛮兵的身躯轰然倒下,后面站着冷面嗜杀的华雪颜,她手中刀刃还在往下滴血,背上的圆形包袱也已经被血浸透。一地殷红,印得她眸底亦血红一片。      解决了帐外的两个小卒,华雪颜朝起火的方向跑去。天空被烧得红透了,好似霞锦,瑰丽炫目的夜色下,战事惨烈。      混乱中她又点燃火折子甩上干枯的草垛,为这场浩大火势添上一笔。她沿着外围跑了大半圈,赫然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海棠。      “海棠姐!”      华雪颜慌忙过去扶起她,见她前胸一大片血渍。华雪颜赶紧拿手按住伤口,起身扶她起来:“海棠姐我们走,我背你回去。”      “不听话的死丫头。”海棠撑着一口气,伸手狠揪了华雪颜的手臂一把,“叫你得手了就逃,过来找我干什么……又臭又犟的牛脾气……你滚,老娘不用你可怜……”      整晚华雪颜都没哭,偏偏此时红了眼眶,她道:“我偏要带你走!你老说自己比我漂亮比我招男人喜欢,好啊,这次回去咱们就比一比,输了就把你花魁的名号给我。来,先跟我走……”      海棠笑了笑:“呵,就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好歹也教了你不少东西,竟然反过来要抢我名号,狼心狗肺的死丫头……”她推推华雪颜,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教出你这么个徒弟我也不亏,花魁这些劳什子虚名我也不稀罕。你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华雪颜执拗地要搀她起身,哭喊道:“不行!一起来的就一起回去!”      “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海棠失血过多,早已油尽灯枯,她艳俗的脸庞此时失了血色,看起来竟也端庄得很。她握着华雪颜的手,艰涩发声:“我来了这儿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死在这里我很值,很值很值了……我想下去陪小李,他说过娶我回家当媳妇儿,叫我给他生儿子……影子,别人老看不起我们妓|女,其实我们哪里无情无义了?只是以前没遇见真心人罢了,只要遇见了,从良谁不愿?别说跟他种田,就算讨饭也使得……可惜,我没那样的机会了……”      回光返照,海棠眸子一缕亮光,熠熠生彩:“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影子,男欢女爱讨来的喜欢,只是男人肤浅的欲望罢了,我们女子终其一生,求的还是有情人……那种就算不能同床共枕,也心心相系的情愫……我找到了,我现在要去陪他……”      海棠走的时候没有遗憾,只有解脱和欢喜。华雪颜紧紧抱着她的尸首,压抑的哭声骤然爆发。可是除了一声又一声徒劳的呼唤,她别无他法。      “海棠姐……海棠姐……”      海棠已谢。又添一出离合悲戏。      哭过以后,华雪颜擦干泪痕,轻轻把海棠放下,最后为她整理了一下仪容。海棠平素爱美,就算即将与周围一起化为灰烬,也一定要让她漂漂亮亮。      看着烈火侵蚀上海棠的衣角,华雪颜提起金刀,毅然离去。      西越人发觉柴炎死了,惊恐之余又差人四面八方寻找凶手。华雪颜背着包袱甚为打眼,不久便被人追踪跟上,数人围住了她。      她并无丝毫惧怕,横刀胸前昂首邀战:“来。”      一个、两个、三个……      她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搏斗中她也负伤不少,特别是后背被砍伤,伤口从肩胛延伸至腰际。筋疲力尽之际不免昏昏欲睡,而伤口的剧痛又让她清醒过来,她用刀撑地,强迫自己保持站姿,并无屈服投降的打算。      就算死,她也要多拉一个垫背的。      又是一轮新的进攻,她不敌对方攻势,被他们擒住。他们打定主意要折磨侮辱她,于是把她绑在了木柱之上,撕碎了她身上的破布。      华雪颜累得连感受绝望的时间也没有,她歪头闭上了眼,心想这次肯定再也不会醒来了。      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纪玄微从天而降,带着一贯的冷厉肃杀急急而来。      她知道他很快会杀过来,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竟然能再救她一回。他下马用披风把她裹了起来,拥进怀里狠狠箍住。      “影子,你活着就好。”      鼻端是他醇厚又霸道的气味,她闻着莫名安心,于是笑了:“活着呢,真好……”      当日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纪玄微打开包袱看见柴炎的脑袋,脸上流露出的表情。      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一种惊愕,还有说不清的痛楚。      他为什么不高兴?      带着这个解不开的疑惑,华雪颜陷入了梦靥当中。      很长的梦,好似过完了一世。      她明明正在花园扑蝶,一转眼厅堂缟素,她也换上麻衣,还来不及哭泣哀悼亲人的故去,她和叶子已经踏上流放之路,来了黄沙漫天的边关。      当时她还没满八岁,娇生惯养什么也不会,身边带着眼盲的妹妹,二人的艰辛不言而喻。挨饿、受冻、被打、欺负……印象中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姐妹都难以吃饱穿暖,直到后来她来了初潮,管着绣坊的暗娼才给了她一些好脸色。幸好她长了一张不算俗气的脸蛋儿,所以她是有价值的。边关不乏出手阔绰的豪客,初夜拍卖,她会很值钱。      她对于老鸨的打算心知肚明,却也识趣地不去挑破,人变得愈发沉默,几乎整日不出门,只是和叶子躲在房里做绣活。      一针一线,仿佛是永远也渡不过的黑暗人生……      意识混沌之际,她几乎就要长眠不起。      “阿姐,阿姐……”      叶子在喊她,她很想睁眼,无奈眼皮好像被千斤巨石压住,怎么也张不开。叶子哭了,边哭边说:“阿姐你不要有事,你不能丢下我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阿姐,阿姐……”      叶子哭得很伤心,泪水滴滴落在她手背上,冰凉冰凉。      她很想叫叶子别哭,可是一转眼又沉入更深的梦境。      她谨小慎微地做人做事,终于到了及笄的年龄,老鸨已经打算为她开脸。她知晓了并未反对,只是暗想若是能亲自挑选恩客便好了。这样她就选一个看上去不那么讨厌的男人,不论长相不论年岁,只要能赎她出这牢笼,亦能给她和叶子一个安身之所即可。就这么简单,她所想的,仅此而已。      未料就在此时,战事骤起,西越疯狂来攻,城破了。      她遇见了纪玄微。      “霜影,是我,我是先生。”      耳畔又响起她以前教书先生的声音。是了,在一月前先生与她在边关偶遇。她惊讶之余是欣喜,可先生见她却老泪纵横,直叹可怜。      有什么值得可怜的?罪臣之女能捡回一条命活着,已经是莫大恩赐。      “霜影,其实我来边关并非偶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还有红叶。”先生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却给人一种悲凉感。“我在你娘临终的时候答应了她要好好照顾你,待你成人为你挑选一个好夫婿……你们大概都不知道,我一直钟情于你娘,从她未出阁就爱慕着她……一直到她死。”      “我答应你娘的事还未做到,霜影你别睡,你还有很多事都不知道。我怀疑当年你父亲的案子另有隐情。严友文娶了我心爱的女子,我对他自然谈不上好感,可我也晓得他是个好人,正直清廉,所以我对他之为人很是敬重。官银是由你叔父暗中押运,旁人都不知晓。我记得你父亲讲过,为求稳妥,他只和隔壁的孟世德大人商量过押运路线……影子,这极有可能是一桩栽赃陷害。你别睡了,我们回京弄个明白,你一定要醒过来……”      隔壁的孟伯伯?豫哥哥的父亲?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阴谋,那他们这些人是要有多狠的心肠,才能够下手除去挚友一家妇孺老小!      她的弟弟,不满三岁的弟弟,就因为是严家的唯一男丁,被人活活摔死在地上。这一幕惨烈场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恨,好恨。恨火骤燃,烧得她浑身滚烫。      眼前场景走马观花似得变幻,她睁眼一望,竟然置身在西越大营,四周都是火海,以一种毁天灭地的架势熊熊烧着,无路可逃。      “影子,不要睡不要睡,不然你就不会醒了!”      这句话好耳熟,这声音也好耳熟。一股冰凉被送到她口中,是甘冽的泉水。她的手被人紧紧握住,粗粝的大掌不肯松开,牢牢抓住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溜走似的。      纪玄微声音有些沙哑:“当日我身中毒箭命在旦夕,是你叫我撑下去,你还说我死了你就没了依靠,你的愿望也无法实现,所以你不准我死。影子,现在同样的话我也对你说一遍,你不许死,听到没有?我纪玄微,要你给我醒过来,这是军令,你不能违抗……”      他亲吻着她的手背,道:“你醒了我就带你走。我们隐姓埋名,去小地方买座宅子,不用很大,三五间房就够了。天晴时我们出去骑马,下雨时我们就呆在家里,你坐房里看书弹琴绣花都行,我就在旁边看着你,只要看着你就好……影子,东晋赢了,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你别睡了,快些醒过来……”      “影子,你睁眼看看我,就看一眼……”   “影子,别睡了,算我求你……”   “影子,我很喜欢你,喜欢到了骨子里,喜欢到没你就会死。”      ……      在昏迷了整整九日以后,华雪颜终于缓缓苏醒。      她张开眸子,涣散的目光许久才凝聚起来,窗外投进的光线不算太明亮,约莫此时星辰才隐,刚至晨曦。      枕边趴着人,她想看看是谁,可是浑身就像被人抽去所有力气一般,骨肉也仿佛是新长出来的,不听自己使唤。她费了很大的劲偏过头去,看见一张胡子拉碴的憔悴睡容,眼眶底下还有沉沉青色。      是纪玄微,那些话不是她做梦臆想,他是真的守在她身边。      华雪颜瞬间笑了,抬手去戳纪玄微的脸颊,沙着嗓子喊他:“将军……”    第四四章 合欢酒香 ...   华雪颜醒了以后,又足足养了七日才能下床走路,经过小半月的调养,她总算渐渐好了起来。      那一场里应外合的战役大获全胜,纪玄微乘胜追击,杀敌十万,直接把西越人打回了老家,西越王被迫投降求和。战役的收尾事宜又持续了将近一月,边境终于回复太平。      持续三年的晋越之战总算迎来了终点,晋皇的旨意下达边关,宣纪玄微等功臣回京觐见受封,大军即将班师回朝。边关人人都很高兴雀跃,胜利意味着解脱,意味着团聚,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又徒增了几分伤感。      离别之时到了。      屏关城内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华雪颜懒懒靠在竹椅上,坐在屋檐底下盯着墙角的一株月季发呆。屋檐挡住头顶大半阳光,她绣裙上的蝴蝶闪闪发亮,可脸庞却隐在阴暗处,带着半分沉郁。      叶子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小荷包,正在往里塞晒干的花瓣儿。玫瑰枯萎,干硬的花瓣却仍旧散发出浓郁甜香,她摸了半天,手指头上都是玫瑰余香。      “阿姐,”叶子喊华雪颜,笑盈盈问:“今天王大娘的闺女出嫁,请我们去喝喜酒,你去不去呀?王姑娘嫁的是纪将军麾下的将士呢,听说两人是在军营结缘的。”      华雪颜抓起一把玫瑰闻了闻,心不在焉答应道:“好啊,去吧。”      叶子虽看不见,却敏感察觉到了华雪颜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阿姐……你是不是不想去?伤口还痛么?”      “无碍,已经结痂了。”华雪颜抬手去抚叶子的脸,目露愧色,幽幽道:“我记得王姑娘比你还小一岁,这就出嫁了……我的叶子何时才能觅得如意郎君?”      叶子反手捉住她的手,用脸颊蹭着,依依不舍道:“我不要郎君,我只要阿姐,我要一辈子跟着你,永远不跟你分开。”      “呵,傻丫头,姐姐是姐姐,夫君是夫君。你多了夫君便是多个人疼,阿姐待你也会和从前一样,这样哪里不好了?真是傻姑娘……”      “可是不会有人喜欢我的。”叶子顺势倾身过去抱住华雪颜,有些委屈有些撒娇地问:“如果阿姐你嫁了人,还会不会对叶子好?我怕你以后有了相公孩儿就忘了叶子。”      华雪颜轻轻摸着她的头,安慰道:“不会的,在我心里谁也没有你重要。”      叶子闻言甜甜一笑,憧憬道:“阿姐,你说过战事结束我们就能离开边关去别的地方,那我们会去哪里?我喜欢江南,那里的梅雨季成日成日下雨,我每天都可以听水落屋檐的滴答声,一定很有趣。”      华雪颜痴痴望着叶子,指尖轻轻掠过她的睫毛,叶子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此年轻明媚的一张脸,偏偏拥有一对无法视物的灰暗眸子,好生可惜。      “叶子……”华雪颜低低唤她,垂眸掩下哭意,小声道:“我……我打算回上京。”      叶子吃惊:“回上京作甚么?我不想回去,那里不好!”      华雪颜袖下秀拳紧握,咬牙道:“当然是找我们的好邻居。”      找曾经的近邻友人,如今却可能是仇人的人——孟世德。      “你……”叶子愣了一愣,半晌才试探问:“你想回去找豫哥哥?”      轻轻一阵风,吹起了院外的一块黑色衣角。纪玄微站在门口,顿时停下了脚步。      华雪颜没有作答,叶子扯了扯她袖子,紧张地问:“你找豫哥哥作甚么?我们来这里都快十年了,他说不定早把你忘了,你别想着他。这样不好,将军知道了会不高兴……”      华雪颜也没有急于解释,只是道:“别担心,我自有打算。”      叶子依旧很忐忑,絮絮叨叨:“小时候大伯和爹爹都说你同豫哥哥是金童玉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意给你们定亲的。不过现在什么都变了不是么?就算你还能见到豫哥哥,我们也都不可能回到当初,你这样做岂不是痴心错付?阿姐,现在你身边有更好的人,你要珍惜……”      这日纪玄微没有进门,默默听了一会儿,颓然垂首而去。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他,她的心里从来就装着另一个人。      他们从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善终。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他陷入了爱情,可她由始至终都那么清醒。      可笑!打仗从来不输的纪玄微,独独输给了一个女人。      纪玄微失魂落魄地走出这里,茫然乱步,不知要去哪里。      “纪将军!”      恍惚中有人喊他,他微微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穿喜服的男子,好似是他手下的兵士。      来人咧嘴笑着,一脸喜色。他拱手见礼,热情邀请道:“今天属下娶妻,请将军赏脸来喝杯喜酒!”      纪玄微被他一身红色刺得眼痛,闭目须臾睁开眼睛,点头道:“兄弟,恭喜了。”      “同喜同喜!将军这边请,来来。”      尽管婚宴简单粗陋,却抵挡不住来贺宾客的热情喜悦。纪玄微一扫平日的冷峻沉默,竟然脱了衣裳和将士们斗酒,大陶碗装着烈性高粱酒一碗碗往嘴里倒,饮了个昏天黑地。      没等开席,好些人已经喝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喊都喊不醒。      纪玄微倒没有不省人事,不过也醉得不轻,坐在那里听大伙儿说话瞎扯,嘴角弯起。      “将军,”一个醉醺醺的士兵靠过来,打着酒嗝道:“连赵狗蛋都娶上媳妇儿了,你是我们的老大,还打光棍可不成,快点成亲呗!”      纪玄微轻笑一下,摇头道:“没这打算。”      士兵笑得贼贼的:“嘿嘿,那有中意的姑娘没?”      “我……”纪玄微顿了顿,赧然承认:“有。”      大伙儿一听来了兴趣,缠着他问是什么样的姑娘。      酒意上头,纪玄微脸红了,噙笑道:“她个子不高,只到我胸膛,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得像雪,找不到一点瑕疵,精致得我都舍不得摸上去。看起来像个瓷娃娃,不过脾气却大,又任性又固执,多数时候是听话乖巧的,但偶尔又喜欢跟我对着干,气得我半死……总之我是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将士们哄堂大笑,纷纷取笑纪玄微,打趣战无不胜的将军这回可栽了。纪玄微也不介意,含着笑意又喝起酒来。      这个时候,两个喝多了的士兵相互说着荤话。而且不知从哪里听到风言风语,竟然谈论起当日火烧粮草暗杀柴炎的事情来。      “听说杀了柴炎的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咱们东晋女人!”      纪玄微手腕一抖,酒液洒出大半。      “什么女人连西越大帅也能杀掉?好生厉害!”      “嗨,女人的手段你还不知道,不就是床上那一套么?”      “当日我抓了两个西越战俘,听他们说那妖女媚骨天成,眼睛又勾魂得紧,直把柴炎迷得昏头转向,两人在帐中整日整夜地颠鸾倒凤……以至于后来粮草着火柴炎都不知道,八成还在温柔乡里爽着呢!最后直接死在了女人身上,就是那什么的时候!”      “啧啧,这娘们儿够骚够辣……”      两人越说越起劲,纪玄微听着火冒三丈,拍案而起。      “住口!混账!”      他捏起拳头就冲上去揍人,旁人见状赶紧过来拉架,三五人好不容易把他拽到半边,那说话的士兵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喝多了喝多了,将军您别跟俩兔崽子一般见识,先醒醒酒……”      纪玄微怒喝:“老子没醉!拿酒来!”      “是是是,拿酒拿酒!”      慌乱中有人随便找了坛酒塞进纪玄微怀里,纪玄微揭掉红绸捆着的酒塞,仰着头就咕噜噜喝了起来,只愿一醉解千愁。      带着异香的酒味道有些发甜,纪玄微喉咙被呛得辣痛,胸腔愈发苦涩。      黄昏时分,华雪颜与叶子也来了喜宴。此时宾客络绎不绝,军中将士、亲朋好友、近邻幼童……闹嚷嚷一堆人都挤在前院。      “嘶!”      华雪颜与叶子刚刚落座,不知谁家小孩贪玩乱跑,一头撞上华雪颜的后背,疼得她闷哼一声。      叶子听声紧张:“阿姐你怎么了?”      华雪颜额头冒出细汗,忍着剧痛说道:“没事……叶子你先坐,我去去就来。”她把叶子交托给同桌熟识的女眷,自己赶紧去找了王大娘。      “王大娘,我有些不舒服,您这儿有没有纱棉?劳烦给我一些。”      忙得不可开交的王大娘一听,赶紧道:“有的有的,就在后院喜房隔壁的屋里,你自个儿去拿啊。我这儿实在是走不开,招呼不周了……”      华雪颜独自去了后院,这里的清净与前面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正中央的喜房门上贴了好大的喜字,还挂了两盏红灯笼,旁边两间耳房静悄悄的。于是她推开其中一间走了进去,顺手掩上房门。      “影子?”      在她身后几步之遥,跟着醉了七八分的纪玄微。方才他只是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身影,觉得好似是她,于是一路尾随,也来到了这里。      后背的伤口裂开了,有些渗血。华雪颜找出纱棉,接着把头发挽起来,然后脱下衣裳准备包扎伤口。      她刚刚要脱肚兜,房门嘭一下开了,纪玄微忽然闯了进来。      “谁!”华雪颜惊呼一声赶紧抓起衣裳遮住前胸,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是纪玄微,惊讶之余有些羞赧,“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纪玄微脑袋昏昏沉沉,耳畔嗡嗡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目光只是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想挪都挪不开。一股热流贯穿他整个身体,好像着火了一般。      华雪颜皱皱眉头:“将军您先出去,我要换衣裳。”      谁知纪玄微充耳不闻,反倒跌跌撞撞朝她走过去,瞳孔颜色赤红,喘息声也更加粗重。      华雪颜倒退两步跌坐在床沿,紧紧护住胸前,再次赶他:“将军!您先出去,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影子,影子……”      他突然扑了上来,把她死死按在了床上,狂热的吻如暴风雨般席卷而来。      华雪颜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熏得她亦头昏脑胀,她一边躲一边使劲推他:“你别这样……我背上的伤口裂了,很痛……”      纪玄微丧失了听觉般什么都听不到,粗鲁地扯开她的手臂,一掌掀掉堆在胸前的衣裳,连带着绣了芍药的肚兜也撕碎。      少女温软的娇躯犹如最香的美酒,正吸引着理智尽失的他前去品尝。      他想也不想,即刻动手扯掉了她的裙子。      ……      热闹的前院,叶子等了许久也不见华雪颜回来,正打算去找她,这时耳朵一动,忽然听见王大娘在那里乍呼呼的,急得直跺脚。      “哎呦你们这帮混小子,怎么把给新郎新娘的合欢酒喝了!快快,来人把他们抬进柴房关好,再备几桶冷水,否则待会儿酒劲儿发作可不得了!要出大乱子的!” 第四五章 沉夜春宵 “将军,将军……你放开……纪玄微!放开!” 华雪颜屡屡挣扎未果,而后背伤势严重,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大块床布,可这些血迹倒映在纪玄微眼中,只是激得他愈发冲动。 他的动作不包含一点怜惜,一味粗暴地撕扯拉拽,很快把她剥得光|溜溜的,禁锢在身下。 除了差点致命的刀伤,她身上的其余伤口恢复得很好,现在只留下淡淡的疤痕,几乎就快看不见。可纪玄微却从残留的蛛丝马迹想起救回她的那日,她身上的青青紫紫,牙印掐痕…… 爱欲的印迹,已经深深烙烫在他心头,怎么也抹不掉。 他埋头就啃上她的胸口,吻着咬着吮着,疼得华雪颜都快掉下泪来。 “你清醒一点!清醒点!” 华雪颜吃痛,又唤不醒醉酒的纪玄微,怒意横生扬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在寂静幽室显得格外刺耳。 纪玄微被打懵了,顿时停了下来,手臂撑在她头顶上方,痴痴怔怔看着她。 华雪颜稍微松了口气,转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冷冷道:“将军你该去醒醒酒了。放我起来。” 她再次意欲起身,不料看似回了神的纪玄微却重新一掌擒住她,把她死死压在身下。 华雪颜大怒:“纪玄微,你给我放手!” “凭什么?凭什么……” 纪玄微在她颈侧蹭着,贪婪嗅闻她的体香,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哭腔喃喃问道:“凭什么不跟我好……他都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凭什么……”他猛然抬起头来,赤眸带血,咆哮一声:“你跟别人睡了两天两夜,凭什么跟我一次都不行!” 华雪颜怔住了,直直望着他,眼眶里泪水直打转,泫然欲泣之时又硬忍着没让它掉出来。 “我没有……”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很快又咽下话语,缄默不提,继而换上比之前更冷的神情,反唇相讥:“是你们让我作饵去杀柴炎,如今我做到了,可你又是什么意思?后悔了?早些时候你干嘛去了!纪玄微,谁都可以瞧不起我,唯独你没这个资格!” 纪玄微气得脸红脖子粗,辩驳道:“我养你三年都没舍得碰你一下!我把你当宝揣着护着,你倒好,说好只是烧粮草,哪晓得转身就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极尽勾引媚术,都不带眨一下眼!两天两夜……严霜影,你要不要脸!” 他没有下令执行暗杀柴炎的计划,是何副将瞒着他私下安排了任务。可华雪颜听了却以为他是出尔反尔,又是一耳光伺候上去:“你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你不碰我是因为你怕,你怕我不是处子没了价值!你以为养我就是恩赐施舍?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你养,从今往后我讨饭也好卖身也好,就算被饿死也决不回来求你一句!” 他被彻底激怒,于是掐住了她脖子,斥骂道:“自甘堕落!下贱!” 各自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丑陋,突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两人皆是体无完肤。 这般伤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华雪颜心寒至极,伸手还想给他一巴掌,却被他在半空中截住。 “这是你自找的!” 纪玄微宛如复仇的野兽,面容格外狰狞,他抽出腰带把她双手分开绑在了床头,又按住她的膝头强迫她打开双腿。 感觉到他雄壮的在桃源外研磨,随时可能凶猛侵入。华雪颜一改刚才的嚣张,突然有些慌了,使劲蜷缩身子想躲避起来,无奈脚腕还被他握住,怎么也动不了。 她软软哀求起来,吓得说话都不连贯:“将军……你冷静点……我真的没有,没有……你听我说……” 纪玄微深邃的眼眸笼罩上浓厚欲色,他随手抓起肚兜堵住她的嘴,嗓音都充满了遏制不住的蓬勃情|欲。 “我不想听,我只想要你,影子我要你。” 他跪立在她双腿之间,捧起她纤软的腰肢就挺|身而入。 很紧很涩,他用了很大的力才挤进去,然后微微一滞。 “唔!” 像被人撕扯成两半,华雪颜痛嚎一声弓起了身子,可是嘴被堵住说不出话,只有点点咿咿呜呜的声音从缝隙中溢出。 她的眼角滑下大颗大颗的泪。这是她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而纪玄微受体内合欢酒药力的驱使,理智荡然无存,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情|欲。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场情|事的异状,以及华雪颜生涩的反应,还有落在床布上的点点桃花红印。 他的炽热在她体内,被小巧温暖的花瓣紧紧含着,幽芳香径光滑水润,包裹住那根粗壮,就像嘴唇在轻轻吮吸。这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无法抵抗的诱惑。 “呃……影子……” 纪玄微忍不住低吼一声,欲动时分情不自禁唤她,缓缓从她身体里退出来,又一下刺了进去。 他很强壮,连带着那里格外粗大。华雪颜被迫接纳了他一次又一次,只觉得自己快被撑破了。 她还未痊愈,力气自然不比以前,而且腕上绑着的是密织云锦的腰带,根本扯不断。挣扎了许久后她筋疲力尽,在绝望中放弃了反抗。 背痛、手痛、腿痛、那里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本该是情意缱绻的亲密时刻,华雪颜感受不到爱意绵绵,只是猛然看清了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位置。 玩物。招之则来挥之即去。他在床边说的话都是骗人,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掌控,不过是附属,不过是占有。 幽邃的眼、挺拔的鼻、饱满的额头、丰润的嘴唇……叶子曾问她纪玄微长什么样,她如是形容。 叶子想象着,不由赞叹:“好英俊的男人啊!阿姐,将军和你很配。” 是的,一个英俊又冷漠的男人,情窦初开少女的梦中良人。她华雪颜或许也曾在心里偷偷憧憬希望过,良辰美景洞房花烛…… 但是此时此刻,她眼前只有一张布满欲色的脸,让她作呕想吐。 她说不出话喊不出声,于是闭上眼别过脸去,再也不愿看他。 侵占拥有的快感让纪玄微根本停不下来。他紧抽慢送,狠狠抵住她,使劲往深处顶,势必要与她彻底结合在一起。 他俯身吻遍她的全身,流连忘返,在她身上留下深深的吻痕。只属于他的痕迹。 他一直摆弄着她,不知疲倦不愿歇息。他在她体内释放了两次仍旧不满足,又重新把她的腿折起,借着一团滑腻粘稠顺畅而入。 她终是不堪这样的折腾,桃源的酸痛酥麻传遍全身,檀口溢出声声娇吟,全身肌肤颜色粉粉,泪眼朦胧姿容冶媚。 她的媚态惹得他愈发生猛,挺腰大耸,最后她终于昏了过去。 “影子你是我的,影子……” 纪玄微忠于了自己原始的,在她耳畔舔舐呢喃,迷情言语:“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娶你,影子我们成亲……” “影子,我很爱很爱你。” 伤痛心碎交加,她昏厥未醒,没有听见。 …… 闹洞房的人来了又去,只在喜房外叫喊说笑,却无人踏足耳房,最后喜宴结束,主人家也累极而歇,重归寂静。 暗沉幽长的一夜,纪玄微仿佛做了个有生以来最为旖旎香艳的美梦。 “相公你快些,我们该去敬茶了。” “来了来了!对了,我搁了样东西在耳房,你等我去拿来。” 外头先是响起说话声,然后有人过来开门。 “咦,这门怎么卡住了?打不开啊……” 砰砰的砸门声吵醒了纪玄微,他眉头微蹙,徐徐睁眼。恰巧此时新郎破门而入,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新郎官目瞪口呆:“将、将军!你……” 受人敬仰的英武将军衣衫不整地睡在床上,地上一堆撕碎的男女衣物,床侧还躺着一个女子,看不清脸蛋,只有两条横在外面,似乎还沾有点点血迹。 “相公什么事?谁在里面?” 新娘好奇探过头来看,新郎忙不迭把她眼睛一挡,逃似的离开耳房,把房门紧紧关上。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快去给岳母奉茶,晚了时辰就不好了……” “呃……” 纪玄微撑坐起身,药劲没散头还痛着,他揉揉太阳穴,努力回想着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察觉到身侧有人动了动,他登时回头垂眸一看,大惊失色。 “影子?!” 她被绑了一晚,手腕处都勒出淤血,嘴被塞着,全身上下青青紫紫没一处完好,特别是大腿根部,简直是惨不忍睹。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他自己! “怎么会……” 纪玄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赶紧松开华雪颜扶她起来,搂住她单薄背脊时发觉手心湿湿的,抬掌一看全是鲜血。 他急忙找东西按住裂开的伤口,轻轻拍打她的脸:“影子,影子,你醒醒。” 须臾,华雪颜缓缓张开眸子,模样狼狈憔悴之极。她的眼中没有他以为的滔天恨火,反而平平静静一片。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冷冷看着他。 “影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昨晚我喝了很多酒,那酒有些不对劲……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你……” 她不哭不闹的样子让纪玄微更加惶恐,惊慌失措地道歉解释。未料华雪颜半晌才费力抬手,却是指着床布上的梅花落红,嘲讽一笑。 “你们都以为我给那头豺狼,其实我没有……我在他动手前就杀了他……你们只晓得他喜好女色,却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在哪里……那一晚他一直在试探,掐、拧、咬、打……天知道我是用了什么样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出手,硬生生忍下那些折磨……他不是人,占有对他来说没有丝毫快感,他喜欢的是虐待,还有听我的哀求哭喊……我越害怕,他越兴奋,下手也越重。” “我过了第一晚的试探,所以才有了第二晚杀他的机会。只是我没想到过得了他那一关,却始终逃不出这场厄运……将军,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几欲戳穿手心。悲愤交加,其心已亡。 犹如重拳落在胸口,纪玄微痴痴愣愣,懊悔不已却为时太晚。 他捧起华雪颜的脸,哀戚戚地卑微乞求她:“影子,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我气……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影子我们成亲好不好!我马上就娶你为妻,我一定不会负了你……” 尽管华雪颜气若游丝,眼神却冷得像冰刀。她菱唇噙着一丝寒笑,轻描淡写道:“这只是一场交易,晚了三年的交易。你无须自责,我也不用你负责。现在我只想和你谈一谈条件。” 红唇轻勾,她笑得宛若勾魂艳鬼,轻飘飘吐出可置纪玄微于死地的话语。 “其一,为我和叶子更换身份,以前的严霜影和严红叶就当死了,你把我和她在这里的所有过往抹掉,不留痕迹。其二,我需要一个父亲,我家以前的教书先生是最好的人选,这点你去安排。其三,给我父亲一个官职,我要做回官家小姐,而且,我要回上京。” “我陪你一夜,总要讨点好处。将军,我说过的,我很值钱。” “最后一点。”她执拗地推开他的怀抱,忍痛出声,一字一句,“从此以后,你我各不相干,恩仇两清,再、不、相、逢!” 第四六章 过目不忘 黯淡月色从巴掌大的窗口投进地牢,映在华雪颜发上好似霜雪,仿佛一夜白头。 不堪的回忆到此为止。 华雪颜仰视纪玄微,目光沉静幽然,早已没了当初决裂时的誓不两立。她道:“我恨的不是你利用我,不是你把我送给柴炎,也不是你醉酒行凶。相反,我很感激你当日替我找回叶子,还有三年来的照顾庇护。你对我姐妹确实有恩,我不否认。不过我无法原谅的是,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一个活人看待,在你心里我就是任你摆布的傀儡木偶,你说喜欢?呵,你的喜欢只是豢养宠物的好心情罢了。顺你的意你便施舍几分恩情,逆了你就毫无寰转余地,只能受了那些罚……” 她微微摇头:“这样的喜欢我要不起。就算你留得住我一时,也留不住一世,我终究是要离开你的。” “将军,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你走。” 纪玄微眼眶发热,连带着嗓音也悲凉起来:“事到如今怎么可能毫无瓜葛……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给我次机会?就当是让我赎罪也好补偿也好,总之别装作不在乎不认识。你总是这样,口口声声说我不值得原谅,但是姓孟的呢?灭门之恨却可以亲亲我我!我到底比他差在哪里,值得你这般厚此薄彼!” “他不如你英勇,亦无你之果敢决断,他不是战功赫赫的将领,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富贵公子,在你看来他是窝囊废软骨头,在我看来却是这世上最真性情的男人。至少他从不掩饰他的喜欢和厌恶。” 提起孟之豫,华雪颜唇角笑意浅浅:“他还是天底下最有胆魄最有气度的男人。他敢告诉所有人他喜欢我,他纵使知晓我乃残败之身也敢迎娶。换做你,你能做得到?你敢当着众人舍了身段扔了脸面在我面前下跪,求我嫁你?” 纪玄微和孟之豫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人。纪玄微是天之骄子,习惯了别人的敬仰追崇,他从来就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绝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孟之豫普通得几近平庸,风流花心,看起来一无是处,却独独比纪玄微多了份血肉之躯的温暖。 她冷得太久,本能地靠近暖源。不在乎会不会被烧死。 纪玄微听言,突然单膝跪下,覆掌去握住她的手,仰头哀求:“我做得到,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影子你跟我走,以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都忘了好不好?以后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再伤你……” “太迟了。” 华雪颜费力挣脱他的手,道:“以前我希望你说的时候你不说,现在我不需要你说了,你却又来枉作纠缠……何必呢?你明明晓得我们都回不去了。” “不迟的不迟的!”纪玄微揽住她,靠着她眷恋不已,“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不迟,只要我还没死,我就会一直追着你。影子你说,你要怎样才肯原谅?你到底想要我作甚么?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我……” 她站着他跪着,这大约是他第一次舍却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匍匐在她脚下乞求。他仿佛水中的濒死之人,在即将溺亡的时候抓住了唯一的救命之人,不肯放手,不敢放手。 华雪颜红唇翕张,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幽叹。她抚上他的后脑,素手轻缓,淡然中含着几分割不断的心酸情愫。 “将军,”她轻轻唤他,“我一生所求,从来就不是如意郎君。你对我再好,也不会是我的良人,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是我的良人,孟之豫亦然。这点你早就清楚,何苦自欺欺人?” “如果你做些什么可以让心里好过一点,那么,帮我一个忙。” …… 月落日升,痛苦的黑夜沉沦而下,明媚朝阳跃出山头。 天亮了。 纪玄微带着满腔落拓离开,华雪颜仍留狱中,久久凝视那扇透进阳光的小窗。窗外一只小鸟落脚,片刻后又飞走。 她见状并不羡慕鸟儿的自由自在,也不向往外间不受束缚的世界。十年,她身不在牢狱,心却受禁锢。其实于她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她活着的意义……从来就没有意义。 狱吏到来之时,只见细细金光落在仰头凝窗的美人脸上,她目光凄迷流露出莫名哀伤,雪肤红唇,圣若神女。 “咳!跟我走,肖大人有话问你。” 狱吏咳嗽一声唤回华雪颜心神,她阖眸片刻,睁眼又是清明无波。她转身对狱吏点点头:“走吧。” 这不是一场正式的审讯,狱吏把她带出了地牢,然后领进衙门边角的一间黑屋之中,肖延已经等候在那里。 鼎鼎大名的枭阎王未穿官服,瘦小的身躯笼在褐色布衫当中,就像一截行将腐朽的枯木。见人带到他挥手示意狱吏退下,接着徐徐摸出一方手绢捂住嘴,干咳两声之后,哑着嗓子明知故问:“华小姐?” “小女子夫家姓孟。”华雪颜眉梢略微上挑,含笑回道:“肖大人。” 肖延抬眼看她,见她面无惧色,反而笑意斐然,不觉骨寒毛竖。他眉心皱起,阴森森道:“意思是老夫眼拙,该称您一声孟少夫人?” 华雪颜神情不变:“少夫人之称,我勉强担得起。” “呵呵……好个华雪颜。” 忽然之间,肖延低低发笑,笑声在嗓子眼滚动,犹如野兽攻击前的呜咽。他笑过之后,莫名其妙说道:“老夫是甲戍年的进士,那时当今圣上刚刚登基,故而开了恩科。恩科取人一百八十三,共有六十人有幸面圣,老夫恰好是其中之一。” 华雪颜垂眼,看到他手边放置了一摞案卷,她冷冷道:“肖大人年纪轻轻就得见圣颜,真是好福泽。” 肖延鹰目炯炯,牢牢盯着华雪颜,道:“除此之外,老夫还记得一同觐见的余下五十九位同僚,他们的姓名、官职,一一牢记,莫不敢忘。” 华雪颜淡淡赞道:“肖大人好记性。” “老了,如今已是大不如前,咳咳……”肖延捂嘴剧烈咳嗽,华雪颜觑到沃白丝绢上隐有丝丝淡红。肖延很快把手绢藏进袖中,又沙哑说话:“五十九人,站了满满一屋子,多数人的相貌已然记不清了。可其中有一人老夫印象最为深刻,时至今日也未曾忘怀。他名列前茅才华横溢,大有希望坐上京兆尹的位置,不过却因他五短身材兼面貌丑陋,说话也磕巴,所以惹得圣上不喜,直接把他扔出京城,打发去了屏关。这一去就是近二十年,最近老夫听说他又立了战功回来了。华小姐,你猜此人是谁?” 华雪颜不动声色,眼波一扫,反问道:“肖大人的同僚我如何认得?您倒是可以说一说,愿闻其详。” 肖延站了起来,脚步甸甸朝她走近,有意压低嗓音又恰到好处地清楚说道:“此人名叫华致远,刚巧……与令尊同名同姓。” 华雪颜双目陡然聚起杀气,寒光一凛。她捏紧了拳头,依然装作无谓的样子,道:“原来家父与肖大人还是旧识,真巧。不过我并未听家父提过您的名字,肖大人,您确定您没记错?” 肖延伸手指着自己太阳穴之处,眼里噙着莫测笑意,道:“老夫也怀疑自己记错了。当年的华大人与如今的华大人,容貌举止可谓天壤之别。” 华雪颜不慌不忙:“快二十年了,肖大人您都成了上京赫赫有名的阎王侍郎,难道家父就不能改变一二?” “能,当然能。”肖延双手交握,缓缓捏着指节,似有感慨地说道:“不过人再怎么变,有两样东西是改不了的。一是根骨,二是眼睛。” 他又折身落座,翘着腿端起茶杯,吹了口茶花,幽幽道:“老夫之所以能身居此位,并非仅仅依靠严刑酷吏,老夫有些小伎俩倒也帮忙不少,此等雕虫小技,常人称作过目不忘。”他捋了捋胡须,叹息一声:“踏足官场二十年,老夫自认手底下亡魂不少,时至今日想起往事,老夫还是非常后悔,后悔——没有斩草除根。” “十年前有一大案轰动上京,八州行台严友文伙同外匪抢劫赈灾官银,事情败露后畏罪自杀,家眷也尽数获罪。老夫还记得抄家那日去了严家,撞见了严友文的女儿,那小女娃模样生的真好,就是一双眼睛不大讨喜,看似面无波澜,实则暗藏杀意,十分凶狠……华小姐,你的眼睛跟她很像,堪称一模一样。老夫差点就以为,当年被判流放的严家小姐是不是又回来了。” 肖延的口气一袭了然,鹰目中三分嘲讽七分杀机。他在刑部多年,有着如猎狗般的敏感嗅觉以及刨根究底的耐性,只要让他起了疑,就无人可以掩埋真相。自从第一次见了华雪颜,他就开始着手查她。 华雪颜愈发镇定,只是淡淡浅笑:“十年前的事肖大人就只记得这么多了?我可是听说,严友文膝下一双子女。女儿你见过了,那儿子呢?” 提起此事肖延突然一改镇静自持,俨然恼羞成怒的样子,拍桌一吼:“大胆犯妇!你身为罪籍,竟敢公然伪造身份潜逃回京,说!你究竟目的何在!” “你说我有什么目的?”华雪颜不慌不忙,也不否认他的揣测。她的深沉越发让肖延坐立难安,她道:“肖大人记性好忘性大,我来替你说一说。十年前,严家门口,肖大人面对三岁稚儿,满面慈爱地说要与其玩耍,哄得那孩子钻进你怀里。你笑着把他高高抛起,然而,却没有伸手去接。” 粉嘟嘟的弟弟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却成了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八岁的严霜影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到失声,眼泪都忘了流出来。 肖延听她一说,寒意从背脊蜿蜒而上,失了素日的冷静,嘴唇隐隐打颤:“你、你……” “以肖大人这般聪慧之人,怎会不知我为何回京?”华雪颜朝他步步逼近,徐徐弯腰,美艳脸庞有些狰狞,“不若你猜一猜,岳晋阳是死于何人之手?唐公子又是死于何人之手?而我,是怎么站在这里,与你说上一些体己话的?” 肖延大骇,惊觉已经踏入圈套。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是来杀他的。 华雪颜笑意绵绵,几乎是咬住肖延的耳朵在说话,美音沉沉:“不若你再猜一猜,令郎此时身在何处?我听说您老来得子,对他可是宝贝的很呢……” 第四七章 初入孟府 肖延死了,悬梁自尽。 衙门里的狱吏送华雪颜回地牢之时,还见肖延好端端坐在椅子上,鹰目低垂盯着地面不知想些什么,通身气派阴沉如故,只是没了那种狠辣的气息。 午时之前衙役去送饭,肖延还遣他回家看看夫人与公子,待衙役回来后不久,肖延便关起门躲进书房,直到黄昏也没出来。衙役们去看,赫然发现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侍郎竟然吊死在房梁之上,只留下一封认罪遗书。 书中寥寥几笔,只说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便是不日前他与唐泰来发生了口角,于是一路尾随伺机报复,最后不慎失手杀了人。如今唐家人找上刑部要求彻查此案,他难受内心煎熬,又恐东窗事发连累妻儿,于是以死谢罪。 众人自是不信赫赫有名的辣手阎王会为这一点事畏罪自尽,但人确确实实是自个儿死在了书房里,值守的护卫衙役都作证无人出入,而且仵作验尸也确认肖延是自己吊上了房梁,绝非被杀后做出的伪装。 一时之间,刑部大狱流言四起,传得神乎其神,都说此地冤鬼太多,接连回来报仇了。 肖延死讯传递开来,很快惊动了圣驾。最后晋皇亲自了结这件案子,皇帝道既然肖延留下亲笔遗书认了罪,那便算作已经一命偿了一命,就此结案。唐太尉出了一口恶气,回家又被小妾们哄一哄,很快就想通了。横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死就死了,晋皇念他丧子之痛还额外给了抚慰,圣眷正浓,谁还惦记那丢人的败家子?再者孟世德一反常态,竟然带着孟之豫亲自上门请罪,亦给了不少好处。唐太尉赚足了面子,故而就此作罢。华雪颜随即也被释放出狱。 孟之豫闻讯早早就等候在刑部之外,从晨曦刚露等到烈日当空,还是不见华雪颜出来,心急如焚之下又进不去 ,无奈只能翘首以盼。 “说起肖大人死的那日可真奇怪。他老人家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独独那天喊我去府上问问夫人公子是否安好,我急急忙忙奔着去了,也是这样一个大中午,路上人挺多的。可肖府却像人都死绝了一样,门口阴森森的,我敲半天也不来开门,我心想着就算阖府出去了也该留人看门吧?难不成是睡着了?后来我就又去了后门。哎呦喂可把我吓着了!不知是谁扔了只剥掉皮的猫在那里,血骨淋漓的……恶心得我差点吐出来。后来我见实在没人,就回衙门给肖大人回话,哪知道他没过多久就上吊死了,真是作孽……” “难不成真是冤鬼回来索命!” “谁知道呢?还是别说了,小心冤鬼也缠上你。鬼爷爷莫怪莫怪……” 两个衙役打扮的人从身旁经过,神神秘秘地讨论着肖延之死,一脸谨慎惶恐。孟之豫听见他们的对话不觉生疑,正想叫人过来问个清楚,眼角余光又瞥见华雪颜走了出来。 “雪颜!” 他跑过去抱住她,高兴之余有些心酸愧疚,埋头在她肩上,喃喃道:“你终于出来了,我都要担心死了……走,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华雪颜也抱住他,汲取他身上的点点暖意,阖眸点头:“我们回家。” 四人抬的小青轿,孟之豫硬是跟华雪颜挤在一起,使得本就不宽的空间更显拥挤,轿夫们吃重也走得慢了些。 华雪颜推推孟之豫,含笑嗔道:“挤着我作甚?我身上一股子腐臭味儿,也亏你闻得下去,你不嫌难受我还嫌难受呢。” 孟之豫紧紧搂着她,鼻尖在她雪腮蹭蹭,撒娇道:“我不觉得难闻呀,你还是香喷喷的,娘子~” “哈,臭的说成香的,鼻子被狗咬掉了?”华雪颜指尖戳他脑门儿一下,往旁边坐了坐,伸手掀开窗帘子看了看外面。 “孟郎,我们不回千影楼么,怎的往这里走?” 孟之豫方才还雀跃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他眼帘垂下显得惴惴不安,吞吞吐吐道:“那个……我答应了老头子要回家住,所以……” 华雪颜会心一笑,按着她手掌安抚道:“我知道。其实一早就该回去的。” 阔别十年,她终于再次正大光明跨入孟家大门。 孟世德尚在朝中没有回来,门口迎接二人是继室李青秋。青轿落地她急忙迎了上去,热络招呼。 “之豫回来了,人接到没?” 孟之豫倒是没有置之不理,不过脸色依然不好,下了轿冷冷说了句:“接到了。”说罢他伸手去搀华雪颜,“来,小心。” 李青秋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先是见到一截雪白皓腕,继而华雪颜钻了出来。她细细打量着这位名义上的儿媳,怔了怔很快赞道:“瞧我一下都看呆了,这模样活生生是画里走出来的,真是俊俏极了。雪颜是吧,我是之豫的母亲。” 孟之豫一听她以“母亲”自居正要发火,话到了嗓子眼儿又想起与孟世德的约定,硬是憋下怒气,细细哼了一声。 华雪颜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对着李青秋屈膝见礼,称呼道:“见过夫人。” 她没有称呼母亲,简简单单喊了句夫人,不失礼数却也显得不怎么亲近。李青秋心里有些堵堵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亲昵拉住华雪颜的手带她进府。 “你们肯定还没用膳吧?来,先吃些东西再说……” “不了。”孟之豫一把抢过华雪颜的手,拽着她就往别处走,“我带她回我院子,你自便。” 李青秋伸出的手还来不及收回,掌心空落落的,不免尴尬。眼见孟之豫牵着华雪颜匆匆走掉,她也只得无奈叹息一声,正色命令下人:“把花厅的东西撤了,再送些柚子叶去少爷院子,问问还缺什么,都一并送去。另外,”她掏出绣绢擦擦手心,吩咐身后的嬷嬷,“之豫既然回来了,没人伺候可不成样子。除了烟霞思云,再拨两个丫头去他那里,记着,要选模样好的。” 孟之豫专程辟了座小院子与华雪颜同住,进了大宅往左过二门,穿荷塘柳径,再入拱门,便是室三楹庭三楹的院子,曰含清斋。斋外大石数块,芭蕉三四本,还有一株婆罗树。围着含清斋一圈,栽了木芙蓉、梅、玉兰、垂丝海棠,把一方小园彻底包裹在花香叶绿之中。 “小姐!” 华雪颜才刚进去,一个小胖身影就扑了过来。铃铛抱住她哇哇大哭:“我总算见着你了小姐!担心死我了,呜呜……” “铃铛?“华雪颜有些惊讶,转头望向孟之豫,孟之豫笑呵呵地说:“岳父大人那天就让小丫头过来了,哪晓得你又……所以我就暂时把她收下,安置在家等你回来。” 华雪颜捧起铃铛的脸,给她揩去泪水:“别哭了,我这儿不好好的?来让我看看,真可怜,都瘦了……” 孟之豫“噗”一声笑了出来:“她瘦?我听厨娘说她每顿吃三大碗饭,三大碗!我都吃不了那么多,瘦什么瘦啊,你瞧瞧那下巴,三层的了!小胖妞假惺惺的说担心你,她哪儿有我担心,我才是食不下寝不安的……” 他不高兴瞪了铃铛一眼,撅起嘴表示对华雪颜的厚此薄彼十分不满。 “我、我……”铃铛被他气得说话都结巴了,红着脸奋力反驳,“我当然要好好吃饭了,小姐回来了我得伺候她,饿坏了没力气怎么行?我才不像你,瘦巴巴的风吹就倒,小姐一根手指头都能捏死你!” “小胖妞没大没小,什么你啊你的,我是你家小姐相公,叫我姑爷!敢跟姑爷顶嘴,你反了你!” 铃铛吐吐舌头:“呸呸呸,入赘的姑爷活该被欺负……” 看两人拌嘴惹得华雪颜掩嘴直笑,她挥手制止两人:“行了行了,再吵我头都晕了。孟郎你怎么跟个小孩儿计较?越活越回去了不成。没事儿做就去给我备水,我要洗洗大牢里带出来的那股味道。” 桃木的浴桶盛满热水,华雪颜坐在里面,铃铛端来桂花熏过的绿豆面儿给她清洁背脊。 “小姐,”铃铛一边擦拭一边问:“你背上的伤哪儿来的?第一次见都把我吓傻了,问也不敢问。” 华雪颜趴在浴桶边缘,眸子微阖显得有几分惬意:“被刀砍的。” “谁砍的?” 铃铛惊讶,想了想又问:“是西越人吗?” 孟之豫拿着换洗衣裳过来,闻言登时脚步一滞。 华雪颜直言不讳:“是。我差点因为这一刀死了,足足昏睡了十日才醒。” “哦,”铃铛鼻腔发酸,都快哭出来了,“小姐真可怜,在边关遭了那么多罪,本以为来了上京什么都会好,谁知又受姑爷牵连入狱……小姐,我不喜欢姑爷,一点也不喜欢。” 香汤热气熏得华雪颜脸颊泛粉,她笑道:“哈!小气的丫头,与你斗嘴你就恨他了。” 铃铛急忙否认:“才不是!我是觉得姑爷配不上你,油嘴滑舌的花心大萝卜,出了事还要小姐你去担,真不像男人。” “嗯,那你觉什么男人才像男人?” 铃铛想了想,脸蛋红扑扑的有些羞赧,合手笑言:“我觉得男人该像纪大将军那样,驰骋沙场英勇善战,他是我们东晋的英雄。” “英雄?英雄也有胆怯懦弱的一面,只是你没看见。”华雪颜往后一靠,双臂搭在桶沿上,幽幽道:“铃铛给我加点热水,有些凉了。” “诶。”铃铛应了声提着空桶就出门去,外面的孟之豫赶紧一闪躲进了屏风背后,没让小丫头瞧见。 他捧着柔软的绮罗,手掌越收越紧,把这团富贵紧紧攥在掌心。 他抓着的仿佛是自己的生命,空有绚丽的外表,缺失内在的坚韧。轻飘飘的绮罗,一撕就碎,他的人生大抵如此,甚至不能为心爱女子撑起遮挡。 别人看不起他他不在乎,可是他害怕华雪颜也看不起他。 孟之豫眼眶发涩,不觉吸了吸鼻子。华雪颜听到动静,出声道:“谁在那里?铃铛?” “是我。” 孟之豫走了出来,漂亮的桃花眼隐隐发红,他笑得不大自然:“我替你拿了衣裳过来。” 华雪颜下巴支在手背上,歪头俏皮看他,打趣道:“真的只是送衣裳?恐怕孟郎你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咯。” “呵呵,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 孟之豫在浴桶前蹲下,与她面面相对,中间隔着腾腾热气的熏绕,迷得他眼睛里雾气蒙蒙。 他伸手抚上华雪颜的脸颊,花眼里带着怅惘迷茫,问:“雪颜你为什么肯嫁给我?我不明白……你这么好,为什么会喜欢我?” 第四八章 贪欢一场 堪堪白雾下,一双桃花眼写满迷惘。孟之豫的神情三分迫切七分忐忑。 他不知道她的回答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值得别人喜欢的优点。 “孟郎……” 华雪颜趴在浴桶边沿,蹭起身伸手抚他,水波点点映入眼帘,显得有些恍惚闪烁。 她用额抵着他的下颔,温柔呢喃道:“你很好,对我很好,很好……” 湿漉漉的长发缠上手腕,冰冰凉凉。孟之豫莫名难受,他木然僵着,道:“我忽然觉得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这么快就娶了你,以前是高兴,现在却是没来由心慌……我好像有很多事还没弄明白,你好像也有很多事没告诉我……我只是喜欢你,可好似一点也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种抓不住的惶恐,扰得孟之豫心神不宁。仿佛他只是暂时拥有了这份美好,也许只需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就消失无踪了。 华雪颜仰头吻上他的脸颊,磨蹭厮缠道:“我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你,孟郎,我想的是你。” 她主动含住他的唇瓣,轻轻噬咬,眼眸生媚地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的好,我还在想我上辈子所作的福孽……怎么就遇见了你,怎么偏偏是你……” 换一个人,她就不会沉浸在这片柔情蜜意当中。 换一个人,她就不会心软不舍下不了手。 换一个人,她绝无此时的负罪愧疚之感。 怎么偏偏是孟之豫?她前世积了多少德才遇见了他,她前世做了多少孽才遇见了他! 孟之豫的满腔疑心如今只化作一汪春心。唇皮微麻,舔到的是她独有的香甜。舌尖相抵的一瞬,她灵巧的舌头就勾住了他,带进檀口纠缠。 是谁教会了她这些?她的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 孟之豫的思绪刚刚开叉,理智很快又淹没在铺天盖地而来的热情当中。他神魂渺渺意乱心迷,甚至都记不清两人是怎么回了寝房。 “你脸红什么?” 玲珑榻上,华雪颜春衫半解,懒懒平躺。孟之豫撑臂在她上方,痴痴望着她。他眸底有些发红,脸也如烧火般红彤彤的,惹得华雪颜发笑。她拾起一缕青丝往他唇上一扫,妩笑又问:“孟郎为何脸红?你羞什么?” “我……”孟之豫喉咙滚动一下,俯身下去亲她,“我才没有害羞,我是想……想你……” 华雪颜抬掌一遮拦住他落下的吻,挑挑眉梢,故意逗他:“未见之时你说想我我信,可我如今明明就在你眼前,你怎么还说想?你到底想的是什么?嗯?” 孟之豫窘迫得脸颊更红了几分,他低头不语,径直去撩她的裙子,又被她一掌按住。 “说了我便让你看,不然……”华雪颜戏弄起人来可谓不依不饶,舔舔红唇有意诱他,戏谑道:“不然今晚上你就和铃铛换一换,她过来陪我,你去隔壁守夜。” “我不!”孟之豫逼急了,埋头在她肩头轻轻啃了一口,鼓足勇气要行色急之事,临到头却吞吞吐吐:“我想你,想那个……” 华雪颜春面含笑:“哪个?” “就是那个、那个!你知道的,你故意整我!” 华雪颜柔软的手臂缠上他脖子,仰头朝他轻轻呵了一口气,芳韵如兰:“孟郎,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你说出来。” 孟之豫双手握住她纤软的腰肢往怀里搂了搂,靠在她耳畔小声说话,粗重的喘息落下,热气洒在颈窝痒酥酥的。 “雪颜,我想和你在一起,不要分开,一直在一起。” 纵使情|欲来袭,他还是这般温柔,不见一丝强夺的狠戾。春雪消融的暖煦,大抵成为了华雪颜现在唯一的心情。 她绽放一抹笑容,抱紧他道:“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松衣解带一番,孟之豫殷殷款款而入。他念着上一回华雪颜的痛楚,更怕粗鲁弄伤了她,于是便一点点送进些许,徐徐缓缓,之后暂时未动,停下来重重喘气。 他轻轻在笑,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有些窃喜:“呵呵,在一起了,我在你里面。” 华雪颜轻哼一声,媚眼如丝,说话都透着股妖娆劲儿,挑逗道:“上次被你折腾得不轻,今儿个我要全部讨回来。” 说罢她抬起双腿环上他的腰盘住,接着小腹暗暗夹绞用力,顺带还一脸挑衅得意地望着孟之豫。 “啊啊,别夹别夹!” 孟之豫突然叫了起来,连吸了好几口冷气,蹙眉眯眼,痛楚又舒坦地求道:“你、你……我受不了了……” “喜欢么孟郎?” 她在他耳畔出言引诱,稍微扭了扭腰,引得孟之豫又是一阵颤栗。 “嘶嘶……别动了别动了!雪颜你停下……我会忍不住的……” 她的指尖沿着他脊柱跳跃抚摸,仿佛蜻蜓点水。她仰起身子去衔他的唇,一边吮吸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忍不住就不忍了,来呀……” 热浪从两人的契合之处传遍全身,孟之豫被小巧的莲瓣含着,莲露点点清润,莲蕊中香径狭小,仿佛白蚕吐丝般把他紧紧裹住,带来一种将要窒息的快感。他的理智如流沙慢慢丧失,对爱欲的狂热超越了一切,只见他猛然按住华雪颜,耸|腰狠狠一顶。 “呃!” 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低吼,华雪颜眉心微蹙,素手却更加抓紧了孟之豫的肩头。 孟之豫喉咙发出野兽饕餮的呜咽声,凶悍地不停闯入退出,霎时便有百余次。华雪颜直被弄得咬牙合眼,遍体软乏,身子如风中杨柳般东摇西摆。 其实有点疼。他顶得太急太深,她难免吃痛。不过正是在这样的痛感提醒之下,她才在无涯欲海中保持了一点清醒。她需要在浪卷而来的淋漓畅快中稳住心神,告诫自己切莫忘记孟之豫的身份,切莫忘记她背负的所有仇恨苦难。 其实大可把这情|事看做一场雨露贪欢。欢过了乐过了,雨消露散,一切终将倾覆。 “雪颜……雪颜……” 孟之豫情兴勃勃,遏制不住身体里的渴望,尽情摆弄她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唤她,声声带情。 华雪颜热情地回应着他,百般婉转娇啼,香汗漓漓妩透秀眉。汗水沿着鬓发落下,掉在睫毛上迷了她的眼睛,昏花一片。 二人相交酣畅之时,华雪颜突然哭了,继而说起了胡话:“我欠你的,该怎么还……” 孟之豫只道她乐极了在胡言乱语,故而没放在心上,低头笑道:“用你还,把你给我,从心到人全都给我。” 寂月皎皎。夜半三更,贪欢缠绵的二人方才恋恋不舍分开,交颈而眠。 孟之豫拥着心爱之人只觉特别踏实安心,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鼻端响起累极的鼾声。 华雪颜依偎在他身侧,看似也睡得香甜,可没一会儿却忽然睁开眼睛,小声唤道:“孟郎?孟郎?” 孟之豫睡得太沉没听见。于是她掀开被子悄然起身,下床穿衣,然后无声地出了房门。 偌大的宅子静得渗人,廊下两盏竹灯随风摇曳,灯影煌煌有如鬼魅。华雪颜轻车熟路出了含清斋,直直朝着宅子最边角的花园走去。 她来到一方水亭,池上踏石做成荷叶模样的那处,那日她和孟之豫就是在这里躲雨。墙角桃花已谢,结出了零零散散的几个青桃,还只有梅子大小,约莫是吃不得的。不过路边一尺雪的芍药开得正好,她随手捋下几朵,结在一起用草杆子扎了,一股脑儿扔出外墙。 此事做罢,华雪颜在亭中坐了下来,背靠石柱上素手支头,懒懒抬头望月,梨白广袖流飒,宛似月上嫦娥仙。 墙边树影婆娑,沉步落地,亟亟而来。纪玄微走近的时候,正看见她一脸怅然抬眼对月,有几分凡人渴望升天的痴迷疯癫,又有几分仙妖思家的理所当然。 “给。” 他把一尺雪的芍药递到她眼前,淡淡说道:“搁在瓶里用水养着,还能看个两三日。” 一尺雪乃芍药异种,纯瓣如雪,无须萼无檀心,更无猩红紫艳,细如鹤翮,结楼吐舌,雪腴丰白。花朵极大胜似芙蓉,枝干却弱,力不可支,往往需要支架扶助。 华雪颜接过一尺雪,手指头拨弄着密密白瓣,敛眉道:“记得才回来的时候,有人在我家门口放了春芍药,是你罢。” 纪玄微在她身旁坐下,承认道:“是。可惜都被你扔了,花瓣还洒了我一身。” “呵……”华雪颜含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芍药?叶子给你说的?” “不是。我以前见你衣裳上绣的都是芍药,没见过其他花样。” 纪玄微见她鬓发落下,下意识想伸手去给她别在耳后。华雪颜此刻却把花放在膝头,垂眼叹道:“是啊,以前都很喜欢,不过现在不喜欢了。自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喜欢芍药。” 他醉酒的那晚,用来塞她嘴的肚兜上,正绣了几朵娇艳芍药。 他伸到半空中的手顿时僵住。 华雪颜装作没有察觉他的动作,扬手把一尺雪扔进池里,道:“其实这儿原来是我家的园子,只是后来严家败了,孟府便把此地收了去,改成他家的花园。这个池子我小时候就有,荷叶形的踏石也是因为我喜欢,我爹特意叫工匠做的。还有池边的芍药,是我娘为我栽的……好多年了,石板被磨平,芍药也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季一季,不再是我记忆里新簇的模样,反而四处老旧斑斑。” “物是人非罢了,你也不必……”纪玄微见她落寞想出口安慰,又觉得此举太过可笑。她的痛楚有一半是来源于他,他又有什么资格说那些安抚人的空话?于是他转移话题,另问道:“肖延怎么死的?” “自尽。”手指拂过鼻端,华雪颜依旧嗅到一尺雪残留的余味,久久萦绕指尖不散。 纪玄微皱眉:“他会受你威胁?这……” 华雪颜幽幽道:“你真当肖延是阎王?他也不过是一凡夫俗子而已。只要是人,就必然有软肋有弱点。他的弱点不在自己身上,而是他的独子。他以为他把我查得清清楚楚,我又何尝不是对他了若指掌?他不出门不见客,心想着这样就能躲过仇家的报复。可是他忘了居安思危这句话,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觉得最安全的刑部大狱,恰恰成为了他的葬身之所。” 纪玄微沉声道:“你太冒险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肖延不受你威胁,你会是什么下场?” “他不会的,因为他不敢。”华雪颜勾起唇角,骄傲的声音却让人怜惜心痛,“反正我一无所有,他拿不到我的把柄。我既然选择回来,他就知道我没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我敢不要命,他却不敢拿自己的宝贝儿子打赌。还有,我早知道肖延身患绝症命不久矣,他日日咳血,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横竖都要死,我只是让他早一点下地狱罢了。我告诉他要么他一个人死,要么我拉着他儿子同归于尽,所以不管他怎么选,这一局我都是赢家。” 她是世上最大胆最狂妄的赌徒,她以命为注,不死不休。向来如此。 纪玄微苦笑:“我的话你还是没听进去,太好赌的女子会让人讨厌……” “那就讨厌好了。”华雪颜无所谓笑笑,“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的帮忙,肖家人送回去了?” 纪玄微点头,目露忧色:“你还是心软了,没有要我杀了他们杜绝后患。” “我不是心软,只是不想费那功夫。若是杀了他们我弟弟能活过来,我早就杀了。就算将来肖家人知晓了真相要找我报仇,那就来好了,我等着。” 华雪颜面庞含笑,眼里却噙着极致的冷漠,斜昵纪玄微:“我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不然你道唐泰来怎么死的?你一直跟着我我知道,那晚你大约也在其中一条蓬船中,不过藏着没出来。我们离开后你才现身教训了唐泰来一顿,打得他半死昏厥,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走了我又回去了。是我解开绳子让他沉了下去。” 纪玄微惊骇:“你设计孟之豫和你自己?!” “不这样,我怎能进刑部接近肖延?不这样,孟世德又怎会出面,继而让我顺理成章入了孟府?不这样,唐孟两家又怎会结仇,让唐太尉成为随时可用的一步暗棋?”她笑靥娇美,娇声飞入耳朵让人不寒而栗,“不这样,孟之豫又怎会对我死心塌地、言听计从?” “我说过,我回来是要送所有人下地狱,没有例外。” 情靡香味还消散的寝房,细微夜风从没关紧的门缝中灌进来,吹在孟之豫额头上。 他忽然从梦中惊醒,心跳飞快满头大汗,好似做了一个噩梦。他定定盯着头顶帐子,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觉得怀里空荡荡的不踏实,于是想伸手去搂华雪颜。 往旁边摸了摸,空的,余温尚存。 “雪颜?雪颜?” 孟之豫撩起帐子喊了两声,揉揉眼惊觉华雪颜没在房里。他赶紧下床,靸着鞋就寻了出去。 第四九章 心甘情愿 前半夜本是皎月当空,后半夜却涌来一团浓厚黑云,遮住了朗月明星,继而冷风阵阵闷雷滚滚,仿佛要下一场暴雨。. 孟之豫提着一盏琉璃灯,沿着含清斋出去一路寻找,焦急之余更多的是忐忑。他不知华雪颜是不是自己有什么打算,也就不敢贸贸然叫下人起来寻她。是故他独自在宅子里晃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了水榭小亭。 远远瞧见亭中一抹丽影,素衫长发,看背影确是华雪颜。孟之豫喜不自禁,提着灯就急急过去,这时却好似听见了低低的对话声。 “结束一切……和我走……” 风声呜咽,带来男人说话的嗓音,孟之豫一怔,竖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声音却又消失了。 他似乎双脚被灌了铅,忽然就迈不动步伐,头皮发麻心间冰寒,似乎一桶冷水从头浇下。 她深更半夜一人来此作甚?怎么还有男人的声音? 在他发愣的片刻,纪玄微瞄到池边不起眼的亮光,沉声道:“有人。” 华雪颜顿时回首,借着微弱的灯火瞥见一缕蓝色,于是赶紧搡了纪玄微一把:“你走,以后别来了。” 暴雨说来就来,雨点打在周围的树叶上沙沙作响,孟之豫吹灭灯火,赶紧抬头再看,只见到华雪颜独自在亭中,刚才的模糊黑影仿佛是眼花的错觉。 树叶簌簌,孟之豫轻手轻脚走近,想看一看她究竟在作甚么。等他踏上荷叶石,才看清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里出神发愣。 “雪颜,”孟之豫走进亭中,问她:“你怎么半夜跑这里来了?”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企图寻找到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华雪颜抬头,惊讶的表情恰到好处:“孟郎你醒了?” “嗯。”孟之豫淡淡应了一声,把琉璃灯搁在脚下,过去挨着她坐下,“半夜睡醒不见你,我就找来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华雪颜顺势靠在他肩头,阖眸微笑:“我睡不着,又不想吵了你,所以出来透透气。”她环住他的腰,依恋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在此避雨?当日我只恼你孟浪,却未想过有一日居然真的嫁给你。” “呵呵,”孟之豫轻笑,忆及那天的情景犹如往事在目,他发出一声喟叹:“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敢把我推下水,而且,我果真抱得了美人归。” “由此可见,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她的语气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凄凉,“浮生一场,谁也不知道何处是终点。” 孟之豫揽着她,手掌爱抚过她凝雪般的脸颊,心间浮起疼惜。他花眸含着几丝解不开的疑惑,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我知道不该问的,可我就是想知道……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雪颜没有睁眼,却窥见了他的想法。.她微微扬起唇角,轻声道:“孟郎是想问我的过去罢?其实也没什么,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 她娓娓道来:“我虽是官家小姐,却在其他地方呆过几年。那里比上京瓦巷里最下等的妓院还不如,我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就生活在那里,看着妓女们迎来送往,卖笑弹唱……其实她们也只是一群被生活所迫的可怜人罢了,赌上青春貌美的几年,运气好碰见合适的男人就从良,运气不好便混到人老珠黄,下半辈子也无依无靠,孤独老死。我曾经一度以为,那便是我的将来。” 孟之豫一听,顿时紧张问道:“岳父大人怎么没和你一起?” “那时他还没有找到我呀,我们失散了很多年才重逢。”华雪颜回忆着往事的点点滴滴,幽幽道:“再后来就打仗了。西越人攻破城,男人被杀死,女人全部抓走,我也被他们捉住过,不过后来运气好,又被人救了回来。很多运气不好的,直接死在了关外的荒漠里,尸骨无存。” 孟之豫听得阵阵心痛,他抑着满腔酸涩,低唇吻上她的额头,喃喃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不问了……” 华雪颜置若罔闻,陷入魔障般持续呢喃:“后来的后来,我就在军营里了。陪着将士们一同训练、餐风饮露,看过了太多的沙场厮杀,也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一开始还觉得可怕难过,久而久之便麻木了,再也激不起波澜。不止外人,就连铃铛也说我性子冷,其实只是没什么东西能让我震撼罢了,生生死死对我来说,常见得犹如吃饭饮水。” 雨势渐大,水汽缭绕的亭子更显寒凉。孟之豫解开外衫把华雪颜裹起来,紧紧抱进怀里:“我们不提了,那些事不好,我们就把它们忘了。” “还有,关于我的第一个男人……”华雪颜微微抬头,准备交待清楚。 孟之豫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桃花眼闪烁着懊悔害怕,使劲摇头说:“不用说这个。我说过不介意的,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不在乎。” 华雪颜眼眸带笑,轻轻拉下他的掌,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孟郎,当日我绝非自愿,我绝对不是心甘情愿把自己交付给他。”她重新靠入他怀中,无奈怅惘,“我的心甘情愿,只给了你。” 杨柳绿齐三尺雨。他们在此相拥坐到天明。 辰时雨停了,二人结伴回去,竟然发现湖边樱桃树上有几颗果子熟了,泛起微微的红黄色。孟之豫踮脚拽下树枝,把熟樱桃摘给华雪颜吃,入口酸中带甜,别有一番滋味。 华雪颜含笑吐掉樱桃核,却发现树下的一对脚印,深深印在泥地上,痕迹颇新。好像是有人在此躲雨,站了整整一夜。 “阿嚏——” 刚回含清斋孟之豫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华雪颜急忙给他披上衣裳,道:“着凉了么?头痛不痛?要不叫个大夫过来瞧瞧。” 孟之豫揉揉鼻头,摆手道:“不用,你都没事我怎么会着凉?男人身体底子自然比女子要好……阿嚏!” 话没说完他又是一个喷嚏,华雪颜见状笑了,给他捋捋背:“吹了一夜风我头也有点晕,待会儿我去熬碗姜糖水喝,你也陪我喝一碗罢?” “好啊。”孟之豫这下不闹别扭了,笑呵呵答应。华雪颜便也不拆穿他的死要面子,只是催道:“现在还早,你再去睡一会儿。我去小厨房。” 孟之豫不依,拉住她的手往床边拽:“一起睡嘛!来来,一起一起,被子捂一会儿就没事了。”华雪颜没好气搡他:“别闹了,我要做正事,别闹!” 两人拉拉扯扯一番,华雪颜还是败下阵来,半推半就上了床。孟之豫把她抱在臂弯里,拉过被子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硬是扳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处,这才心满意足地安分下来。 可是没过多久,含清斋就来了不速之客。铃铛刚刚起身出门,恰好看到四五个打扮得鲜鲜艳艳的大丫鬟端着洗漱物什还有换洗衣裳,去敲主人寝房的门。 铃铛急急忙忙跑过去拦住:“你们什么人?小姐和姑爷还歇着,不许打扰。” 为首的大丫鬟十七八岁年纪,穿件桂花色对襟袄子,腕子上两个银镯,头上还插着两朵沾了露水的紫兰,妖妖娆娆的不说,眉眼还隐含几分凌厉架势。她瞥了铃铛一眼,就像瞧只小猫小狗那般,轻蔑道:“我是少爷院里的烟霞,平素少爷在家都是我负责伺候。少爷卯时起身辰时用膳,现在都卯时三刻了,我自然是来请少爷起的。你让开。” 铃铛见她说话高高在上的样子很是不喜,站在房门口把手张开,昂着脖子道:“姑爷又没叫你们,你们眼巴巴贴过来干嘛?这是我家小姐住的地方,有我伺候就行了,东西放在这里,你们可以走了。” “你家小姐住又怎么样?哼,这是孟府的宅子。”烟霞哧鼻,一把推开铃铛,“土里土气的黄毛丫头,让开!” 铃铛年纪小,一下就被搡着摔倒在地,手心都擦破了皮。她顿时火了,蹭起来就要去拉烟霞。这时却见烟霞收敛起刚才不可一世的模样,换上一副温婉口气,敲门小声道:“公子,公子?您起了么?老爷说今早要同您一起用朝食。” 片刻后房内传来孟之豫懒懒的声音:“唔……进来。” 烟霞抿嘴一笑,点头示意其余丫鬟进去,自己则居高临下对铃铛翻了个白眼,继而扭着腰跨进房门,“嘭”一下把铃铛关在外面。 孟之豫还坐在床头,有些没睡醒的样子。烟霞装作没有瞥见床榻内侧雪肤红唇的美艳女子,而是端着杯青竹盐水过去奉给孟之豫,然后跪着双手捧起蔓草青纹瓷盂,接住他吐掉的水。 “噗……”孟之豫吐掉盐水,嘴巴里有些竹子青涩的味道,他看了看后面几个丫鬟手中的东西,不悦皱皱眉头,“怎么只送了这些过来?你不晓得这儿两个人?” 烟霞面不改色,把瓷盂放好又呈上净水,温柔道:“是奴婢一时疏忽,待会儿奴婢就另叫人过来伺候。请公子先行洗漱,老爷还等着您呢。” 看她认错这么爽利,孟之豫也不好说什么,挥挥手:“罢了罢了,将就一早上得了。”他亲自拧了绒巾,转身去给华雪颜净脸,擦过她的眉眼脸颊,笑嘻嘻道:“那就让为夫伺候娘子。” 华雪颜垂眸看了眼床边半跪的烟霞,随即大大方方仰起脸让他揩,笑着道谢:“有劳孟郎了。” 看着二人如此柔情蜜意,烟霞低低埋头,咬了咬嘴唇。 孟之豫自己胡乱擦了擦脸把绒巾一扔,烟霞见状赶紧为他穿鞋,然后又要帮他穿戴。这时一只白玉素手搭上来,烟霞顺着皓白手腕过去一看,见到华雪颜唇眼带笑,用更胜春水的语气道:“让我来。” 分明只是小家碧玉,容貌虽然出众可也不见得处处比她美。烟霞不明白,为何华雪颜总是无形中给她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气势。一如明月一如陋石,天壤之别。 华雪颜给孟之豫扣好领上的盘扣,又帮他理了理肩头衣袖,拍拍手道:“好了。” 从起床孟之豫就一直笑着,他忽然一弯腰,在她嘴巴上啄了一口,故意学她刚才的口气:“有劳娘子了。礼尚往来,现在让为夫伺候你更衣如何?” 华雪颜佯怒打他一下,嗔道:“没正经!谁稀罕你毛手毛脚的,我自己来。” 正说着话,铃铛另外端了水盆和衣裳过来,放下的时候盆沿硌到手心,不觉闷哼了两声。 “小姐,嘶……” 华雪颜见小丫头一张圆脸皱起,都成了带着褶皱的大包子。于是问道:“铃铛你怎么了?” 铃铛瞟了眼烟霞,忍下那口恶气,摇摇头道:“没什么,不小心摔着了。” 华雪颜心中了然,“哦”了一声转而道:“那过来替我梳头吧。” 换好衣裳梳好发髻,孟之豫牵着华雪颜兴冲冲出了含清斋,去往大宅花厅。 “老头子大约是想见一见你,所以才喊人来叫我。也好,横竖是要见的,早早见了也省心。雪颜你听我说,如果老头子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就装没听见,他刁难你的话你就别理他,有我呢,我会和他说的……” 华雪颜一路默默听着,微笑着一一应允。不过没走多远,她忽然停下脚步,道:“孟郎我有东西落房里了,我去去就来,你在此等我。” 孟之豫点头:“嗯,你快一些。” 华雪颜莞尔一笑,转身招呼:“铃铛,跟我走罢。” 第五十章 初显锋芒 含清斋里丫鬟们正在收拾,烟霞抄手坐着,横眉斜眼满脸不悦。.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叫蓉儿的过来,捧着几件华雪颜换下的衣裳过来问她:“姑娘,少夫人的这些是我们拿去拾掇了,还是留在这儿?” 烟霞一怒,伸手就去掐这不懂眼色的小丫头,骂道:“呸!少夫人少夫人,吃里扒外的哈巴狗,连剩汤剩饭都没喂你一口就喊得亲热了!小蹄子,算什么东西……” 蓉儿被掐得狠了却不敢躲,哭着求饶:“姑娘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 烟霞使劲在她身上发着气,下手越来越重,恶狠狠道:“叫你猖狂叫你猖狂……哪儿来的贱人,竟敢骑到本姑娘头上!” 其他丫鬟见蓉儿被打得厉害也不敢吭声,躲得远远的,装作没有看见。烟霞是李青秋定了给孟之豫的人,是房里的大丫鬟、日后要做姨娘的人,比起她们这些使唤丫头自然高了不少,谁也惹不起。 蓉儿胳膊都被掐紫了,于是一弯腰钻到了桌子底下,烟霞气鼓鼓去抓她:“小蹄子滚出来!” 蓉儿受不住打,抱着手臂一个劲儿缩脖子:“我错了我错了……姑娘发发慈悲,饶了我这次……” 烟霞气还没出完,自然不肯放过蓉儿,不依不饶的:“少废话!再不出来我今儿就去给夫人说一声,叫牙婆子来把你领走,你出不出来!” 两人拉扯纠缠之际撞到桌子,桌上天青釉的瓶子滚下来,摔在地上裂成碎片。 烟霞一见更火,冷冷笑了两声,正要趁机再收拾蓉儿一顿,这时华雪颜带着铃铛回来了。 “什么事?” 华雪颜一进门看见地上的狼藉,出言问道。蓉儿吓得魂飞魄散,见了她赶紧连滚带爬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脚并用爬到她跟前,抓住她裙角哭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少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给您磕头……” 蓉儿说着就砰砰磕起头来,额头被撞得铁青。华雪颜拉她一把:“先起来,有话慢慢说,你犯了什么错?” 蓉儿脸颊挂着泪珠儿,哭哭啼啼说话,总算是大概说了个来龙去脉。烟霞在旁凶巴巴瞪她,暗地里咬牙切齿。 “你说……”华雪颜春面含笑,听完后似乎随意抬眼睨了烟霞一回,“是她要打你,然后撞到桌子,花瓶才掉下来的?” 蓉儿怯怯地回道:“……是。[].” 烟霞脱口怒骂:“小贱蹄子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个儿的错,还赖我头上,好个颠倒是非的惹事精,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回!” 华雪颜抬手一拦,慢条斯理说道:“慢着。她尚且年幼,入府时间又短,做事做得不好自然是没学好,是教她的人没有用心教。依我之见,单罚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不如叫平时教导她的嬷嬷过来一并受罚,也好让其他人警醒警醒,如何?” 蓉儿进府便跟着烟霞,若是一同受罚烟霞也脱不了干系。烟霞闻言顿时语噎:“这……她的错凭什么要别人担。” 华雪颜微笑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听过?自古国如此,家如此,就算师徒之间也是如此。东晋刑法亦有连坐一说,她做错了事,和她一院儿的人自当担责,谁叫她们平日不提点着她呢?姑娘你说是不是?” 讲道理烟霞当然讲不过,无奈被迫让步:“那、那就算了,下不为例,以后我再好好教这小蹄……丫头片子。” 华雪颜也不咄咄逼人,笑道:“如此甚好。你们快把碎渣子收拾了,当心留下什么不该留的东西伤到人。铃铛,去把我手绢拿来。” 说罢她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抬眼看着烟霞,噙着五分客气五分命令,意思是要她捡瓷片儿渣子。 烟霞憋着一口闷气,弯腰就拾了起来,掌心里摊着碎渣子。 “小姐,是不是这一块?” 铃铛拿了芙蓉花的手绢过来,递给华雪颜看。华雪颜接过的时候瞄到她的手心,惊得一下跳起来:“铃铛你的手怎么了!” “哎呦喂——” 蹲在地上的烟霞忽然痛嚎起来。原来她捡碎片儿正捡到华雪颜脚边,谁知华雪颜却突然站了起来,还一脚踩上她的手背。那些锋利的小瓷片插进烟霞掌心,疼得她哭爹喊娘。 “对不住了,刚才没看见。” 华雪颜淡漠地道歉一回,语气里没什么愧疚的,姿态上已是纡尊降贵。她拿手绢擦擦脸颊,飘然转身往外走:“伤了手就养着,这两日不用过来伺候了,铃铛自会打点。” “少夫人……” 她走到门口听见蓉儿唤她,回眸看见纤瘦的小丫头跪在那里祈盼地望着自己,泪眼汪汪,一对眼珠子黑漆漆的十分灵动。华雪颜一扫冷漠,指着蓉儿说:“你留下吧,给铃铛帮个手。” 蓉儿大喜:“是是!多谢少夫人!奴婢给您磕头!” 烟霞这番可是吃了大亏,手心又痛,再想起华雪颜临走时眼角的嘲讽,恨不得拿瓷片在她细腻的脸上划几道疤。 出了含清斋华雪颜心情大好,信步徐徐,并不忙着去花厅与孟之豫见面,而是一路看花赏露,闲情颇浓。 “小姐。”铃铛看四下无人,偷偷拉拉华雪颜衣角,小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华雪颜掐着花儿漫不经心:“什么故意?” “就是踩那丑八怪的手呀!”铃铛窃喜中有几分腼腆忐忑,低头拧着衣角说:“我知道你是想为我出气,可是才来就得罪人是不是不大好?我娘老说大户人家规矩多是非多,叫我要小心的……” 华雪颜手上一顿,忽然神色凝重,素手掩嘴对铃铛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铃铛睁大眼屏住呼吸:“小姐您说。” “我刚才下脚的时候踩在了她筋骨上,还故意多用了三分力。这伤轻易好不了,就算好了,我想她也没什么力气打人了。到时候铃铛你可以想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保证儿她只有哭的份。” “小姐你好厉害!”铃铛喜不自禁大笑赞叹,很快又双手捂嘴,吐吐舌头,用细蚊般的声音说:“嘘嘘……我们要小声点,别让人听见。小姐你对我真好真好!” “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华雪颜没有显得多高兴,伸手摸摸铃铛头发,眼神幽幽:“大约别跟着我才好……”铃铛迷糊了:“不跟着你跟谁?我没地方去的……” “没什么,走吧。” 华雪颜还没走到花厅,就见三两下人急急忙忙从那方退了出来,一脸惶恐好像大事不妙的样子。她猜测到花厅中可能有事,于是打发了铃铛独自过去。 花厅门口,她突然被由内而出的李青秋拦住脚步。 华雪颜福了福身:“夫人。” 李青秋笑得有几分勉强,欲言又止的口气:“雪颜来、来了啊,先别急,老爷在和之豫说事,咱们一会儿再进去啊。” 华雪颜打量着她,从她不安的神情中窥见了些许幸灾乐祸的舒畅。其实华雪颜对李青秋此人毫无印象,兴许幼时从孟之豫口中得知过这位貌美姨母的点滴,不过都已付诸脑后。只是如今看来,真正的孟夫人骤然横死,取而代之的却是其胞妹,此中的猫腻,可能不止一星半点。 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她脑海。 当年严家当了替死鬼,案子“水落石出”,被劫银两也在严家后园挖出一部分,剩余的依旧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岳晋阳的暴富、肖延的平步青云,可孟世德呢?他出身望族不缺钱财,官位不低前途平坦,看起来根本没有冒险犯案的必要。他似乎没有改变,唯一的变故只是恰巧不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遭遇了丧妻之痛,按说伉俪情深断不会那么快续弦,一向重名声的孟世德却很快迎了李青秋过门。其中的缘故,引人深思。 也许,李青秋也跟此事有莫大的干系,至少,不能说完全无关。 须臾之间,华雪颜已经改了主意。这次她不要简简单单杀掉仇人或者仇人一家,他们死了一了百了倒痛快,严家人却要永远背负恶名,子孙万代颠沛流离。她想要的,是让他们回归到温暖富庶的地方,过上安稳的日子,不改名不换姓,堂堂正正回来,清清白白回来。 而始作俑者一家,必定被打上耻辱的烙印。 是故华雪颜说话都显得极温顺,颔首道:“等等也无碍。” 细碎的声音从花厅传出,开始还模模糊糊听不大清楚,只道是孟家父子二人在交谈,不过后来争吵声渐大,很清晰地听见孟之豫在怒吼。 “老家伙你别欺人太甚!我娶都娶了,难不成还要把人休了送回去!” 孟世德忍着火气,还有几分商量的余地:“留下可以,但绝不能当正妻,顶多给个姨娘名分。孟家怎么可能要那种出身的女人当正房,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你听话,为父已给你看好一户……” “我呸!谁要娶你那马小姐牛小姐!反正我话撂这儿,管你同不同意!” 孟世德一拍桌子:“胡闹!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有本事你护住她一辈子,出了事别回家来求!” 花厅外华雪颜听见砰砰几下砸东西的响声,继而孟之豫旋风般冲出来。他乍见她在此愣了一愣,随即抓住她的手往外带。 “我们走,离开这鬼地方!” 第五一章 委身为妾 ...   华雪颜脚步踉跄被拉下石阶,孟世德从花厅里追了出来。      “站住!”      孟之豫头也不回,华雪颜却真的停下脚步,拽住了他的袖子。孟之豫还在气头上,回头拉她又走,道:“别理老家伙,我们走!”      华雪颜扬眉问他:“去哪儿?”      “哪里都好,总之离开这儿,省得一天到晚看人脸色过活!”      孟之豫娇宠惯了,发起脾气来什么也不管不顾,只道要和她远走高飞。华雪颜却没这小性子,她有更深的打算。      “孟郎且听我一言。”她含笑握住他的手,“你说走也未尝不可,但你想过没有,你独自在外能否生活?不靠家里不靠朋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行不行?你以前虽然住在外面,吃喝穿戴却还是仰仗家世。如今你说不想看人脸色,那好,彻底断得干干净净,再也不向孟家要一分银子,做不做得到?”      孟之豫愣了一愣,很快道:“不要就不要,大不了我去谋份差事。”      华雪颜微笑摇头:“做什么差事呢?跑腿伙计还是教书先生?你可知普通账房月钱多少?”她伸出一只手比了比,“最多五两银子,约莫只够你一顿饭食,而且还不能喝酒。其实就算做了官,如我爹爹那般的官职,月俸也仅有百十来两,勉强维持一家开销,经不起挥霍。”      孟之豫赧然:“那……我以后改了便是,我不大手大脚了。”      “谈何容易?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华雪颜语重心长劝道:“我也希望你以后不用仰仗家里,而是自个儿独当一面。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自己尚且不能自立,更别说还带着我了。你想要事事做主,首先就要当一家之主,而当一家之主要有底气,腰板儿要挺得直,可你没东西撑腰怎么行?孟郎,无论你是考取功名还是经商贸易,总要先做出点成绩来,别人才会对你刮目相看。贸贸然大呼小叫没什么好处的。去吧,跟你父亲好好说一说,万事有商有量,别坏了一家人和气。”      孟之豫急了,有些事又不好明说:“可是那老家伙说话那么难听,我、我……”      华雪颜微笑着安抚道:“没事的,妻也好妾也好,只要有你就行了。你对我好我知道,其他无所谓。”      “雪颜……”孟之豫眼眶一下就红了,他吸吸鼻子缓了一口气,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绝不让你受委屈!”      华雪颜帮他理理衣领,手掌抚过他胸口,鼓励似地按了按:“我不委屈,有你陪我怎会委屈?回去吧,别使小孩儿脾气了。”      孟世德眼睁睁看着孟之豫去而复返,惊讶之余更对华雪颜刮目相看。三言两语就劝服了犟脾气的孟之豫,还是温温柔柔知书达礼的模样,况且小小年纪便能做到荣辱不惊,很不简单。不得不说,除了家世一项是硬伤,华雪颜各方各面都完美极了,甚至可以说其实是孟之豫高攀了她。      可是,孟之豫被她迷住说得过去,她为什么又独独钟情孟之豫?不是孟世德小看亲生儿子,孟之豫有几斤几两他很清楚,平心而论,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风流公子哥儿,他若有女儿也是绝不让嫁他的。这般有主见识大体的华雪颜,又是为了什么甘愿委身于孟之豫,甚至连名分都不计较了……      孟世德思忖着,眼神略微深沉,直到孟之豫走过来说话才回过心神。      “我今天不想和你吵,其他事我都依你,但娶妻我定要娶自己喜欢的。”孟之豫举起华雪颜的手,示威般道:“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现在你不认可她也罢,日久见人心,你等着瞧。”      孟之豫示了软,孟世德也不便多言再挑起事端。威严的一家之主微微叹气,不经意看了眼低眉顺眼的华雪颜,把头一转招呼道:“进来罢。”      这一声算是半句认可,华雪颜稍微松了一口气,含笑与孟之豫携手走进花厅,正式奉茶见礼,却是以一种含混模糊的尴尬身份,非妻非妾。      她没有撒谎,她确实不在乎名分。她在乎的,是仇人一家将来的下场将有多悲惨。一定要比她的悲惨。      初夏时序当开新酒。时光迤逦,榴花正浓黄莺求友,本是出门看热闹的好时节,华雪颜却坐在含清斋里做针线。      “小姐。”铃铛洗了一盘杏子切成四瓣儿端过来,一把抢过华雪颜手里的衣裳,板起脸教训道:“再缝眼睛都要坏了!喏,吃点果子歇一歇,明日再做。”      “孟郎说想穿我做的里衣,说是贴心。反正我闲来无事,就做给他了。”华雪颜也不恼,大大方方把衣裳搁下,捻起一瓣杏子放进嘴里,眉头顿时皱做一团。      “唔!好酸!铃铛你哪儿买的杏子,还没熟呢。”      铃铛紧张盯着她,见她吐掉酸杏略有失望,小声咕哝道:“不喜欢吃酸的呀……”      华雪颜拿手绢揩揩嘴角,抬眉问:“你说什么?”      铃铛赶紧摇头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小丫头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着问:“不喜欢吃酸的就吃辣的好不好?小姐,这酸杏子切成薄片儿拌上盐和香油,再加些碎辣子进去可是好吃得很哩!”      华雪颜蹙眉:“杏子拌着吃?好奇怪呐……”      “不奇怪不奇怪,”铃铛笑呵呵的,“我瞧你最近都用得不香,所以想弄几个生津开胃的小菜嘛。小姐,你觉得是酸的开胃还是辣的开胃?”      “这个嘛……”华雪颜托腮娇俏,莞尔一笑:“我觉得不酸不辣的开胃。”      铃铛一张脸耷拉下来,嘟起嘴巴暗自嘀咕:“不酸不辣,这是什么脉?难不成还没有?姑爷真讨厌,急什么急啊……”      “谁讨厌来着?”华雪颜去捏捏铃铛的鼻子,“你在说什么悄悄话?嗯?”      铃铛赶紧敛起失望,咬咬嘴唇指着衣裳说:“我在说姑爷讨厌!凭什么要小姐你给他做衣裳?府里又不是没裁缝,他就是成心使唤人!”      “他喜欢我就做呗,夫妻之间不计较这些的。”      华雪颜淡然又好脾气的样子让铃铛更埋怨了,圆脸的小丫头鼓起腮帮子,叉腰道:“小姐你就是性子太柔又好说话,所以他们才敢这么欺负你!”铃铛说着话眼睛都湿了,“你和姑爷成婚,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吹锣打鼓就算了,如今可好,连名分也不给了!才来的时候她们好歹还叫声少夫人,现在改口雪夫人雪夫人得叫,又不是姨娘小妾,凭什么这般称呼!”      华雪颜拉拉她,安慰道:“好了好了,横竖是一个称谓,你跟这些置气作甚?也不嫌累得慌。”      “我就是看不过!”铃铛哭啼啼地说,“小姐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被他家孟浪公子强抢成亲也就罢了,现在他们还要欺负人,我不依我不依……”      “傻丫头。”华雪颜给铃铛揩去鼻涕眼泪,耐着性子道:“你也见到了,孟郎对我很好,嫁他是我自愿,我并不后悔。再说世上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哪儿轮到他们作威作福的?我不说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计较,也不想孟郎烦心为难。不然我真要追究起来,你以为背后嚼舌根的人会有什么好下场?烟霞就是前车之鉴,不弄断他们几条手腿我就不是华雪颜。好了莫哭了,哭坏了眼睛不讨人喜欢,瞧人家蓉儿眼睛多漂亮……”      好不容易铃铛止了哭,抽抽嗒嗒一下,抬起袖子抹了把脸,点头道:“嗯,我不哭了,省得又被人看去乱说。现在我忍着,以后谁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我就拿棍子抽死他!”      华雪颜打趣她:“打归打,可要悠着点儿。千万别像我,打着打着反被人绑回家当媳妇儿了。”      铃铛终于破涕为笑:“噗!姑爷的苦头也算吃得值,至少娶了个美娇娘嘛!”      主仆两人正说说笑笑,忽然耳闻外面街市传来铙钹锣鼓声,一阵一阵的,像是有什么大事。      铃铛尖起了耳朵:“什么声音呐?”      华雪颜重新拿起针线,不在乎的样子:“不知道,大概是谁家办喜事吧。”      “不是呢。”这时蓉儿来了,她找来绣花丝线递给华雪颜,道:“是户部点检所的十三酒库开市,从今日起就卖新酒了。大的酒楼食肆都会请演杂耍的出戏,还有妓家女头裹花巾扮作酒家保,伺候客人尝新酒……”      铃铛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有些渴望:“听起来挺热闹的,不知道好不好玩儿……”      蓉儿歪头笑道:“当然好玩呀,以前少爷回来给我们讲,常说哪家的酒最好喝,哪家的姑娘最漂亮,还有哪家的戏最好看,很有趣呢!”      铃铛顿时抓住她话中的破绽,声音都高了:“哪家的姑娘最漂亮?!”      蓉儿顿觉失言,脸色一变就跪下了:“没有没有!是奴婢胡说八道,少夫人您别信!少爷没有去喝花酒……”      铃铛气得要去把给孟之豫的衣裳撕掉:“这个负心汉纨绔子,不值得小姐你给他熬夜做衣裳!我说今儿个怎么还不回家,原是喝花酒去了,混蛋姑爷!小姐我们回娘家,不在这儿受这窝囊气了!”      “孟郎现在户部当差,自然是要办完公事才回家的。蓉儿你起来,他以前什么人我知道,无妨。”      华雪颜倒是没什么过激反应,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她把衣裳放回绣筐,抬手理了理鬓角,站起来道:      “既然卖新酒的日子这般热闹,那我们一同出去看看。”    第五二章 花酒美娘 ...   自从那日听了华雪颜的话,孟之豫一扫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模样,居然真去户部谋了份差事。他出身豪门兼以前曾是皇子陪读,原本也该有官职在身的,无奈就是太懒不肯上进,迟迟不肯入朝做事。如今只消他开口,四品以下的空缺职位任他挑。      孟之豫当然不肯去吏部沾孟世德的光,于是自个儿去了户部,谋了个还算清闲职位。从此收敛心性,踏踏实实过起日子来。      孟世德见状,暗暗惊讶之余对华雪颜的好感亦多了几分。      每逢十三酒库新开,户部就要忙好一阵。孟之豫这几日早出晚归来去匆匆,都没时间与华雪颜好好温存,于是这天了结公务准备早早回府休息,谁知临走又被几个同僚拉住,叫他一同去喝新酒。      孟之豫拒绝:“不去了,内子还在家等我吃饭。”      “我们哥儿几个诚心相邀,孟老弟你好歹也要给点面子嘛!”   “孟兄上任有段日子了,前阵子衙门里忙都没好好给你接风,今日权作补上一台接风宴。”   “走了走了,自家婆娘每天看还看不够?要我说还是酒家保更娇俏可人!”   “对了孟兄,听说您与左世子很熟,要不请来一起喝酒?人多热闹才好嘛……”      孟之豫不敌众人纠缠,几乎是连拉带拽被带进酒楼,一坐下就被连番灌酒,很快便头脑昏沉,无力脱身。      华雪颜在孟府过得还算自在,大抵众人都不敢随意触碰到少爷的逆鳞,又或者是在耐心等待孟之豫乏味她的那一日。所以无论是孟世德还是李青秋都不找她麻烦,有点任她自生自灭的架势,奴仆杂役也客客气气恭敬有礼,不过骨子里依旧含着几分轻蔑冷淡。      是故华雪颜要出府也没人管,她只带着铃铛和蓉儿便走了。在她离开不久,府里的管事嬷嬷去给李青秋说了此事。      李青秋正在给盆景矮松修剪枝叶,大剪子咔嚓咔嚓切碎针叶落下来,满桌碎绿残枝。她眼皮子也不抬,随口道:“又不是正房少奶奶,无需谨小慎微地伺候着,随她去。不过今天酒库开市,外头什么游民地痞都有,她一个妇道人家……呵……”      迎新之日上京大街人头攒动,累足骈肩,可谓万人成海。      “那是什么?”      各个酒库门庭若市,铃铛踮脚伸长脖子,指着一根系了布匹的长竹竿问蓉儿。      蓉儿道:“这叫布牌。每库把新酒的名儿写起挂上,过往来人都能瞧见。还有的地方以木床铁擎为仙佛鬼神之类,驾空飞动,又称台阁。走,我带你去那边瞧瞧,往年都要演八仙过海的戏呢,铁拐李有个大酒葫芦,里面真的装了酒,若能讨上一杯喝,这一年必定顺顺当当,得神仙庇佑。”      铃铛与蓉儿年纪相仿所以要好,也很谈得来。两个小姑娘说得兴致勃勃,铃铛动心不已,回头喊华雪颜:“小姐,我们过去看戏好不好?”      华雪颜摇着团扇,微微含笑点头:“去罢。”      唱戏的台子搭在西泠桥酒库门口,台上依依呀呀唱着,底下一群人围着拍手叫好。两个小丫头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总不能让华雪颜也站在人堆里打挤,于是搀着她去了边上一个酒楼,坐在正好能瞧见半个戏台子的地方。      小二过来,铃铛开口要了茶点,这时小二问:“姑娘要不要点花牌?咱家有玉醅并海阃、凤泉殿司、琼花露扬州、锦波春,都是不烈性的。”      不等铃铛来问,华雪颜已经拿主意了:“每样来一壶,再加一碟桂花蜜、一碟玫瑰蜜,温酒炉子一并送来。”      眼见华雪颜一口气要了四样酒,蓉儿咂舌:“少夫人您一个人喝这么多?当心醉了!”      “我不是一个人喝。”华雪颜举着团扇轻轻挑起蓉儿下巴,俨然风流无限的模样,笑道:“美人新酒,玫瑰金桂,咱们不也是来喝花酒的么?”      蓉儿窘得小脸通红,铃铛却拍手大笑起来:“小姐这主意好!姑爷喝花酒,咱们也喝花酒,看谁怕谁!”      华雪颜淡淡一笑不再搭话,徐徐摇着团扇,垂眸往楼下街市看去,眉梢都是若有若无的惆怅。铃铛和蓉儿是小儿女心性,听到戏台那方唱腔铿锵,赶紧趴上阑杆翘首远望,可惜所站位置有些偏,不大看得清楚。      “想看就下去看吧,看够了再回来。”      得了允许铃铛和蓉儿牵着手就兴冲冲下楼去,华雪颜独自守着温酒的炉子,待酒烫好了便倒上一杯独自小酌。      西泠桥此地算作上京士族大夫聚居之地,酒库亦属点检所,是故每家都有官妓数十人。今日酒库开新,酒楼里诸妓皆时妆袨服、巧笑争妍,坐在花架之上,发间插着茉莉以示身份,不过仍有名妓深藏邃阁未曾露面。      华雪颜一边饮酒,一边漫不经心听官妓们弹唱说话。      “前两日来的新姑娘你见了没?听说生得花容月貌,如今可是妈妈的心头肉呢。”   “再漂亮也就这两年,除非傍上金主赎她出去,否则还不是一辈子呆在这儿。”   “今儿个雅舍来了几位大人,妈妈叫她过去伺候了,说不准还真有冤大头就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她命好去雅舍,咱们就在这儿卖笑迎客,什么世道呐……诶诶!快瞧那位官人,上楼的那位!”      忽然妓子中间起了一阵小小风浪,只见众女纷纷理了理仪容,表现出风情万种的撩人姿态,不住往楼梯口抛媚眼儿。      华雪颜听到动静也随之望去,见到来人身材高大魁梧,剑眉深眸很是英武,且一身暗花纯色云裳更衬得他气度非凡。      谁知只是瞧了一眼,她就搁杯叹息一声,转过身子去拿背对着楼梯口。      又是纪玄微。      “影子。”      纪玄微不理搔首弄姿的官妓,径直朝华雪颜走过去,伫足低低唤她。      华雪颜看着外面,摇扇淡淡道:“此处有人坐了,请移尊驾。”      纪玄微仿佛没听见逐客之言,径自掀袍落座,自顾自斟上一杯酒。还用的是她用过的酒杯。      “谁许你碰我的酒。”华雪颜伸手去夺杯子:“离我远点。”      纪玄微眼疾手快,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舌尖还品到了她唇上余留的玫瑰香。      “你到底想怎么样?”华雪颜一手撑着头,无奈至极地说:“一出门你便跟上来,阴魂不散都及不上你。”      纪玄微唇角勾了勾,展袖又斟了一杯酒,推给华雪颜:“我说过的,只要我活着,便一直追着你。”      “那我还是杀掉你好了。”华雪颜没好气说了一句,别过脸去不想理他。      她很漂亮,尽管只给了半张侧脸也足够动人心弦。她睫羽密长鼻尖微翘,玫唇宛若一片绯红花瓣,小巧精致。她的容貌与初见之时并未有多大改变,不过脸颊一直紧绷着,眼角低垂,眸子里的又多了重重沧桑,哀情更浓。她好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恣意笑过了。      纪玄微不觉伸出手去想抚一抚她的脸,让她笑起来。      “别碰。”      他的手才到半空,华雪颜眼角余光瞟见,立马冷起一张美颜:“别忘了你我现在的身份。”      纪玄微眼帘一垂,讪讪收手,欲说千言万语又不晓得怎么出口,低低道:“以前……没想到我们也有如此生分的一天。影子,上回我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等到一切结束,我就带你走……”      岂料华雪颜断然否决:“我不会和你走的。”      纪玄微一听便急了,追问道:“为什么?我说真的!我愿意抛下一切和你远走天涯,就算一辈子不回来也可以。你是怕我介怀这段日子?还是、还是你舍不得他……”      “我的打算和你无关。”华雪颜不想与他纠缠,站起来就走,“再说一次,我以后不想再见你。”      “影子别走!”      她起身的一瞬纪玄微赶紧抓住她的手,心有不甘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他?我和你朝夕相对三年你都不动心,怎么偏偏对他动情……”      “懒得和你说。”      华雪颜费劲挣脱他的手,扔掉团扇就往楼梯口走。纪玄微赶紧捡起扇子追了上去,却和走廊边上小阁走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嘶……谁走路不长眼睛!”      纪玄微听这声音定睛一看,只见满身酒气的孟之豫正一脸怒气地瞪着他,桃花眼朦朦胧胧的,好似醉得不轻。      他都没认出纪玄微来,搡了一把就扶着楼梯跌跌撞撞往下摔:“别挡路……”      “噗通”一声巨响,孟之豫没站稳栽了下去,在楼梯上滚了一圈,刚好摔在了华雪颜脚边。      华雪颜被撞着腿低头一看,登时讶异:“孟郎?”      “你……”孟之豫握着她的脚腕,抬起头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了她,笑眼弯起撒娇:“是你啊娘子!娘子我可见着你了,他们那群兔崽子不让我走,呃,讨厌!”      华雪颜蹲下扶起他:“怎的喝这么醉?来,我扶你下去。”      孟之豫刚站稳,从雅舍里跟着出来一位千娇百媚的妓娘,倚在楼梯口掩嘴笑得娇羞,扬着手绢招呼道:      “孟公子慢走,记得下回再来,可别忘了奴家——” 第五三章 孟浪醉酒 妓娘笑眼盈盈,刁钻的眼神把华雪颜从头到脚打量过,唇边笑纹愈加深厚。她从衣饰打扮笃定眼前女子并非原配正房,故而并无丝毫惶恐畏惧,表情反倒隐含几分女人对女人的敌意挑衅。 “娘子,雪颜……” 孟之豫已然大醉,半个身子压在华雪颜肩上,还是觉得四周都在晃,于是嘟着嘴去亲她:“你别躲呀,让我香一香,雪颜别躲……” 华雪颜一动不动,任他过来在腮边厮磨。她抬眼看着楼梯上的妓娘,眸中春水无波,幽幽暗暗,平静得让那妓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妓娘心间一颤,张张口想解释:“我……” 在这节骨眼儿上华雪颜却突然挪开了目光,搀着孟之豫下楼:“孟郎我们走。”走了两步她又停下,回眸对妓娘道:“莫不敢忘。” 含着锋利寒光的眼眸不仅扫过妓娘,也在纪玄微身上停留了片刻。 纤柔的华雪颜扶着孟之豫慢悠悠下了楼,头也不曾回。纪玄微手捏团扇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深眸中阴云越聚越多,尽是求而不得的痴迷怅惘。 “官人——” 妓娘终于发现旁边气宇轩昂的年轻男人,急忙扫去刚才的无措尴尬,堆起笑容怯怯扯住他衣角,娇声道:“奴家陪您喝一杯如何?” 纪玄微垂眸看她一眼,瞳孔戾气未散,就如淬了毒的利箭。妓娘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讪讪一笑正欲开溜,却在这时耳闻沙涩沉音。 “好。”纪玄微盯着手中团扇看了一会儿,眉毛都没抖一抖,径自转身走回华雪颜刚才的座位,扔出两个字:“斟酒。” “……诶!就来就来!” 妓娘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迈着小碎步追上,给落座的纪玄微斟上一杯新酒,又特意加了半勺玫瑰蜜进去。 纪玄微侧目望着外面街市,看都没看就准确端到了酒杯,缓缓送到唇边慢慢品下,之后把杯子一搁,妓娘赶紧又斟满一杯。 杯杯入腹都似苦毒,纪玄微尝着与华雪颜一般甜又一般辣的酒液,胸臆郁结更加无法舒畅。 妓娘见他连喝数杯,心道再是冷漠的人恐怕也该热起来了,于是大着胆子把手放上他结实的臂膀,轻挠着挑逗道:“看官人面生得紧,是头一次来?” 纪玄微无动于衷,冷冷道:“差不多。” 妓娘娇软的躯体顺势靠上他肩头,丰腴胸口有意无意磨蹭,声音软得滴水:“官人是哪里人氏呢?不若让奴家猜一猜。”她摸着纪玄微的衣裳,又偷偷瞟了眼他的鞋,笑道:“听官人口音确是上京人氏,不过肤色微黑约莫是常年晒太阳,宽肩长腿似是习武之人,通身气派又不俗……奴家猜官人是军中将领,以前应当在京外任职,回上京大概没多长日子,可对?” 纪玄微闻言终于回过头来,道:“有些小聪明。” “哪里哪里,只是胡乱猜的罢了。”妓娘巧笑倩兮,整个身子都扑了上来,撒娇道:“奴家费心劳力地猜,猜对了官人是不是要给点奖励什么的……” 她刚刚把唇凑到他耳边,他骤然一把掐住她下颔,手指重重按在了她脸上。 始料未及就遇上动粗,妓娘疼得眼眶都红了,膝头一软跪了下去,软糯糯哀求:“官人……” 纪玄微略微俯身看着她,居高临下问道:“叫什么名字?” 妓娘双目含泪,我见犹怜道:“颖、颖儿……” “颖儿?”纪玄微眼帘低垂遮住了魔王般深邃幽暗的眸子,暗暗咀嚼着妓娘的名字,忽而勾唇一笑。 他好比罪恶地狱诱人沉沦的鬼王,抬起燃烧了熊熊烈焰的暗红瞳孔,低低出声问她:“想不想离开这里,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 华雪颜在戏台下碰见了铃铛和蓉儿。两个小丫头见孟之豫大醉惊讶不已,手忙脚乱扶着他又喊来轿辇,好不容易把人弄回了府去。 华雪颜一路照料他,没有愠怒的表情也未显得不耐烦,柔情似水一如既往,甚至还好言好语哄着他别胡闹。 回了含清斋,华雪颜与铃铛费力把孟之豫弄上床榻,蓉儿赶紧打水备衣。 “咦,好臭啊!”铃铛闻着孟之豫满身酒气捂住了鼻子,皱起眉头深深不喜,可眼珠子转了圈却又凑上去闻了闻,仿佛猎狗般寻找着什么。 华雪颜给孟之豫脱去鞋子,见状道:“嫌臭还闻,是越臭越香么?” 铃铛拨浪鼓似地摇头,瞪着眼说:“不是不是!姑爷身上居然有香味,还是胭脂香粉的那种!”她气鼓鼓一拽孟之豫衣领,大怒道:“九成九是跟那些不要脸的女人鬼混了!” “哎呀别勒,透不过气了……” 孟之豫衣领子勒着脖颈难受,明明醉了闭上眼又睁开,不悦搡了铃铛一把,沉下脸喝道:“去!别来纠缠本公子,本公子还要回家,呃!回家陪娘子……” 华雪颜也去拉铃铛的手,笑道:“好了,吃醉的人疯疯癫癫的,你别弄他,否则待会儿发起酒疯来我可不管。” 铃铛这才松了手,恶狠狠威胁道:“明天再跟你算账!” 孟之豫醉得不轻,嘿嘿傻笑着,一转眼看见华雪颜又重新黏了上去,抱住她不肯撒手,耍赖道:“娘子你来啦……我好想你哦,你放心,我没有喝花酒,绝对没有……我喝的、喝的是玉堂春……唔,有点晕……” 华雪颜替他解开领上的盘扣,抿嘴笑得羞赧,道:“晕了就睡觉,睡醒便不晕了。” “睡觉,睡觉,睡觉啊……”孟之豫脸庞粉嘟嘟的,桃花眼含着几分迷糊,很像荒野中乖巧而迷茫的小马驹。他重复念叨着睡觉二字,突然如梦初醒般去拽华雪颜衣角,甚至还埋头要钻她裙子。 华雪颜吓得赶紧按住他的手:“你干甚么!” “你说和我睡觉的,怎么不脱衣裳?”他撅起嘴巴十分不满,醉醺醺道:“你骗我!你是不是不想和我睡觉!” “你……”华雪颜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安抚他,“乖啦乖啦,你先睡,我一会儿就陪你。” 孟之豫捂住耳朵拼命摇头,然后扑上去按倒她,大声喊道:“你和我睡你和我睡!” 两人纠缠拉扯之际蓉儿刚巧进来,抬眼就见孟之豫把华雪颜压在身下,一个劲儿在她脸上乱亲乱啃。小姑娘吓得“啊”的一声,手里铜盆都打翻下来,清水哗啦流了一地。 孟之豫一边亲还一边咯咯发笑,不厌其烦地唤道:“娘子,雪颜,雪颜,娘子……嘿嘿……” “唉——” 华雪颜眼角余光瞥见门口目瞪口呆的蓉儿,无奈长叹一声,然后抬起手腕。 竖掌为刀,一劈落下。 孟之豫“咚”的一声倒下,双目一黑不省人事了。 华雪颜推开他坐起,扶了扶发髻,招手对蓉儿道:“过来吧。” 还好翌日衙门休沐,孟之豫睡到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脑袋都还些浑噩。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床榻内侧,空空如也。 “雪颜?” 他赶紧爬起来撩开幔帐喊人,室内窗明桌净却空无一人,只有刺眼的阳光从琉璃窗扇外透进来,照在地上耀耀晃目。 孟之豫下床换衣,发觉自己穿了件新的寝衣,袖口上绣了桃枝,比以往的都清艳秀丽,好像是华雪颜的手艺。他喜不自禁,抬起袖子闻了闻,鼻端嗅到了她独有的淡淡幽芳。他身上没有宿醉难闻的气息,定是她趁他睡着给他清洗过了。 孟之豫咬着唇偷笑,心情豁然开朗,哼着小曲儿穿戴起来,满心满脑盘算着两人今日该怎么避开耳目好好独处一番。 守在外头的人听见他唱曲儿,叩门之后走了进来,是蓉儿。她送来洗漱的东西,请道:“少爷。” 孟之豫看着她竹竿似的小身板皱皱眉头,问:“今儿个怎么是你,那小胖子偷懒去了?还有我娘子呢,也不见人。” “那个……”蓉儿怯怯低头,嗫嚅道:“少夫人她、她……” 孟之豫最不喜谁说话吞吞吐吐,一翻眼道:“是结巴就别呆这儿,省得带坏我和雪颜以后的孩儿。” 蓉儿以为他要撵人,一着急就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少夫人一早就带着铃铛姐姐回娘家去了,说是住两日再回来!” “住两日?!” 孟之豫大惊,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回娘家?岳丈大人病了?还是有其他什么急事?” 蓉儿摇摇头,欲言又止:“奴婢……不知道。” 孟之豫看她神色闪烁觉得不对,追问道:“真的不知道?嗯?”蓉儿还是摇头,低着眼睛不敢看他。孟之豫忽然一声咆哮:“快说!不说实话我就命人用家法了!” 蓉儿脚底一软顿时就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奴婢是真的不知道……昨天少夫人带我和铃铛姐姐去西泠桥酒库看热闹,正好碰到少爷您喝醉了,当时、当时好像还有个花娘……回来以后少爷您说了醉话,少夫人可能是不高兴了,还打晕了您让您休息……今早少夫人她就回娘家去了,其他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呜呜……” 蓉儿这么一说,孟之豫好像对昨天有了些印象,先是说好喝素酒不要姑娘陪,谁知酒过三巡众人狂了起来,貌似真的有些莺莺燕燕钻进了雅舍…… 突然后颈扯着疼,还有身上似乎也有伤。孟之豫摸摸颈子,努力回想前一晚的情景,却模模糊糊记不起来了。 诶?他是不是抱着谁亲来着…… “哎呀糟糕!闯祸了闯祸了,雪颜定是生我气了!” 孟之豫焦急跺脚,懊恼得肠子都青了。他搓着手在房里走了几个来回,打定主意后连水也没喝一口,急忙吩咐蓉儿:“去,到书房把红色锦盒里的书画全拿来,再叫人备马,我要出门。大概,还要折几根柳条。” 蓉儿一怔:“少爷您要去哪儿?柳条拿来……干嘛?” 孟之豫没好气白她一眼,攥拳道:“还能去哪儿!当然是上门负荆请罪,把我家娘子接回来!” 第五四章 不得善终 华雪颜去了净慈庵看叶子。她拜佛上香后遣铃铛在外候着,借口听师太讲佛法独自去了净室,绕过香烟缭绕的大殿,在偏殿后院看见了叶子的身影。 灰扑扑的衣裳,灰扑扑的眼睛。可惜了一张清丽面庞。 她坐在婆娑树下缝衣裳,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耳朵一动,转头过去问:“是谁?空明师太么?” 华雪颜徐步走近,低声说:“是我。” “阿姐!” 叶子几乎是跳起来把绣筐扔下,循着声音直直往华雪颜那边跑过去。华雪颜急忙迎上,抱着她嗔怪道:“急什么急,也不怕摔着!” 叶子亲昵在她肩头磨蹭一番,笑意掩不住:“你怎么来看我了,事先也不派人送个信!” “我专程抽空过来瞧瞧你是不是背着我调皮,又在替人补衣裳?” 华雪颜拿起绣筐里的衣裳,发现还是男子的样式,而且正是纪玄微素来中意的墨色。她看着叶子,喉咙眼儿仿佛堵了块石头,张嘴嗫嚅。叶子却浑然不觉,略有羞赧地说:“我替你做的嘛,你拿给将军……” 华雪颜轻笑,有些自嘲意味:“上回给他的也没见他穿,白费功夫。” “不穿是因为舍不得呀。”叶子俏皮一笑,拉着华雪颜坐下,认认真真说道:“阿姐你只送了一件,穿坏了就没得换了,将军肯定当宝一样放着不舍得拿出来。不若你多送他几件,保准他舍不得脱下来!” 华雪颜缓缓抚过柔软的衣料,手心像刺了无数根针,被扎得剧痛。她垂着眼帘,一语见血:“这不是我做的,是你做的。” 叶子听出她口气里的惆怅,怔了怔想解释:“阿姐我……” “叶子。”华雪颜突然握住她的手,盯住她灰暗的瞳子,用近乎审问的语气问道:“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喜欢将军?” “没有没有!”叶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怎么会喜欢将军!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喜欢的是阿姐你嘛……我只是把他当姐夫的,我不喜欢他,对他好也是因为阿姐你,没有其他意思……” 尽管叶子极力否认,华雪颜还是摸到了她掌心的细汗,也看见了她耳朵后面的一团霞绯。 她是喜欢的,她却不敢承认,只愿默默在他身后仰望。 不,她连仰望也不敢,因为眼盲、因为身残,她卑微到了尘土之中。 华雪颜双眸盈泪,隔着水雾看着叶子,心痛难言。 “阿姐……”叶子见华雪颜迟迟不语,以为自己惹她不悦了,慌张道:“你不要生气,我真的没有喜欢将军!真的没有!你要是、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都不做衣裳了,我也不见他……” 华雪颜吸吸鼻子,一副开玩笑的语气:“我就随口问问,若你真的芳心暗许,我便给你俩做媒,怎么样?” 叶子急红了脸:“不怎么样!我、我……说过不嫁人的,要嫁也是你嫁,你和将军快点成亲,生个小侄儿陪我玩儿。..www..” “其实我已经……”华雪颜欲言又止,思忖之下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摸了摸叶子眉角,问:“眼睛会不会疼?” 叶子摇头:“从来都不疼的,没有感觉。” 华雪颜幽幽道:“我问过大夫了,他们说世上有会换眼的郎中,如果能找到一双合适的好眼睛,便能把坏眼换下来,只是会此医术的人少之又少,放眼东晋都找不出一个,而南楚可能有人会此术……叶子,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叶子一听顿时起了小小希冀,很快又失落下去:“这么多年早习惯了,看得见看不见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我想让你看见,我想让你看看我。”华雪颜捧着她脸问:“难道你不想看看阿姐现在是什么样子么?” 难道你不想看姹紫嫣红的世界? 难道你不想看飞鸟游鱼、花开花谢? 难道你不想……看一看纪玄微? 叶子抿着唇,小心翼翼点头:“我想是想……可我害你白费功夫,到时候空欢喜一场,会觉得更失望。” “至少试过了一次,就算失败也不会有遗憾。叶子,我不想有遗憾。” 婆娑树叶随风摇曳,吹落几片掉在姐妹俩头上,华雪颜轻轻帮叶子拂去。她已经重拾笑容,温柔问叶子:“我也不大得空来看你,今日就多陪陪你。小叶子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叶子扬起笑脸:“那就吃芋饼,要加豆沙在里面!” “你等等。” 华雪颜去找师太借厨房用,叶子听她走远又偷偷摸到绣筐缝起了衣裳来,嘴角都溢满甜蜜笑意。圆形拱门下,华雪颜却回过头来,凝望了叶子许久,眼角的怜惜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生芋泥捣碎了和糯米粉掺在一起,揉成面团揪出小剂子做成圆饼,加红糖豆沙馅儿在里面,平平的搁锅里用油煎了,便是貌不起眼却香飘四溢的芋饼。边关常年缺水少食,贫瘠之地能用干芋粉做上一盘京城风味的芋饼,便是她们姐妹过去最好的享受。 华雪颜给叶子做了满满一大盘,足足有二三十个,眼看她吃到撑着喉咙眼儿才离开庵堂。她走以后,叶子叫来照顾起居的师太,让她把剩余的饼收起来放好。 师太拿油纸包裹晾凉的芋饼,道:“如今天气大,姑娘还是趁快吃了好,省得放坏了。” “就放一两天而已,后天他大概就该来了。”叶子抿唇笑得羞羞,“他也喜欢这个,知道是阿姐做的一定很开心……” 钟声渐远,梵音飘和。离开净慈庵远了,华雪颜渐渐听不见了催伤的暮鼓之音,可却莫名落下泪来。 铃铛见状紧张道:“小姐你怎么了!” “无事。”华雪颜揩掉眼角泪花,“风沙迷了眼睛。” “马车里怎么会有风沙。”铃铛忧心忡忡,“我就知道昨儿个姑爷把你气狠了,你嘴上不说,心里头可难过着呢。喜新厌旧的花心大萝卜,我恨死他了!” 华雪颜低眉绞着手里绣绢,有些落寞有些心灰意冷道:“我生他哪门子气,他什么人我又不是不清楚,犯不着为点小事动肝火。”她把手指头包进手绢里,然后又松开,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勾起红唇,“明明知道结果是不得善终,我却还是选择了这样……铃铛,我不想伤了最亲的人,但又好像不可避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子与纪玄微,她最疼惜的人和最不想见到的人,偏偏因缘际会纠缠在一起。原谅纪玄微她绝不可能做到,可要她告诉叶子纪玄微曾经□过她,她又怎么说得出口! 还有孟之豫,逢场作戏也好,假戏真做也好,她和他毕竟真真切切度过这么长一段时光,心间未必不曾留下印记。她和叶子是无辜的,他又何尝不是若此?严家的苦难必定要以孟家倾覆作为代价,可是在她亲手让孟之豫家破人亡之后,他与她又该何去何从? 铃铛懵懂:“什么善终……师太和你讲了什么?小姐你可别入了魔障,一时兴起要去出家当姑子!” 华雪颜被她逗笑,揉揉她头顶,道:“出家人要斩断三千情丝,我可不愿光着脑袋,吹风都凉飕飕的。” 铃铛笑咯咯直抽气儿:“哈、哈……臭美……” 黄昏回府,锦绣胡同里流淌着一缕茗香。胡同口的合欢花早谢了,合欢树叶愈发茂密蓬勃,浓浓蔽荫。 华雪颜刚走至门口就碰见周妈妈出来挂灯笼。胖乎乎的周妈妈一见她赶紧把人扯到门背后,神秘兮兮问:“你和姑爷吵架了?” 华雪颜否认:“没有啊。” “少唬弄我,没吵架他咋会一副赔礼道歉的架势!”周妈妈一脸什么都逃不过她眼睛的表情,“你前脚刚出门,那小子后脚就追来了,还带了一大堆东西。我当然没说你去哪儿,他急得抓耳挠腮的,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就差没给我跪下了,真有意思……” 周妈妈乐呵呵的,长叹一声:“唉,原先我只道这大户人家的少爷肯定脾气怪架子大,没想到姑爷这实心眼儿,都有些傻缺了!哦对了,老爷刚刚回来呢,现在姑爷正在里面陪他喝茶。你是现在过去还是回房躲一会儿?按我说再磨磨那小子脾性,只有把他折腾厉害了,他以后才不敢爬你头上作威作福来着。” 华雪颜听了周妈妈的御夫之道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微微抿了抿嘴,道:“我先去换身衣裳。周妈妈你让厨房加几个菜,再取一碟坛子里的桃花鲊,孟郎爱吃。” “岳父,这是唐怀素的论书帖。”花厅里,孟之豫展开一副字,讨好道:“小婿前不久偶然得之,无奈才疏学浅不懂书画,不知是否真迹。听雪颜说您乃个中高手,所以今日特意带过来,交由您品鉴一二。” 华致远一见此帖眼睛骤亮,赶紧细细观摩起来,赞不绝口:“果是素师的真迹!素师诸帖皆遒瘦而露骨,此书独匀稳清熟,出入规矩,绝狂怪之形……好极、好极!” 孟之豫见华致远爱不释手暗中欣喜,旁敲侧击道:“如此墨宝放小婿那里也是暴殄天物,干脆岳父您替小婿收着,家中还有几幅字画我辨不出真假,改日一并带过来给您瞧瞧……咦,岳父,雪颜人呢?” 话音一落华雪颜出现在门口,含笑唤二人:“爹爹,孟郎。” 听见声音孟之豫一下就跳起来,跑去紧张兮兮拉住她:“娘子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你别生我气,我知道错了……” “我去了庵堂上香,和师太说话忘了时辰。”华雪颜神情如常,拍拍他的手让他噤声,“先吃饭。” 只是一顿家常便饭,孟之豫却吃得战战兢兢魂不守舍。席间他一直拿眼角偷瞄华雪颜,见她平平静静不愠不怒,甚至还体贴地为他布菜舀汤,柔情款款让他更觉惶惶不安。 难道这便是风暴前的静谧? 好不容易吃完,孟之豫的后背都已湿透了。铃铛送了茶过来,他心不在焉喝了两口,正准备喊上雪颜一起回府,又见她挽着袖子过来。 “孟郎,水备好了,你去更衣吧。” 孟之豫一怔:“……你是要我沐浴?在这里?” 华雪颜莞尔一笑,过来牵他的手:“嗯,今天我们住家里,明儿再回去。” 孟之豫一听她要留宿娘家心里咯噔一下。看吧看吧,连家都不愿回了!万一明天她撵他走可怎么办! 思来想去,孟之豫觉得还是主动认错来得稳妥。两人刚进浴房,他砰一下把门关死,“噗通”一声就在华雪颜面前跪下了。 孟之豫双手捏住自己耳朵,就如做错事的小孩子,仰着头可怜巴巴求饶:“是我混蛋是我该死!我不该去喝酒,更不该喝醉,更更不该喝醉了乱说话……娘子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好不好……” 第五五章 故人归来 ...   “你先起来。”      华雪颜喊他起身,孟之豫使劲摇头,厚颜讨饶:“我不起来!除非你答应我不生气,不然我就不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跪像什么样子。”华雪颜弯腰去扶他,“我多久说我生气了?你别听风就是雨的。”      孟之豫扭扭身子避开拉拽,撅嘴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你若没生气为什么一早就回了娘家?还一整日都躲着我,晚上也不肯跟我回去……你明明就是恼我了!”      华雪颜劝不动他,拉也拉不起来,干脆把手一放,直起腰似笑非笑问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恼你?”      “当然是因为我昨晚出去喝酒了。”孟之豫有些委屈地说:“我酒量不差的,只是昨儿个他们轮着灌我,我就有些晕了……但是娘子你放心!我醉是醉了,脑子却还是很清醒,我没有和那些狂蜂浪蝶拉拉扯扯,我顶多和她们说了两句话,就两句!我是叫她们离我远点,其他的什么也没干!”      他因为急迫紧张,鼻尖都冒出了细汗,亮晶晶的眼睛似乎含了委屈的泪水,都快哭出来了。华雪颜见状起了戏谑之心,故意板起脸道:“你言下之意是——除了陪酒,你还能跟她们干其他事?”      孟之豫几乎要咬舌自尽了:“没有没有!我连手都没摸一下,更别说亲嘴儿了……娘子你信我,我没有对不起你……”      华雪颜含笑浅浅,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原来那地方的姑娘不仅陪酒,还陪摸、陪亲……味道怎么样呀,孟郎?”      “我哪儿知道啊!我又没亲没摸!”孟之豫欲哭无泪,跪地上抱住她耍赖,“娘子、好娘子,你就饶了我、饶了我这回……求你了……”      “我是问你酒味如何,孟郎你想哪里去了。好色之徒尽想好色之事。”华雪颜嗔着戳他脑门一下,终于不再戏弄他,搭手过去,“起来吧,我没恼你。”      孟之豫惊喜抬头:“真的?!”      “真的。”华雪颜淡淡垂眸,搀起他为他拍了拍衣角尘土,平平道:“男人在外不免要应酬,逢场作戏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      孟之豫捉住她的手,眼眸闪过诧异:“你不吃醋?”      “为何要吃醋?你不是没亲没摸么?”华雪颜伸手拨了拨浴汤,催道:“水都快凉了,孟郎我替你宽衣。”      形势急转而下,孟之豫浑浑噩噩地被她推进浴桶,半晌都没想明白。他重复又问:“若是我真在外招惹了其他女人,那你吃不吃醋?”      华雪颜为他擦拭着背脊,巧妙避开这个话题:“等真到了那一日再说,你现在问我我也是不知的。常言道身临其境,方知个中滋味。”      孟之豫缄口不言,默默低下眼,有些失望。      烛火轻晃,孟之豫头一次留宿在他曾经遐想过无数次的女子香闺,被幽幽香氛撩得神魂飘荡,像陷入了浅浅的春梦,似醒非醒。      华雪颜关好门,端着烛台过来问他:“要不要再垫床褥子?你睡不惯硬床的。”      孟之豫看着红光下她明媚娇艳的脸,桃花眼里也晕染了一汪春色,遂摇头道:“别麻烦了,垫多了也热得慌。”      “可惜我家没有冰绸玉簟,不然还能解解暑气。孟郎你且将就一下,明天我们就回去。”华雪颜在床头放下烛台,主动爬进床榻内侧,“我睡里边儿,孟郎你把灯熄了。”      孟之豫吹灭烛火,挨着华雪颜躺了下来。此时床头对着的小花窗凑巧吹进几缕清风,透过薄薄的纱帘,洒在额头上清凉凉的。      凉风解了暑天的燥热,孟之豫心头渐渐平静,他转头过去问道:“雪颜你睡里面热不热,吹不吹得到风?”他伸手到她额头上方探了探,察觉不到风气透过来,干脆蹭起身,“来,我们换换,你睡外边儿来。”      “不用。”华雪颜按住他的手,侧着身子对他笑道:“你忘了我是边关长大的?那儿可比京城热多了,这点暑热不算什么,我受得住。”      “那我给你打扇。”      孟之豫起身找来团扇给她扇风,华雪颜一手支头注视着他,夜色中看不清神色,只有一双眼睛折射出幽幽蓝光,耳畔是扇风轻微的呜呜声。      扇了一会儿孟之豫换了只手,道:“后背热不热?你转个身我给你扇扇。”      华雪颜摇摇头,覆掌去揉捏他的臂膀:“扇这么久手不酸么?我不觉得热的,孟郎快睡罢,扇子给我。”      “雪颜……”      谁知孟之豫不肯把扇子给她,紧紧捏住扇骨,咬住唇低低唤她,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华雪颜微怔一下,问:“什么事?”      孟之豫低低道:“我……我觉得你不怎么相信我……”      “孟郎你怎么了?”华雪颜抚上他的脸,“何出此言?”      “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这样觉得。”孟之豫语气里透出浓浓的落寞,“你对我好得没话说,可就是太好了,反而让我不踏实……你从不对我耍小性子,也不跟我置气,每天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重话都从没说过一句,更不像别人家的媳妇那般小心眼、爱吃醋……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我跟你好像不是很亲近,你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似的。”      华雪颜解释,声音一如既往地如静水无澜:“大抵我天性便是如此,不习惯与人过分亲近。等以后就慢慢好了。”      “不是的。”孟之豫小声否定,含着失落说道:“你从来都不让我碰你的背,摸一下也不行,睡觉也不背对着我,每天都是等我睡着了你才入睡,早晨也比我醒得早……反正、反正我也说不清那种感觉,似乎你有些防备我……”      他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闭了口。四周的气氛沉静得近乎诡异,华雪颜久久默然,空气中只听得到孟之豫剧烈的脉搏跳动。      “孟郎,”良久,华雪颜终于打破沉默,沉沉舒了一口气,道:“我不是防备你,我是不想让你见到我不好的一面。”      说罢她褪下寝衣,主动牵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背脊,徐徐道:“这道疤代表我过去所有的痛苦,每每摸到,我就会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一想起柴炎的折磨、与西越人的惨烈鏖战、还有死去的海棠、阵亡的将士,以及纪玄微当日的□,被血染透的棉帛……华雪颜浑身就像被火烧,好比骨头都要爆裂了的疼痛。      而继续想下去,她不免追根朔源,想到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的所有所有苦难,都来源于上京的这一群人。恨火骤然,她势必在火中涅槃。      她不敢让孟之豫触碰,她更不敢再次回想。她怕她一想,就忍不住做出什么癫狂的事情来。与他的时光是如此美好,她就像做梦,舍不得这么快梦醒。      往事已经结了疤,记忆随之尘封埋藏。一旦撕开这道疤,过去的噩梦席卷而来,打开的将不是对苦难者的悼念,而是毁天灭地的疯狂报复。以如今的状况,华雪颜没有把握可以保护孟之豫,谁都该死,她自己也该死,唯独不能拖孟之豫下地狱。      孟之豫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僵硬的旧疤,沿着肩胛徐徐而下,滑到腰际。      很长很长的一道疤,很长很长的一段往事。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那么长的时光,他竟然没有陪着她一起度过。弱质女流,到底是怎么撑过那些生生死死?      他转过她的背,借着零星星光细细打量这道划痕。他的眼里没有怜悯没有哀叹,只有欣赏和疼惜。      “很丑罢。”华雪颜如是感慨。      孟之豫摇头:“不丑,我很喜欢。”      他覆唇过去轻轻亲吻。华雪颜背脊稍稍颤栗,紧绷了一瞬,随即松弛下来,任由他舔舐啃吮。      香腻肌滑,他顺势把她圈在身下,从后面进入。      华雪颜没有不愿,俯身趴在床榻上,双臂展开把人体最脆弱的后背暴露在他眼前,姿态犹如展翅的蝴蝶。      孟之豫撩开她颈后缠绕的头发,低头亲吻着她敏感的耳朵,再与她双手十指相扣。两人交叠在一起,翩翩起舞。      “孟郎……”春潮澎湃,华雪颜侧头呢喃,“很快乐,现在很快乐……”      孟之豫不语,抽回手按住她的腰,深深浅浅地进进出出,时轻时重,百般缠绵就是不愿离开。      汗水打湿鬓角,他们的发都绞在一起缠成一股,一动便扯得头皮发痛。孟之豫“嘶”了一声,随后却笑了,埋头下去咬着华雪颜耳朵道:      “结发夫妻原是这么来的。雪颜,你跑不掉了。”      晨鸟叽喳。孟之豫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舒畅的一个早晨,因为他醒来后发现华雪颜正乖巧蜷缩在他臂弯当中,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双眸紧阖玫唇微抿,鼻端还有细细的鼾声。她甚至还抓着他的手掌。      休沐日过了,今日他要去衙门。是故孟之豫不情不愿舍却了这美好晨光,蹑手蹑脚起床出门,匆匆穿戴好赶往衙门。      不过他的大好心情却在衙门口被人扰得烟消云散。那里站着一个容貌较好的妙龄女子,穿戴鲜艳明丽引人注目,长相似乎有些熟悉。      孟之豫想了想,不大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于是径直走过她身边。岂料女子这时主动唤他:“孟公子请留步。”      孟之豫停下来,回头皱眉看她:“姑娘有何贵干?”      女子微微一笑,递过一个香囊:“这是那日公子您落在酒楼的,奴家今天特来奉还。”      孟之豫顿时想了起来,这不是那日陪酒的妓娘么!      “香囊不是我的,你找错人了。我还有事,姑娘请便。”      妓娘见他要走又道:“公子莫急,还有一物是尊夫人落下的。”说罢她拿出一柄团扇,递给了孟之豫。      孟之豫一瞧扇上桃花还有题字,便赶紧把扇子抢了过来,惊道:“怎么会在你那里?这是我送给雪颜的!”      妓娘笑得有些落寞凄凉,吟着扇上的诗:“忆昔君前娇笑语,两情宛转如萦素。此句此情固然美矣,却免不了君恩已去若再返,菖蒲花生月长满的落魄结局。”      孟之豫对妓娘的才情有些惊讶,不过一想起因她而差点与华雪颜生了嫌隙,也就不愿多说,而是掏了银子递过去:“劳烦姑娘跑一趟,辛苦了。”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哪知妓娘却不要银子,略略福身告辞,“物归原主,奴家告退。”她低头的一瞬似乎有什么从眼角滑落下来,滴到地上嗒的一声。      孟之豫见她憔悴柔弱的样子心软一下,觉得自己似乎刚才口气太硬不够有礼,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妓娘脚步一滞,低着头咬唇艰难出声:“……奴家……双颖,公子可唤奴家颖儿。”      “双颖?”孟之豫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咀嚼了两遍之后脸色陡变,大惊失色:“你说你叫霜影?!”他突然冲过去拉住她,迫切追问:“你今年多大?是哪里人氏?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我、我……”妓娘忍着泪,“我父母双亡,今年十八了,是八月生的……我是年初才随着妈妈迁到了京城,以前是在边境流放之地,我其实是罪籍……”      孟之豫一腔热血冲到了头顶:“那你父亲姓什么?是不是姓严!”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霜影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孟之豫!从小和你一起玩一起长大,住你隔壁的孟之豫!”      妓娘抬头,用楚楚可怜又委屈至极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突然一头栽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豫哥哥——” 第五六章 一生一世 孟之豫向衙门告了假,寻了个清静地方和双颖说话。.. 滚烫的茶汤一如炎炎夏日,更如孟之豫此刻备受煎熬的心情。幽静的茶室,他久久凝望着眼前的女子,眼眶都被热气熏痛,泫然欲泣。 他在双颖脸上努力寻找着她幼时的模样,眉眼口鼻、神态举止……只觉得越看越像。 “豫哥,”双颖哭了一会儿止了泪,揩着眼角低头道:“你这些年过得还好罢?” “我很好,你呢,过得怎么样?” 双颖挤出勉强笑容,道:“你看到了,反正现在……就那样。” 孟之豫见她落魄的样子怜惜之心大起,不忍相问却又按捺不住对她过往的渴望,问道:“小影子,你怎么……在那种地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双颖幽幽一叹,哀戚戚道:“我小小年纪去了流放之地,身边又没人可以照拂,活下来已是不易。后来被妈妈看上,便买了我回去,然后就沦落风尘了……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还能回京城,还能碰见你……” 尽管只是寥寥几语,孟之豫听得眼眶都红了,他哽咽道:“哪里会好,好端端的世家小姐竟沦落至此,你受苦了。” “我不苦。”双颖主动去握住他的手,抬眸半分动情半分真切地说:“这辈子还能再见你一面,知道你过得好,我便死而无憾了。” 如此的柔情自然勾起孟之豫对过去的回忆,他见双颖沦落至此同情不已,想都没想就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走,我去给你赎身。” 双颖一脸惊讶,眼睛里划过一抹欣喜,却又很快垂眼落寞,拒绝道:“不用了……赎身的银子不是笔小数目,再说就算赎了身,我也没地方可去……” “没事,这不有我嘛!”孟之豫豪气一口包揽,不容反抗就牵着她走,“赎了身就住我那里,我们还像小时候那样住隔壁好不好?” 双颖脚步随着他走, 表情却很惆怅:“小时候的事我都记不清了,如今男女有别,我平白无故跟着你总归是不好的,别人会说闲话。” “这个……”孟之豫停下,挠了挠头思忖片刻,又道:“那你住我的别院,那里很清静的,景致也好,更没有闲杂人等。我有空就去看你,怎么样?” 双颖抿着嘴没有回话,似乎还在纠结。孟之豫不容分说就替她拿了主意:“就这么定了!赎了身你搬到千影楼去住,安安心心住,就当是自己家一样。话说回来,那个地方还用的是你的名字呢……” 妓馆的老鸨很有眼色,见孟之豫要替双颖赎身,自然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好在孟之豫家底丰厚不在乎这点银钱,爽爽快快用印鉴去钱庄提了银子,当天就把双颖带走了。 孟之豫把双颖带回了千影楼,吩咐下人好好安置,他又亲自再交待了她一些细事,然后准备要走。 双颖拉住他袖子:“豫哥,你的大恩大德,我都不晓得怎么报答才好了。不如你在这里吃饭吧,我去做几个小菜。” “不用了,你好生休息,我回家吃。”孟之豫好言拒绝,摸摸她头顶,笑道:“一晃十年,我家小影子都长成了大姑娘,没想到还会下厨,真是跟原来不一样了。” 双颖低着头微微笑着,道:“那你不尝尝我的手艺?豫哥你就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我们也好叙叙旧。” 孟之豫显得有些为难:“这个……我娘子还在家等我……” “这样啊。”双颖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嘴角撇撇又快哭了出来,道:“你看我都忘了你已经成了亲,嫂夫人我上回见过,和你很般配,模样也生得好,比我漂亮……那你快回去陪她吧,莫让人家久等了。” 她的言语虽然让步,语气里却尽是挽留。孟之豫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起这十年来她的悲惨遭遇,不禁又心软了。他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道:“罢了,晚回去一会儿也没什么。我们重逢是喜事,按道理我是该为你接风洗尘的,把你一人撂这里确实不好。” 双颖一听他愿意留下顿时雀跃,一扬首绽露大大的笑脸,亲昵挽上他的胳膊:“豫哥你快坐!” 孟之豫在花厅落座,双颖借口去小厨绕到了后园,招来个扫地的小丫头,掏出一锭银子塞给她。 “去,到食肆买几样吃食回来,再打两坛酒,要烈性一点的。”双颖漫不经心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眉毛都横着,“剩下的就打赏你了,快去快回!” 扫地的粗使丫头一愣愣的,拿着银子半晌没敢动。双颖登时不耐烦,眼睛一瞪喝道:“小蹄子耳朵聋啦!叫你去你就去,少给老娘磨磨蹭蹭,还有,嘴巴闭紧点,敢把此事漏出去一点风声,我撕了你!滚吧!” 扫地丫头忙不迭扔了扫帚跑开,踉踉跄跄还在门口跌了一跤。双颖看她笨拙的样子哈哈大笑,笑过了便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了下来,乐哉悠哉。 她看着精致奢华的园子,眯眼自言自语:“原来富贵也来得这般容易……呵呵……” 等粗使丫头买了酒菜回来,双颖特意把东西腾在其他碗里,然后挽起袖子,装作是自己做的一般端去花厅。 孟之豫见了惊讶:“小影子这都是你做的?” 双颖笑得娇羞:“我手艺不好,豫哥你别嫌弃。” “没有啊,才一盏茶功夫你就做出这么多,很能干了!”孟之豫热络招呼她,“先别忙活了,你快坐下。” “诶。”双颖轻轻落座,夹了一筷子菜作势要喂给孟之豫,“豫哥你尝下这道鲜虾脍。” 筷尖碰到唇皮,孟之豫赶紧缩了缩脖子,一转头拿起碗,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小影子你也吃,不用照顾我。” 双颖把菜放进他碗里,道:“嗯,好。” 孟之豫终于舒了一口气,后背都热烘烘湿漉漉的,被汗浸透了。 孟府之内,含清斋。 华雪颜从小厨房出来,手端小菜抬眼看天:“铃铛,孟郎还没回来么?” 铃铛正在剥白果仁,看看门口道:“刚才我去前面看了,连个影儿都没有。” 华雪颜蹙眉:“怪了,平日这个时辰早到家了,难不成衙门有事?” “按我说肯定又是去喝花酒了!”铃铛站起来拍拍手,满脸怨气,“小姐您也太好说话了,这么快就原谅了姑爷,换我非打得他脱皮不可!有些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屡教不改的家伙,呸!我才不剥白果给他吃,喂他两斤砒霜!” 华雪颜并不愠怒,只是有些忧心,又问:“孟郎今日没差人回来说有什么事要晚归罢?” 铃铛摇头:“没有没有啦!小姐我们先吃饭好不好,我肚子饿了……” “那你先吃罢,我再去看看。” 华雪颜交待了铃铛一句便出了含清斋。她去大门口问了守门杂役,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眼看天色越来越黑,还是未见孟之豫的身影。许是一同生活久了心神相通,华雪颜心神惶惶颇为不安,叫人备了轿子过来,径直往衙门寻去。 到了衙门一看,人都走光了,只有值守的卫兵在此。华雪颜遣人上去问,不久家奴回话:“雪夫人,他们说今儿个没见过少爷,少爷他好像来过一会儿,但很快又走了。” 华雪颜闻言诧异,抿唇想了片刻道:“平日孟郎还爱去什么地方,你可晓得?” 家奴想想:“以前无非就是酒楼茶肆之类的地儿,不过一般不单独去,都是和左世子他们一起,但是最近几月小的也没见少爷去……倒是,不如去千影楼寻一寻?少爷不回府的日子都住那儿。” 华雪颜一听也有道理,放下轿帘:“去吧。” 千影楼在朝天湖畔,青色小轿慢悠悠摇到那里的时候,正碰上湖边夜市热闹的时候,人潮熙攘犹如流川,轿子过不去了。 华雪颜叫人停轿,主动走下来:“我过去瞧瞧,你们在这儿等着。” 万家灯火辉晃,烟横玉色火树银花,华雪颜在人潮中逆流而上,穿过仕女们盈香的衣袖,才子们挥舞的纸扇,在与一人擦肩而过时被逮住手腕。 她猛一回头,撞上男子坚硬的胸膛,鼻尖是熟悉又霸道的气味。 “放手。”华雪颜挣扎着手腕,眉心都萦绕怒意,“否则我不客气!” 纪玄微不仅不放,反而顺势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握。他牵着她走了起来,仿佛两人是一对携手夜游的恩爱夫妻。 “随你不客气。”纪玄微不理她的威胁,只是说:“上京日日此般热闹,就连普通灯笼也璀璨溢彩,可我还是觉得不及边关的元宵节。” 战事频繁的边关,在偶有的平静日子里,那里的百姓还是会按照习俗在元宵节办灯会、舞龙、放鞭炮……尽管粗鄙,那份须臾的宁静美好却令人过目不忘。 他和她过过那样的一次元宵节,他买了一盏纸灯送她。她一直保存了很久很久,直到来上京之前,她才把灯踩碎、扔掉。 华雪颜挣不脱手,恼道:“我还有事,没时间陪你在这里疯!放手!” “什么事?去找那个色鬼?”纪玄微反而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低头沉沉道:“我劝你别去,搞不好会自取其辱。” 华雪颜一怔:“你什么意思?” “当日在大牢,你说他比我喜欢你,我不这么认为。”纪玄微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有些寒冷,“我不及他的,只会是甜言蜜语和哄骗女子的手段,若论真心真情,我绝不输他。你若不信,我们打个赌。” 华雪颜不为所动:“我不和你赌。” 纪玄微激她:“你是不敢还是怕输?孟之豫其人花心薄情谁都知道,你大概对他也没甚么忠贞不二的信心。” 华雪颜作出无所谓的表情:“我为什么要他忠贞不二?我跟他在一起的目的你难道不知道?”她使劲甩手,“你放开,我要去找孟郎。他就算再花心再薄情,总胜过你千万倍!” “胜过我?他还不及我。”纪玄微忽然拉着她往千影楼方向走,“既然你这么有信心,我就带你看一场好戏。你记住,这世上能许你一生一世的人只有我,能给你一生一世的人,也只会是我。” 第五七章 独一无二 孟之豫这次不敢再喝醉了,双颖劝酒三杯他只饮一杯,而且还是小小抿一口,所以一餐下来,他没有喝多少,倒是双颖“不胜酒力”有些醉了。 双颖借着醉酒往孟之豫身上靠去,软软搭着他肩头,娇媚唤道:“豫哥——” 孟之豫忙不迭扶起她,一脸正色:“小影子你醉了,来,我扶你去歇息。” “我不歇息。”双颖用手摸着他胸口,笑吟吟道:“豫哥,让我再陪你喝几杯。” “要喝明天再喝,今天先睡觉。” 孟之豫一边好言哄着她,一边搀起她往寝房去。双颖柔软的身躯若柳藤般缠上他,冲着他耳朵呵气。 “豫哥,让我陪你,好好陪你……” 孟之豫喊了个丫鬟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双颖弄进房。孟之豫擦了把额头的热汗,吩咐丫鬟:“你晚上就留在这里照看,注意别让她着凉。我先回去了,有什么急事差人过去说一声。” 他笑颜盈盈摸了摸双颖的头,俨然邻家大哥那般,道:“小影子我先回家了,明天再过来,顺便介绍你与雪颜认识。雪颜性子最温柔不过,你和她一定很谈得来。” 说罢孟之豫起身。双颖一听他要走,赶紧撇开醉意,扯住他的袖子:“别走!” 孟之豫回眸:“还有事?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双颖眼珠转了转,突然伸手环住他脖子,闭眼喊道:“头好晕呐,豫哥,我难受、好难受……” “来来,快躺下。”孟之豫以为她酒劲上头,揽着她睡下,对丫鬟道:“去做碗醒酒汤过来,还有热水,她可能待会儿要吐。” 丫鬟应声出去,孟之豫把双颖安置在床榻上,用手给她扇扇风,关切问道:“好些了么,要不要喝水?” “我不喝水。” 双颖肚子里的算计满当当,只道今晚一定要拿下孟之豫。她借着醉态撩撩头发,又扯开衣领露出半个肩膀,锁骨横陈。她抛出一个媚眼,出言引诱:“豫哥,人家好热呀。” 孟之豫见她醉酒的模样心神恍惚片刻,突然想起了他与华雪颜的洞房花烛夜。那日雪颜也是躺在床上,用脚蹬着他肩头,笑盈盈喊他孟郎。此后雪颜甚少露出这般娇憨的神情,当晚的回忆已成为他心底最贵的珍藏。 他嘴角含着浅笑,眼神飘忽幽幽,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豫哥?豫哥?” 双颖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暗生挫败恼意,又喊了好几声孟之豫才回神,问她:“怎么了?” 不解风情的木头! 双颖一咬牙,干脆直直朝他扑去,撒娇纠缠:“豫哥,今天你陪人家好不好?晚上一个人害怕……”她借酒装疯,撅嘴就去亲他。 孟之豫忙不迭把她推得老远:“别别别!小影子你别这样……诶诶,别亲了!你醉了……” “我没醉,我知道自己在干嘛。”双颖妖妖娆娆笑着,手指头在他脖颈不断摩挲,委屈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嫌弃我是风尘女子,不配伺候你。” “你说哪里话,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孟之豫按住她肩头把她扳正对着自己,肃然道:“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变故,我们可能早已成婚。但是分别十年,你长成了大姑娘,如今我亦有了雪颜,所以只能把你当做妹妹。小影子,我会好好对你,就像小时候那样,爱护呵护……一如当初。我还是你的豫哥哥,好么?” 青梅竹马的情谊在经年的动荡中没有变质,而是升华为更醇厚的亲情。无论如今的严霜影是什么样,是好是坏是美是丑,孟之豫会待她一如既往,把幼时承诺过的誓言履行到底,不过方式会略有不同罢了。 他能给小影子的只有兄妹间的照顾关护,因为他已经有了雪颜。又或者说不仅仅是先来后到的缘故,而是他觉得,华雪颜才是他思慕了二十年、等待了二十年的妻子。他的生命,仿佛只为与她相遇而存在。孟之豫如是想道。 双颖微怔一下,心智似有动摇,不过很快她就又扑了过去,急吼吼扯着孟之豫的衣裳,软磨硬泡。 “豫哥我喜欢你,你就让我报答你,就这一次……” …… 千影楼外的牡丹开了,花出墙上,西瓜瓤般的大红花三百余朵,满满艳艳。纪玄微与华雪颜在此停步,他放开了她的手。 “他就在里面。”纪玄微嘴角噙着暖笑,眼睛里却写满说不完的厌恶,幽幽道:“你信不信,他喜欢的只是你这张漂亮脸蛋,又或者是若即若离的新鲜感。等到他新鲜劲儿过了,腻味了你的容貌和态度,你就会像一件旧衣服被人扔进角落,无人问津,而他却永远不乏新欢。这样的公子哥儿上京多不胜数,没有谁比谁高尚,只有谁比谁更龌龊。你跟着他,没有好结果。” 起风了,吹得牡丹花枝摇曳。华雪颜勾勾唇角,道:“既然年华老去是不能改变的事实,那我何必执着于一个圆满结局?美人迟暮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没有在风华正茂之时做尽自己想做的事。西施替越王灭了吴国,貂蝉使得吕布杀了董卓,就算是为人所不耻的妲己,亦为殷商的覆灭立下汗马功劳。难道说她们求的是长久不变的情意,还是至死不渝的男人?将军,你太小看女人了。你以为的男欢女爱情愫萦绕,不是我想要的。” 纪玄微微微昂起骄傲的下巴,说:“嘴上的不在乎,并非心里的不在乎。若你发现你不是这世界的独一无二,而是可以被人取代,取代你站在孟之豫身边,你又当如何?” 华雪颜轻蔑笑道:“没有人可以成为华雪颜。因为没有人会比我惨、比我苦,比我恨。” “华雪颜是唯一的,但严霜影不是。”纪玄微莫名其妙道了一句,还不及华雪颜深究其中含意,他已经把手一挥,“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和我一起走。” “任凭你等多久,我都不和你走。” 华雪颜冷冷扔下一句话,提着裙摆跨进门口。纪玄微靠着牡丹花墙站立,魁梧的背脊碾碎了花瓣,淡红色的汁液流出浸在衣裳上,就像一抹血色。 华雪颜走进园子不久就碰见下人,她叫住人还没开口问孟之豫的下落,谁知此人却神色陡变一脸不自在,低着头眼神躲闪。 “孟郎呢?” 华雪颜眉心微皱发问,此人吞吞吐吐指着亮着烛火的寝楼:“公子爷在那边儿……” 华雪颜扫了那方一眼,多问一句:“就他一个人?” “小、小的不清楚,可能……约莫是有位贵客。”下人略显慌张,心里如打鼓般咚咚直跳,生怕这位少夫人发起火来迁怒自己,届时两边不讨好,少不得吃一顿板子。 华雪颜见状心中已猜到五六分,她抬眸望着那处明光浅浅的房间,耳朵捕捉到里面不慎飘出来的些许女子娇声,便驻足静静站了一会儿。 须臾,她竟然选择掉头离开。 “那我就不去打扰了。” 转身的一瞬,华雪颜声音还是淡淡的没有悲喜,只是嗓子眼忽然紧了一下,似乎有些酸涩。 她暗暗自嘲。大概她根骨里还是凡夫俗子,碰到这种事没办法潇洒付之一笑,只能默默吞咽下无奈的苦楚。 大概……她忘了孟之豫也是凡夫俗子而已。 沉重的脚步愈发缓慢,她没走多远,身后的寝房门开了。衣衫不整的孟之豫逃命似地跑出来,衣襟大敞露出胸膛,上面还有几道指甲抓痕。 “桃花梨花快过来!”他脸庞红扑扑的,站在院子中央大喊,“随便哪朵花都行,快给本公子来人!嘶……痛死我了,怎么女人都这么大力气……” 孟之豫龇牙咧嘴揉了揉胸口被双颖抓出的划痕,一抬眼看见不远处站着个素衣女子。入夜了四周有些黑,他也没看清就嚷嚷道:“诶,那个谁过来!去把房间里的姑娘安顿好。我可不敢再进去了,吃醉的女人还是少惹为妙……喂!叫你呢,听见没?!” 华雪颜站着没动,也没回头。 “公子爷,那是雪夫人。”刚才的下人赶紧凑上去小声禀告,一股脑儿全都吐了出来,“雪夫人来了好一阵了,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去,谁知您就出来了……” 孟之豫嗡一下脑袋都懵了,怔怔儿的:“雪颜?” 这时华雪颜回首,徐徐朝他走来,目光在他胸口处瞄了一眼又挪开,含着恰如其分的微笑说:“是我。” 孟之豫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怎么来了?” “天黑了你没到家,我怕你有事。”华雪颜走近,伸手给他拢紧衣裳,垂眸道:“没事便好。你有客人要招待是吧?那你们慢聊,我先回府了。” 看她的神态口气愈发淡漠,孟之豫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张口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只好一把拉住要走的雪颜。 “娘子你听我说,我、我……” “不用说,我知道。”华雪颜拂去他的挽留,以一个贤惠妻子的姿态道:“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择个吉日去迎过来就是了,千万别委屈了别人。要是青楼女子的话,玩玩儿就罢,你父亲定是不肯的。不过你若真的喜欢得紧,我帮你去给老人家说说,求个情……” 她越是这个样子,孟之豫越是憋屈,眼眶都急红了。 “哎呀哎呀!不是这样的,雪颜你想哪里去了!”孟之豫急得直跺脚,气鼓鼓道:“你真大方!大方得都要把相公送出去才满意是不是!好,你等着!” 话音一落,他把手一甩,旋风般又冲回了房间里。 第五八章 厚颜无耻 孟之豫被气狠了,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理华雪颜,可是在他跨进房门的一瞬,他又后悔了。*.**/* 堂堂大男人,总不能跟女人斗气对不对?何况那是他心爱的妻子,就算她做了什么错事,他也该大度原谅才是。再说,这次做事缺了思量的可是他自己…… “唉——” 孟之豫垂头丧气叹息一声,正准备折身回去向华雪颜道歉,这时床榻上的双颖撩开帐子,千娇百媚地喊他。 “豫哥你过来嘛……” 才一会儿功夫,她竟然已经脱得只剩肚兜亵裤,露出白花花的手臂,风情万种地邀请他。 孟之豫蹙眉道:“怎么醉成这德性……”他随手抄起一件衣裳,走过去搭在双颖身上,然后拽着她往外走,“雪颜来了,我带你出去见见她。” 片刻之后,华雪颜看见孟之豫搀着个妙龄女子出来,乍见觉得有几分眼熟,回想一番才记起这是那日酒楼的妓娘。只见妓娘衣不蔽体,松垮垮披着件衣服,底下娇躯呼之欲出。而且她一脸潮红,正羞答答靠住孟之豫,娇羞万分。 孟之豫扶着双颖让她站正,有意与她保持距离,道:“雪颜,这是小影子,我给你说过的隔壁严伯伯家女儿,严霜影。” 双颖有意装糊涂,眼梢一挑笑嘻嘻缠住孟之豫:“豫哥,她是谁呀?你家丫鬟么……” 华雪颜听见“严霜影”三个字心间猛颤,袖子底下骤然捏起拳头,背脊都绷紧了,冷汗沿着脊柱徐徐滑下。 “别胡说,雪颜是我娘子。”孟之豫驳斥了双颖一句,然后对雪颜道:“小影子才回上京不久,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我不忍心看她待在那种地方,所以就把她带回来了。雪颜我说过的,自打认识了你,我再也不会荒唐了……” 华雪颜双眸紧盯双颖,直勾勾的目光带着莫名诡异的光芒,孟之豫后面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见。 “华雪颜是唯一的,但严霜影不是。” 原来这就是纪玄微的打算,他处心积虑安排一个赝品过来,竟然只是为了离间她和孟之豫?又或者他想…… 既然纪大将军如此盛情,她就却之不恭了。 “严霜影?”华雪颜勾起唇角,微微福身颔首,“严姑娘有礼了。” 双颖咯咯发笑,娇俏中带着几分挑衅,眉梢扬起:“嫂嫂何须见外,你和豫哥一样唤我小名便是,横竖也是一家人……” 华雪颜不计较双颖的这点口头伎俩,主动上前从孟之豫手中接过她,道:“我扶你去躺着。”说罢她抬头对孟之豫释然一笑,柔柔地说:“方才是我误会了。孟郎你先去罢,我来照顾严姑娘。” 孟之豫被她这么一哄,刚才点点不悦早就烟消云散。他眼睛弯起,喜滋滋地说:“这才对嘛,娘子你要相信我。那我先去换件衣裳,咱们待会儿就回家!” 眼见孟之豫兴冲冲出去,华雪颜顿时敛起笑容,冷冷把手一扔,于是双颖被搡在了地上。 “你这婆娘什么意思!” 大金主不在,双颖索性也懒得再装,坐在地上撒泼似地骂道:“大晚上跑来搅局,还敢推老娘,你不要命了你!” 华雪颜徐徐走到边上坐下,端起茶盏吹吹,道:“不要命的是你,严姑娘你身为罪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这才是活腻了。” 双颖先是一怔,继而光着膀子叉腰,大声道:“别以为你嫁进了孟家就了不起了,区区一个侍妾哪儿能跟我比!我可是和豫哥青梅竹马从小玩儿到大的,感情不知道有多好……” 华雪颜轻轻吹着滚烫的水,直到茶汤凉了也没喝,闻言眼皮都没动一下,淡淡“哦”了一声。双颖见没能激怒她,自己反而像个疯子般坐在地上,实在是气势上就输了一截,于是命令道:“快来扶我!否则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茶汤温热,华雪颜的指尖搭在瓷盏边沿,摸到浅浅热度。她终于正眼看向双颖,无谓道:“有手有脚的,自己站起来。” 双颖眼珠一转,刻薄地笑着说:“不扶也罢,等豫哥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故意推我打我,看你到时怎么向他交代,哼。” “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华雪颜忽然站起来,一盏茶水泼到双颖脸上。双颖“噗噗”吐掉嘴里的水,胡乱抹掉脸上的茶渣子,蹭一下跳起来就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她还想去扯华雪颜的头发,华雪颜侧身闪过,反而一掌拽住她的手臂反拧了一把。 双颖吃痛大嚎一声:“哎哟喂——” 华雪颜一手钳住双颖的胳膊,一手从后拽着她的头发,把嘴凑到她耳畔,低声道:“这不站起来了?你要是真的不想再用这双腿,我可以帮你废了它们。” “你、你……松开!快松手!” 如此柔美的音色飘进双颖耳朵里,却令她毛骨悚然。她努力维持着镇定,吞吞吐吐叫华雪颜松手,声音已经隐隐发颤。 华雪颜没有松手,反而扯得更凶,双颖觉得头皮都快撕下来了。华雪颜面无表情,又说道:“我不管你是不是严霜影,既然住进了这里就老实点。你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敢兴风作浪,不用我动手,自然有人除掉你,骨头渣都不剩。记住了?” 华雪颜抽下一根钗,用锋利的底部轻轻抵在双颖脸颊,沉暗的嗓音犹若鬼魅:“我猜你也不想毁了这张吃饭的脸,破了相的妓女再回窑子,接的客人是什么样你比我清楚。敢惹我就试试,保证你会觉得挫骨扬灰都算轻的。” 这当口孟之豫换好衣服寻过来了,他见房门关着于是在外喊:“雪颜,雪颜。” 双颖嘴唇吓得发白,肩膀如筛糠般不停颤抖,大颗冷汗滴滴往下落。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华雪颜终于放了手,一掌推开了她。 雪颜若无其事把钗放回发间,拍拍衣袖往外走,回应孟之豫:“来了。” 双颖摔在了床边,被木头床沿撞着肚子,顶得生疼。她恨恨回眸看向华雪颜,恶狠狠威胁道:“你给我记着!咱们走着瞧!” 华雪颜不理她,出去之后重重关上房门。 “小影子睡下了?” 孟之豫见她出来赶紧牵着她手问。华雪颜微笑点头:“哄了半天才睡下,还跟我发酒疯来着,说了些乱七八糟的醉话。” 孟之豫挠挠头:“嘿嘿,小影子酒量不好,你就多多担待了。对了娘子,我今天真不是故意不回家,我是见到小影子太激动了,一下就忘了喊人回家给你说一声,还有还有,她喝醉了可把我折腾坏了,我忙活了好半天呢。你看,她把我都抓伤了!” 他挽起袖子给雪颜看臂膀上的抓痕,皱着眉头嘟嘴撒娇:“娘子,回家你要给我好好揉揉,痛死我了……” “又不是我弄伤的,凭什么要我给你揉?不行。”华雪颜抬步就走,潇洒挥袖,“冤有头债有主,找你的影妹妹去。” 这酸溜溜的口气被孟之豫听去,却觉得格外甜蜜。他屁颠颠追上华雪颜,小心翼翼扯扯她袖子,缩着脖子小声问:“娘子你吃醋啦?娘子?雪颜?” 华雪颜不理他,只顾自个儿走路。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就如跌落人间的嫦娥仙子碰上了地痞无赖,被之纠缠难以脱身,只是这无赖还不算太讨厌罢了。 “娘子,你跟我说句话嘛……娘子……” 孟之豫一边辛苦追上她的脚步,一边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讨饶。在别院外的牡丹墙下,华雪颜倏然伫足,孟之豫始料未及,弯着腰一头撞上她后背,两人不约而同闷哼一声。 “唔!” “嘶!” 华雪颜颦眉,声音竟然带了罕见的怒气:“你怎么走路的!” 孟之豫揉着额角,被骂了反而愈发心情好,笑嘻嘻想去摸她的背:“嘿嘿,我不是故意的嘛。干脆我给你揉揉,将功折罪好不好?” 华雪颜扇掉他伸过来的爪子,横眉道:“去!谁稀罕你揉!” “那是那是。”孟之豫缩回手逮住自己耳朵,故技重施可怜兮兮讨饶,“那你说嘛,想要我怎么办?罚跪还是饿肚子?不过话说回来,娘子你生气的样子也甚美!瞪着我的时候,眼睛好看极了……” 华雪颜冷眼斜睨着他,紧绷的面庞终于因这句话破了功,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有这么厚的脸皮?石头做的?” 华雪颜笑着去揪他的脸,孟之豫大大方方让她掐,不过她只是轻轻捏了两下便松了手,没舍得弄疼他。 “倒不是石头做的,约莫是铁皮,刀枪不入!”孟之豫继续厚颜无耻,把脸凑到华雪颜面前,视死如归地说:“只要你不怕手痛,随便揪还是掐,任你出气。” 华雪颜没好气一甩袖子:“懒得费力气。”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朝着孟之豫伸手,邀约道:“不跟我回府了?” “……诶!来了!” 孟之豫跑近,牢牢牵住她的手,结伴而归。 夜下牡丹墙角落红满地,依然艳丽如旧。 很快到了六月,上京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到来,晋皇避暑去了行宫,部分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也随之陪驾。孟世德自然要去,而孟之豫身为户部的小官,便趁着衙门休假一旬躲在家里,成日腻着华雪颜,寸步不离,惹得铃铛每天都飞他白眼。 “娘子——” 含清斋的厅堂里放了冰块,旁边还有一柄立在地上的转扇。华雪颜正懒懒躺在榻上小憩,孟之豫站在冰块旁转着扇子为她扇风,额上的汗比冰化的水还多。 他擦着头问:“凉不凉快?” “还行。”华雪颜眼睛都不睁,又翻了个身,“背后热,你再扇扇。” “好勒!” 孟之豫乐在其中乐此不疲,又使劲打起扇来,一脸心甘情愿的满足。正巧铃铛跑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一柄荷叶当伞遮阳。她见孟之豫咬牙摇着扇子胳膊都酸了的样子,打趣道:“瞧姑爷你这小胳膊细腿儿的,摇着扇子也叫苦不迭,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你伺候小姐哪儿有我伺候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 孟之豫咬牙切齿,还嘴道:“小胖子一边儿去!看你这虎背熊腰的,还好意思躲在这么片小叶子下面,挡得住才怪!” 铃铛最恨谁笑她胖,一跺脚气鼓鼓道:“小姐你看姑爷!他欺负我!” 华雪颜这才幽幽睁眼,无奈挥挥手:“你欺负回去就成了,我给你撑腰。” 铃铛狞笑着捏起拳头,朝着上面哈了哈气,不怀好意道:“姑爷来,让我揍你一拳……” 孟之豫吓得扇子都扔了,跳上贵妃榻躲到华雪颜后面,挠挠她的腰:“娘子娘子,你怎么帮小胖子不帮我!你快叫她住手,她这么胖连老虎都能打死,更何况我了!” “谁叫你成日在家碍眼,换我都想打你。”华雪颜慵懒支头,讽他:“莫非你想跟我换换,以后在家相妻教子?” 铃铛拍手叫好:“就是就是,大男人哪儿会成日腻着老婆孩子,羞不羞呐你!” 孟之豫大言不惭:“我就乐意怎么着!”说罢他伸手去摸摸华雪颜小腹,撅着嘴有些沮丧,“怎么还没动静啊……雪颜,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开几个方子调理一下?” 华雪颜目光滞了一瞬,不着痕迹推开他的手,淡然道:“这种事急不来的,看天意吧,随缘就好。” 孟之豫还想出言相劝,华雪颜看见铃铛怀里露出一角的红纸,赶紧抢先道:“铃铛你揣的什么?” “哦,这是先前有人送来的请柬。”铃铛赶紧掏出来递给华雪颜,“好像是世子派人送来的,叫姑爷去玩儿呢。” 华雪颜把请柬扔到孟之豫手里,开口撵人:“得,终于有人邀你出去了。快走快走,给我留个清静地儿。” 孟之豫眼见自己如此惹人厌,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收拾了一番,撇着嘴出门赴约去了,满肚子的怨气。华雪颜等他一走,赶紧也叫铃铛收拾东西出去。 铃铛不解:“小姐我们去哪儿?是要偷偷跟着姑爷么?” 华雪颜打开胭脂盒看了看,道:“我们去南街,买些胭脂水粉。” “南街?”铃铛更糊涂了,“可最好的脂粉铺子都在东街呀!南街的话都是些杂货铺子,要不就是卖药的郎中……” 第五九章 有意试探 夏日茉莉沁人衣袂,世子邀请聚会的地方设在了一个水榭上。..www...孟之豫顶着日头敢到此处之时,老远就瞧见左虓坐在亭子里,旁边偎着媚俗的妓娘。 “世子爷,尝尝奴家剥的葡萄,味甜多汁。” 千娇百媚的妓娘用纤纤玉指拈着一粒葡萄,喂到了左虓嘴边,眼梢风情袅袅。只见左虓眉心微蹙,不悦搡她一把:“一边去!大热的天靠这么近干嘛,你要本世子长一身痱子不成!” 妓娘慌慌张张把葡萄一扔,急忙退开几步,惶恐赔礼:“对不起对不起,奴家不是这个意思,世子爷请恕罪……”说罢眼睛已经泪盈盈的了。 左虓无视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抬手随便一指:“站边上,待会儿客人来了你唱个曲儿跳支舞就行了,其他的不消你做。叫你来是给本世子长脸,千万别丢人。” 孟之豫见状好笑。原来左虓还记恨着他们取笑他“守身如玉”一事,这会儿竟然想出这么个损招,为的只是博回面子! 妓娘尴尬又局促地站到了水榭边角,后背晒着烈阳,辣辣烫烫的。而左虓一副不懂怜香惜玉的表情,不耐烦喊小厮给他打着扇,端起冰镇的梅子汤咕噜噜喝了两碗下去。 “哎呦阿虓,好些时候没见着你了!” 孟之豫一路走来拿扇子遮着脸,进了水榭就径直坐下,毫不客气地抢过左虓的梅子汤一口气喝完,满意咂咂嘴,手背揩拭嘴角,笑道:“还是你最善解人意,知道我来了口渴,专门盛好一碗冰水等我。” “你咋那么讨人嫌!”左虓眉毛一横,拿手拍打孟之豫,“要喝自己盛,抢人家嘴边的东西你也好意思!” 孟之豫满不在乎地扯扯衣领,摇扇扇风,抱怨他:“我说你才讨人嫌,天热成这样还喊我出来,故意要折磨人是不?我在家乘凉不知多痛快,我娘子还给我打扇呢……” 左虓“哈”了一下,明显不信:“我看恐怕是你替她打扇吧?话说回来,你家那冷美人只消往那儿一站,都不用要冰块了,她哈哈冷气就成!” 孟之豫有些发窘,道:“雪颜是与人不大亲近,不过那是对别人,对我还是不一样的。”他挺直腰板儿,反过来斥左虓:“去去去,你这种孤家寡人怎么懂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少对我指手画脚的。” “我不懂?哈!”左虓不悦了,招来旁边的妓娘,昂着下巴介绍:“瞧见没,俪人馆头牌!今年上京的十八花魁之首!敢说本世子不解风情,哼……” 孟之豫掩嘴偷乐,桃花眼带着三分狡黠,冲着左虓招招手:“阿虓过来。” 左虓一头雾水,把脑袋凑了过去:“怎么?” 孟之豫附耳说话,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我说……你连人家小手都还没牵过吧?小雏儿?” “孟、之、豫!” 左虓拍案而起,满脸被揭短的愤愤之色,孟之豫见势不妙急忙拉住他,赔着笑脸道:“开玩笑开玩笑……阿虓坐下,坐下我给你斟茶赔罪……” 左虓这才不情不愿地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怨怒道:“我才看不上这些胭脂俗粉,我若要娶,就娶天底下最漂亮的妞儿,胸要大腰要细腿要白,还要对我百依百顺……” 孟之豫也不跟他计较,好脾气顺毛道:“是是是,最好还是个公主郡主什么的,行不行?” 左虓终于不气了,继续拿捏道:“那当然!还有脾性要温柔,最好再带点活泼,可又不能泼辣,更不能对人爱理不理。总之不要你家冷美人那样的,瞧你都成老婆奴了!” 孟之豫懒得和他争执,道:“得,我就拭目以待,看你能找个什么样儿的。反正依我说,我家娘子最好,不过……”他说着说着,突然熠熠发亮的桃花眼黯淡下去,带上一抹怅然。 “你们下去。”左虓见状遣退了周围杂人,把手搭上孟之豫肩头,“之豫你怎么了?有什么难处?” “也不算什么难事,就是心里面有点不踏实。”孟之豫神色略有颓然,垂眸盯着梅子汤碗,喃喃道:“阿虓你说,世上会不会真有女人大度贤惠到主动为夫君纳妾?” “有吧。不过那肯定是装出来的,女人家的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你要以为她们不小气就惨了。”左虓摸摸下巴,“我还记得有年别人送我爹两个舞姬,我娘表面上没说什么,收了人扔在院子里不管,可足足有三个月没让我爹进房!后来还是我爹把人打发走了,我娘才跟他说话的。你想啊,堂堂侯府主母,够知书达理的吧,还不是一样吃起飞醋来不管不顾!所以我说,女人就是麻烦,我宁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懒得听臭娘们聒噪。” 孟之豫苦恼挠头:“如果真的有女人根本不吃醋呢?那是不是代表她根本不喜欢,所以不在乎……” “你——”左虓敏锐捕捉他口气里的落寞,试探问:“你家那冷美人对你不上心啊?” “也不是不上心,就是……”孟之豫长叹一声,勺子搅着梅子汤,“对我好是好,嘘寒问暖,一日三餐伺候得周周到到,还亲手给我做衣裳,从来不跟我发脾气使性子……可就是不吃醋,就算我招惹了别的女人,她眼皮都不眨一下。” 左虓咂舌:“不吃醋还不好了?你小子脑袋被驴踢了!” “我倒宁愿她会因为这些小事跟我置气,至少说明她在乎我,心里有我。”孟之豫愈发失落惆怅,咬唇道:“她对谁都礼貌周到,对我也这般……我就怕她根本不喜欢我,可是你说,她又为何不计名分地嫁我?我不明白。” 他们的关系太融洽太完美,可就是这么完美,反倒让人觉得不真实,心生惶恐。 左虓想了想,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却仍旧说了:“之豫,其实我觉得……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她嫁你实际上另有目的?” 孟之豫猛然抬头:“另有目的?什么目的!” “我就随口说说啊,你听了就罢,也别当真。”左虓耸耸肩膀,一一分析给他听:“你想啊,她华雪颜是什么出身?父亲只是边境一个小城县令,就算如今立了战功调入上京,可骨子里还是所谓的乡巴佬。她就算再漂亮再贤惠,但比起上京的世家小姐来,矮了不止一截半截。以她这种家庭背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要想在偌大上京找户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嫁了,简直难于登天。” “但是,她遇见你了。你孟之豫,孟家的独生子,父亲官至尚书,家世雄厚,对她又有兴趣……这种情况下,当然是揪着你不放了。”左虓吃着葡萄,口若悬河,“一句话,她要钓金龟婿,而你恰好上钩了。如今她在你家地位不稳,自然不敢惹你不悦,所以就算你再怎么风流花心,她也不敢说什么,更不敢表露不悦,只是一味讨你欢心。你求美色,她求富贵,就这么简单。” 左虓分析得头头是道,孟之豫听了却不敢苟同。他急迫辩解:“不是不是,雪颜不是那样的人!当初是我缠着她不放的,你也知道,她一开始根本不理我……” “欲擒故纵懂不懂!”左虓恨铁不成钢给了他肩头一拳,“风月场你也混得多了,这点小伎俩也看不穿?白活了你!” 孟之豫一怔,慌张垂眼否认:“不会的……她不会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之豫啊,你有时候也太没心眼儿了。”左虓语重心长拍拍他肩头,似是劝解似是安慰地说:“你我自幼在此长大,亲眼见过的龌龊事难道还少了?且不说宫里边儿各位娘娘的争宠手段,就是自家院子里也免不了波诡云谲,我们这种人,要么算计别人,要么被别人算计。想过安稳踏实的日子?哈,除非卸了这一身行头,光脚赤膊种田去!” 是啊,他的人生从不缺乏肮脏。可是这偶然得来的美好,孟之豫沉浸于其中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去怀疑? “我……”孟之豫如鲠在喉难以言语,捏捏拳头放开,颓然道:“她愿意跟着我就好,至于为什么跟着……我不想去管。” 左虓瞧他明明难过却隐忍的模样叹息一声,仗义道:“可就算这样,你最好还是在心里面留个底,以免将来被算计了都不自知。喂,要不要我帮你试试她?” 孟之豫疑惑:“怎么试?” 左虓潇洒甩发,得意扬眉:“想要富贵而已,本世子拿座金山砸她,够不够!” …… 展一寸指尖妖娆。南街的药铺子里,华雪颜进内堂问诊。 老郎中捋着胡子:“夫人脉象大致平稳,气血稍亏,不碍事,开两幅补药方子便好。对了,服药一定要放宽心,切忌思虑过甚。” “有劳了。”华雪颜淡淡收手,揭下腕上的薄纱巾,低眉道:“我偶有失眠,吃过一味丸子觉着调理得极好,劳烦大夫按药方帮我配一瓶。” 郎中写着药方,白眉沉敛:“夫人请说。” “我还是写罢。”说罢华雪颜取来白纸,提笔蘸墨书写起来,写完了递给郎中。郎中接过一看,颔首道:“嗯,这几味确是安神的,不过这味芸薹再配上红花,似乎……” “无碍,我吃惯了的,就这样配吧。过两日我来取。” 华雪颜打断了郎中的疑虑,放下诊金后带着铃铛离开药铺。正当日头西晒,铃铛为华雪颜撑起纸伞,好奇问:“小姐你吃的什么药丸?以前在家好像都没吃。” 华雪颜鼻尖有细细的汗珠,平平道:“搬了地方睡不惯,所以买过几次安神散吃,吃完了又觉得晚间出汗厉害,所以就换了这味丸子,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哦。”铃铛了然,很快就把此事抛诸脑后,笑眯眯问:“小姐的身子没问题,那很快就能生小小姐了?其实不止姑爷心急,我也急呢!我娘说了,在大户人家最要紧的就是生儿子,有了儿子地位就稳固,不过我不喜欢男孩儿,会像姑爷这么花心……” 华雪颜敷衍地笑了笑,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现在说太早了。” “不早不早。”铃铛老成摆手,“如果这会儿子有了,最多明年春天就会生了,哎呀呀,我要叫我娘多做几套小衣裳备着!” 看铃铛满心的期盼与欢心,想起孟之豫亦是如此渴望,华雪颜眼眸里流淌过一抹凄然。她笑着摸摸铃铛的头:“傻丫头,和孟郎一样傻……” 说好是出来买胭脂水粉,可是日头太盛,华雪颜热汗直冒,恰好南街上有一段儿苍翠夹道,荫凉正浓。是故铃铛把她安置在此,自己仗着腿脚伶俐跑去采买东西。 大树底下有几张竹椅,华雪颜拿帕子拂去灰尘,徐徐坐了下来,手中团扇轻轻摇摆,很快便凉爽下来。 忽然耳闻男子的脚步声靠近,华雪颜只道是纪玄微又跟了上来,正扶额伤神之际却听见不太熟悉也不算陌生的声音。 左虓风度翩翩摇着扇子走近,眼梢含情唇角噙笑,声音很是惊喜:“哎呀,这不是华小姐么!” 第六十章 两味苦药 “妾身见过世子。” 华雪颜站起来施施然一礼,左虓急忙虚扶一把,脱口就说:“请起请起,你怎么一个人,之豫呢?” 他这一问华雪颜抬起眼来,反问道:“这话应该妾身问世子才对,您不是送了帖子邀孟郎赴约?” “哦、哦,你瞧我这记性。”左虓恍然大悟拍拍脑袋,月牙般的眼睛噙着精光,仿佛不是有心而言,“我走的时候之豫还在喝酒呢!那小子见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动了,哈哈哈……” 华雪颜闻言脸色未变,淡淡“嗯”了一声以示知晓。左虓紧盯着她,发觉这份大度果真不是装出来的,正如孟之豫所说,她压根儿不在意这些事情。 左虓愈发笃定她有问题,于是清清嗓子,故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又道:“咳咳,其实华小姐啊,本世子有些话……” 华雪颜微微含笑,纠正他:“妾身已是孟家人,不适合再用小姐的称呼了。世子有话请讲。”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疑惑,素无交情的左虓,此番找她有何用意? “那个,我……” 左虓额头微微冒汗,紧抿双唇显得极为难以启齿,再三咬牙,他忽然一步上前,覆掌就抓住华雪颜的手:“其实我仰慕你很久了!” 华雪颜万万没有料到左虓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手腕被钳住的感觉让她坐如针毡,她下意识就反手一拧,滑脱了左虓的掌控。 左虓看着空荡荡的手心,还有些愣愣的。他和孟之豫不一样,他自幼习武身手不差,可眼前的弱女子居然一招便摆脱了他…… 华雪颜双肩微耸,警备道:“世子自重,朋友妻不可欺。” 左虓回过神来,赶紧吊儿郎当哈哈笑着,道:“哎呀呀,我和之豫从小好得穿一条开裆裤,有道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只要我开口,之豫什么都会答应的。” 华雪颜眼里带了几分厌恶,口头却没有不敬:“既然如此世子就应该亲口对孟郎说,而不是私下来纠缠于我。” “反正你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孟家少夫人,充其量就是之豫的侍妾而已,这种事摆上台面只会伤了兄弟情分,咱们私下商量好就成。”左虓把上京第一纨绔的架势拿捏地恰到好处,摇着扇子风流无限地说:“其实跟着我比跟着之豫好多了,之豫是独生子,我也是啊,我定远侯府不比尚书府差吧?再说我亲姑姑可是皇贵妃,你跟了我就是皇亲国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想买什么买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还有令尊也跟着平步青云,只消我去给陛下说一声,那官阶噌噌往上跳……怎么样华小姐,跟了我罢,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他语气虽然笃定,可听进耳朵干瘪瘪的,并没有一往情深的意味。 华雪颜勾勾唇角,既没有被人轻视后的愤怒,也没有心生向往,只是问了一句:“妾身敢问世子,你的喜欢能有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左虓想都没想就答:“当然是一辈子了!” 华雪颜轻笑,目光是不为所动的坚持:“孟郎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嗨!他那小子花心得很,嘴上说得好听,一辈子一辈子,顶多一阵子。..www...” “那世子又如何保证您的一辈子不是一时兴起呢?”华雪颜团扇半掩娇颜,眸色淡然,“既然你们都是同一种人,我为何要舍孟郎而选您,岂不麻烦。” 左虓被她三言两语就绕住了,抓抓后脑又道:“那个我……我会对你好的,比之豫更好!” 华雪颜不为所动:“孟郎对我好已经足够了。” “……我把所有身家都交给你,金山银山八辈子也花不完!” “人生一世,要那么多银子何用?能够吃饭穿衣足矣。” “让你父亲做大官,少说二品!” “家父生性淡泊,志不在此。” …… 无论左虓摆出如何的条件引诱,华雪颜仍旧纹丝不动的架势,口气生硬毫无寰转余地。眼见“利诱”失策,左虓索性威逼道:“喂!少给本世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你要怎样才肯离开之豫?” “我暂时不想离开孟郎。”华雪颜若无其事地扶了扶鬓角簪花,轻描淡写道:“至于以后要不要走……言之尚早。”她抬起眼睛,眸里戾气迸发,嘴角还是浅笑徐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世子时常出入宫中,染色不少,孟郎应该少与您来往才好。” 被她拐着弯儿骂了一顿,左虓窝火极了,沉着脸道:“别以为你就是高枕无忧,以你的家世绝不可能坐上之豫正妻的位置。倘若以后正房主母入门,又恰好是个厉害角色……呵呵,你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华雪颜低眉含笑,凉薄地让人发寒,她说:“我对主母之位没有兴趣,日后其他姐妹进门,我一定与她们好好相处,不给孟郎添麻烦。这就不劳世子您操心了。”说话间她瞟见铃铛已经走了回来,于是冲着左虓福福身,“妾身告辞了。” 她的月白裙边纯净无瑕,转身的一瞬撩起团团云彩。左虓眼花一下,再抬眼已是只见她的背影了。 纤柔娇弱的女子,好像掩藏了惊天的秘密。左虓不甘,又在背后喊:“喂……喂,我说真的,你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肯放弃之豫?啊?” 华雪颜脚步微滞,轻启玫唇低声呢喃:“人命,二十八条人命……” 赔她严家二十八条亡魂性命,她便放过孟之豫,放过孟家。 炎夏无风,没有办法把这句话带回左虓耳畔。 在她走后不久,街道一侧的大树后面探出一个头,显得贼头贼脑的:“阿虓?阿虓?走了没?” 左虓“唰”一下摇开扇子,气鼓鼓扇着风,没好气道:“走了走了!” “那我出来了啊?”孟之豫乐呵呵从树背后钻出来,眼睛笑得像月牙,“嘿嘿,我就说雪颜跟一般女人不一样,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不是我的家世。” 左虓白他一眼,阴着脸没说话。孟之豫见状安抚道:“哎呀,男人大丈夫怎么这么小气,不就是你看人看走眼了么?偶有失手也没啥,算了算了……” “我觉得我没看走眼,她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左虓还是气不过吃瘪,恼怒瞪了孟之豫一眼,随即摊开手掌出神盯着,幽幽道:“竟有这样的身手……之豫,你晓不晓得她会功夫?” 孟之豫想起华雪颜心里就甜滋滋的,顺口就道:“晓得啊!雪颜说在边关人人都要学些防身的招式,打仗的地方不安全,要是不能自保就惨了。诶诶,我上次翻墙去她家你还记得不?那次她差点把我手拧断来着。” “只是自保?”左虓微微摇头,说话声音渐小,“如此身手,战场杀敌也够了……” 孟之豫没听清,追问:“什么杀敌?” 左虓却适时而止,摆手道:“没什么。之豫,我总觉得她不对劲,你千万别大意,要不我们再找个机会重新试试她……” “还试什么试呐!”孟之豫不愿,“我拿项上人头担保,雪颜对我是一百二十个真心。阿虓我不和你说了,我回府去了啊,你找小虎陪你吧。” “诶!之豫!” 孟之豫一股脑儿就兴冲冲跑了,左虓喊都喊不住,叹息之余他也甩甩头,独自回家去了。 试探的小风波过去,日子还是如流水般往前走。华雪颜依旧说睡不好,每月都要铃铛去药铺子买安神丸,自己也逢初一十五出门上香,其余时候都在含清斋呆着,安安分分规规矩矩。孟之豫还是衙门家里两头跑,尽管日子过得平淡,对她的热乎劲儿依旧不减,没有腻味的迹象。 而不知不觉,双颖住在千影楼也有两月了。 中元节过后不久,便是中秋。孟府是豪门望族,这样的节日更比别人讲究,提前小半月就要准备。藕菱上市,每每能见贩夫撑船沿城中水道划过,吆喝叫卖,还有乡民挑担入城走街串巷,担上之物多是银杏、石榴、金桔…… 孟府过节所需的时新瓜果自然由乡下的庄子送来,还有新鲜的虾蟹河鱼。孟之豫爱吃河鲜海味,所以管家孟四差人挑了一大箩最好的送到含清斋。 铃铛如今是打理含清斋的大丫鬟,东西送来她负责清点,点完之后她抱起两个最大的石榴,拿去给华雪颜看。 “小姐小姐,你瞧这大石榴!个头快赶上西瓜了!” 华雪颜躺在回廊下的竹椅上打瞌睡。不知为何,她近些日子吃了安神丸却越发精神不好,晚上睡不够,白天总要再补一觉,眉眼恹恹的。 听见铃铛的声音她懒懒抬起眼皮,扫了石榴一眼,道:“哪儿有这么小的西瓜,又不是香瓜。”说罢她一转身,又阖上了眸子。 铃铛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有些闷,于是把石榴剥开,取出里面鲜红的籽儿来盛了满满一盘,递到华雪颜跟前:“小姐你吃。” 华雪颜眼睛也不睁,微微摇头:“你吃吧,我想再睡会儿。” “小姐你是不是病了,这入了秋天气已经凉了,您怎么还像暑天时乏乏的没精神?”铃铛有些紧张,放下石榴去看华雪颜,“以前每日就睡三四个时辰,如今却要睡六七个时辰,也没见长胖,倒是脸更白了……” “约莫是安神丸吃了嗜睡,不碍事的。”华雪颜随口敷衍,“孟郎快回来了,你快去小厨房看看,待会儿再来叫我。” 铃铛一走,华雪颜缓缓撑着坐了起来,看着青瓷碗里一捧血色石榴籽,不觉摸了摸自己的唇。 唇色约莫更红了罢…… 当年的余毒一直未清,用药压着才能减少毒发次数。可是调理身子的药大多温补,如果她坚持服用,很可能现在就怀上孟之豫的孩子。 这种时候不该有生命诞生,特别是牵扯了她和他。也许应该说,这样的孩子永远也不该来到世上。 所以她去配了避子的药。避子药大多伤身,就算用上药性最温和之物,可其中一味红花却是活血化瘀的。活血,就证明了余毒在她体内流转的程度加剧,渗透进五脏六腑的毒素也越来越多,她也将饱受更多的折磨。 两种药,无论她吃哪一种,都没有最好的选择。 华雪颜觉得,她的人生从来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进与退,走与留,都不会有完美的结局。所以,她毅然决然选择了避子。 也不知是不是避子丸里红花加得太重,近一月来她愈发不适。倒没有说心悸疼痛,而是觉得力气仿佛被人抽丝剥茧一点点夺走,就像流沙缓缓流逝。只是,如今消失的大概是她的生命罢。 “娘子!” 华雪颜正出神想着,孟之豫已经从她背后跳出来吓她。华雪颜手捂胸口被他惊到的样子,嗔道:“走路都没声,从哪里钻出来的!” 孟之豫挤着她坐下来,抓起石榴就吃,笑眼弯起:“是你在发呆没看见我,我都来了好久了。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华雪颜把一碗石榴都塞给他,“这个新鲜得好,你多吃点。” “我多吃有什么用啊,要你吃!”孟之豫抓起一把就要塞进她嘴里,“娘子张嘴,来来来,最好有十个八个……” 华雪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十个八个?” “当然是生孩子啊!石榴多子,多吃就能多生!”孟之豫扳着指头数了起来,“先要一个儿子,再要一个女儿,然后弟弟妹妹就随便了,凑成双数比较好,大家有伴儿嘛……” 华雪颜扭开头不吃,:“无稽之谈你也信,又不是无知妇孺。” “哎呀,雪颜你就从我这一回嘛,就一回!”孟之豫不依,扭着她厮缠起来。华雪颜拧不过他,只好吃了几粒,又把籽儿吐掉。 孟之豫赶紧用手去接:“诶诶,给我给我,这个要埋在土里才行的。上回是你家周妈妈给我说的,把女子吃过的石榴籽在月圆之夜埋了,就能助孕,正好明儿中秋,我一定得试试。” 华雪颜“噗嗤”一下笑了:“定是铃铛回去告状说你欺负她,周妈妈专门说话诓你。哪儿有这样的说法,我从未听过。”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相信是真的。”孟之豫小心翼翼用桃花绣帕把石榴籽包了起来,然后腆着脸笑眯眯来扯华雪颜袖子,“娘子,好娘子,我有件事想求你答应。” “你说。” 孟之豫抿抿嘴,有些忐忑:“你看明天就是中秋了,小影子一个人住在别院也怪寂寞的是不是?中秋佳节正当团圆,她家里人却都不在了,我怕她触景伤情,你说我们要不要……要不要和她一起过个节?这回我保证不让她喝酒了,一滴都不给她!” 他说完之后紧张地看着华雪颜,心跳扑通扑通,生怕她介怀上次的事不答应。 岂料华雪颜一口答允,还笑得特别甜美:“好啊。不过我俩单独过去不太妥当,不如这样,你把严姑娘接过来,再叫上老爷夫人,一家人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中秋,好不好?” 第六一章 意外之外 孟府的中秋家宴设在华雪颜最喜欢的荷叶亭之内,这里四周环水视野开阔,正是赏月望月的佳处。节前孟之豫还专门命人把亭阁重新彩绘,并提了新的匾牌“广清亭”,意取广寒清虚府之意。 池边一尺雪的芍药已经谢了,换上了湖山金桂还有早菊,金银交错馥香扑鼻,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味道,还有一丝秋日的寒凉。 华雪颜和铃铛正在屋里剪纸。铃铛叠好红纸递给华雪颜,道:“小姐这回剪什么?”华雪颜含笑问她:“你想要什么?”铃铛想想,笑道:“剪个小兔子!嫦娥仙子有玉兔的。” 咔擦咔擦几下,只见一把不大的剪子在华雪颜手中摆动,铡过红纸裁下纸屑,玉兔雏形初现,等到修剪整齐边角,再把红纸打开,居然是四只玉兔拱月的图案。 “给。”华雪颜把剪纸递给铃铛,铃铛惊奇捧着,讶然道:“这个兔子真好看,活的一般!小姐你会剪小像么?给我剪一个呗。” 华雪颜又拿起一张纸:“那你坐好。”铃铛规规矩矩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眼睛圆睁眨都不眨。不一会儿华雪颜剪好了小像,铃铛小心翼翼摊在掌心,表情惊喜极了。小丫头玩了片刻又缠着华雪颜,说:“小姐照着我娘的样子再剪一个,待会儿我寻个香包来把我娘和我的小像都放进去,日日带着身上,每每想我娘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看……” “好。”华雪颜又剪了起来,眸子低垂有意无意同铃铛聊家常,“铃铛你好像已经十四岁了?”铃铛拨弄着手中小像,笑言:“是啊,上个月的生辰,那天小姐你不是还专门放我假让我回去么?我娘煮了长寿面给我吃呢。”华雪颜专注看着手里,似是随口说:“嗯。十四一满就看十五了,十五及笄便可嫁人。铃铛,周妈妈给你寻夫家没?” 铃铛脸儿一红,羞道:“还没呢,我娘说上京这里的人家心眼儿多又势利,想给我找个同乡的,且只看是不是憨厚老实。”华雪颜闻言浅浅一笑,道:“憨厚老实好,过日子最踏实。改明儿我给孟郎说说,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人介绍。” “不要!不要给姑爷说!”谁知铃铛一听却不干了,赶紧阻止。华雪颜纳闷,问她:“为什么不要给孟郎说?”铃铛一努嘴,说:“姑爷肯定会笑我的,他成天和我吵嘴,一听我要找婆家还不笑死?肯定说什么哎呀小胖子不会有人娶的,瞎了眼才看上你之类的话,要不就是故意给我介绍个赌鬼酒鬼什么的。哼,我自己找相公,我才不求他。” 华雪颜“呵呵”地笑:“他也就是嘴上厉害,做事还是知道轻重。放心吧,一定给你挑个最好的夫婿,我的铃铛也快要当新娘子咯。”铃铛手捏剪纸,有一瞬的心慌,“小姐,你……不想要铃铛了?好像要赶我走似的……” 华雪颜一怔,很快笑了,伸手去抚铃铛头顶,目含春水柔柔:“不是想赶你,我要看你们都有了归宿才能安心,不然我总觉得好像欠缺了些什么似的。”铃铛纳闷:“我们?除了我还有谁?”华雪颜敷衍道:“没呢,就随口说说。来,你把这些剪纸都拿去贴在琉璃灯上,晚上要挂出来的。” 打发走了铃铛,华雪颜拿起红纸剪了个叶子的小像,小心翼翼收在随身的荷包里。之后她坐了片刻,神情怔愣眼神幽远,想了想又多剪了一个小像,同样收了起来。 眼见一日光景过去大半,外边下人都在收拾,华雪颜也想出去瞧瞧晚宴准备得怎样了。只是她坐久了又一下站起来,胸口忽然发闷紧窒,紧跟着双眼一黑就噗通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小姐?小姐!” “大夫呢?快喊大夫过来!” “嗯,这脉象……恭喜少爷。” “雪颜,雪颜……” 耳畔闹哄哄的,好像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华雪颜察觉有人在自己旁边坐着,给她擦拭额头,还轻轻呼唤着她。 她徐徐睁眼,见到孟之豫一脸喜色跪在床边,花眼熠熠,含着呼之欲出的雀跃。“孟郎。”华雪颜撑着想坐起来,“我刚才怎么摔晕了……” 孟之豫赶紧抓过一个软枕塞到她背后,谨慎至极:“小心小心!你慢点,有身孕的人马虎不得,嘿嘿嘿……” “有身孕”三个字和他的傻笑声同时钻进华雪颜耳里,惊得她背脊一僵。她脸上浮起惊愕,抓着他手问:“你说什么?谁……有身孕?” “哈哈,还能有谁,当然是你呀!”孟之豫靠着她坐下,亲昵搂住她,伸手在她鼻头刮了一下,半是宠溺半是数落地说:“瞧你平日里是个心细如发的,哪晓得比我还糊涂,自个儿有了身孕也不晓得。幸好小胖子发现你晕了赶紧去叫来大夫,不然我看你这做娘亲的还要多久才后知后觉!呵呵……” 他初为人父的欣喜掩都掩不住,可是华雪颜却如晴天霹雳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脸色惨白双目黯淡,没有丝毫欢喜,只有来不及掩藏的哀愁。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雪颜?雪颜?”孟之豫见她失神又喊了好几声。华雪颜愣愣抬眼,唇角微垂,“什么事?”孟之豫看她反应如斯,桃花眼倏然一凝,凑到跟前问:“你不高兴么?你不想有孩儿啊?” “没有……只是觉得太突然了,我还没有准备。”华雪颜匆匆垂眸,挤出勉强的笑容,“大夫怎么说?我身子有问题么?” 如果母体不好的话,便很有可能流掉孩子。又或者说,孩子掉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孩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好好的又多出一场孽缘来。她……大概是留不得他的。 孟之豫还沉浸在一片欢喜中,笑道:“大夫说你没有大碍。这个小家伙已经一个多月了,你怀了他自己又不晓得,没有注意进补,所以才会气血盈虚以致晕倒。来,雪颜给我摸摸,我的乖儿子哟。” 他温暖的手掌搭上她的小腹,可她恨不得他大力一点,扼杀了这个在不恰当时机不恰当地点出现的小生命。一抬眼她对上他期盼温柔的眼睛,又不觉生出点点怜悯留恋。 脑中浑浑噩噩,杂乱如麻理不出头绪,华雪颜再次面临进退两难的选择,却头一回不知如何是好,迟迟拿不定主意。 留还是不留?杀还是不杀? 面对自己的孩子,身躯里的一部分,她能不能下手割舍? “这是什么?”孟之豫无意间摸到她衣裳里的荷包,打开来看里面是两个红纸小像,一男一女。他笑盈盈拈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雪颜你剪得呀?原来你这么喜欢我,竟然偷偷把我的小像随身揣着,还有一张你的……嗯,成双成对固然好,不过现在最好再多加一张,你该剪个大胖小子放进来嘛。唔,我的小像倒是惟妙惟肖,你的怎么不大像呢?瞧这眉眼,顶多六七分相似……” 华雪颜默默把小像收回来,淡淡道:“每天见你,自然把你的相貌记熟了,我自己什么样子反倒忘了。” “娘子你真好。”孟之豫听了甜滋滋去亲了她一口,抱着她憧憬道:“等你生了孩儿,老家伙那里便好说了,到时候我们再补上一台喜酒,反正我是不会娶其他女人的。妻子妻子,有妻有子,世间最圆满的事不过如此。” 温情脉脉之际,铃铛端了安胎补药过来请华雪颜饮。华雪颜借机支开孟之豫:“这里有铃铛就够了,孟郎你出去看看筵席准备得怎样了,还有,记得派人接严姑娘过来。” 孟之豫一走,华雪颜先叫铃铛把药放下,赶紧问她:“铃铛,上次的安神丸你在哪里买的?”铃铛吹吹滚烫药汤,自然而然说:“就是南街的药铺呀,我们常去的那一家。” “这不可能。”华雪颜捂着小腹,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方子明明是……铃铛,上回你去的时候郎中有没有说什么?”铃铛回忆了一番,猛然一拍手,“对了对了,是有件事我忘了告诉小姐你。上次去拿安神丸,郎中说有两味药缺了,于是拿了另两味补。他说反正这丸子是用来安神的,换了也无碍,我听了就没往心里去。小姐,该不会是换出什么问题来了?” 原来如此。华雪颜费尽心机不要身孕,却没料到千算万算竟然还是敌不过冥冥中的命中注定。药铺郎中的无心之举,竟成全了一场阴差阳错。 华雪颜弄清了来龙去脉,反而没了预料中的怒气,只是叹息一声:“罢了,你去把安神丸扔了,我重新开另外的方子吃。” 中秋夜,月满圆。 盈月一轮悬挂天际,倒映在广清亭周围的水中,恍若一块莹亮美玉。华雪颜姗姗而来,拜见了孟世德和李青秋。 “老爷,夫人。” 孟世德不冷不热的口气:“坐吧。”李青秋倒是显得热络,道:“快拿两个软垫给雪颜,把那盏梨羹撤了,换红枣煮的来。”她满脸喜色拍拍孟世德的手,笑道:“老爷您还不知道吧,如今雪颜肚子里可是有之豫的骨肉了呢!您跟我马上就要抱孙子了!” 孟世德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李青秋点头:“真的真的。今儿下午大夫才诊出喜脉,错不了。”华雪颜面向孟世德投来的喜悦目光,含笑垂手,带着几分羞赧承认:“是,刚刚一月有余。我跟之豫原本想过阵子再给您说,没想到夫人这么快就知道了,好灵通的消息。” 她眼神莫测地看了李青秋一回,李青秋尴尬一瞬,很快道:“说来也是巧。我刚好碰上问诊的大夫从你们院儿出来,就随口多问了一句,谁晓得是这么个天大的惊喜。中秋佳节得佳讯,真真是双喜临门。” “需要什么就给青秋说,有身子的人骄矜一点也无妨。”孟世德虽然表情严肃如旧,但是满心欢喜从骨子里透了出来,口气温和不少,“待会儿再挑几个婆子过去伺候,你那里都是小丫头不懂照拂。对了,怎不见之豫?” 华雪颜唇角微扬:“之豫说去接一个朋友,很快就回。” 孟世德皱起老眉:“今日是家宴,喊什么朋友?混小子胡闹……” 李青秋猜道:“约莫是左世子?” 正值二人不解之际,孟之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妙龄女子,低眉顺眼亦步亦趋随着他脚步,显得怯怯的。 “谁家的姑娘?之豫这也……”李青秋惊呼一声,诧异望向华雪颜。华雪颜装作没有看见,低头喝茶。 “那个,”孟之豫带着双颖走近,别扭地喊了孟世德一声,然后笑着问:“你猜猜她是谁?” 孟世德以为他把哪里的相好带回了家,想起雪颜方才有孕他又这般荒唐,一时气上心头,恼道:“混账!什么不三不四的女子也敢往家带!来人,撵出去!” “诶诶!我说老家伙你讲不讲理啊!”孟之豫赶紧一拦,着急道:“你再好好看看,真想不起她是谁?” 李青秋见此阵仗也有些纳闷:“是谁?这位姑娘面生的很呢,我似乎未曾见过。” “你当然不认识,我娘就知道她是谁。”孟之豫没好气一说,然后正式给孟世德介绍道:“她是小影子,以前住我们家隔壁的严伯伯的女儿,严霜影呀!你不记得啦?她小时候天天跟我玩儿的,你当时还很喜欢她的不是么?” 第六二章 中秋夜宴 ...   “哐当”一声,却是李青秋手里的红枣羹盏摔了。      华雪颜循声望去,见到她姣好的面庞上划过一抹心慌。李青秋匆匆低头,用手绢拂去裙角上的污渍,声音都透着股颤抖:“来……人,扶我去换套衣裳。失陪了。”      目送她慌乱而去,华雪颜又抬眼望向孟世德。只见素来严肃的家主双目幽幽沉沉,也正凝视着双颖,没有太多愕然惊讶,却含着几分说不清的伤感情愫。      预想中的重逢并未带来热闹喜气,众人的表现都不算亲热,甚至有些诡异的沉默疏离。孟之豫见状,又重复道:“您不记得小影子了?她小时候嘴巴可甜了,成天孟伯伯孟伯伯的喊,你还经常说想多要个女儿呢。”      良久,孟世德才淡淡道:“记得。坐吧。”      孟之豫这下开怀了,眉眼带笑。他引着双颖入座,道:“小影子你就挨着雪颜坐,咱们一家人今晚吃顿便饭,不必拘谨。”      双颖低眉顺眼地行礼道谢,谨慎落座。眼儿一垂看见桌上描金嵌银的食具,心底对这份富贵的欢喜又多了几分。孟之豫急忙小心翼翼去扶华雪颜,花眼灿然,嘴角都合不拢:“娘子也坐,慢点慢点,小心肚子……”华雪颜冲他微微一笑,扶着椅子把手徐徐坐了下来。      筵席还没开始,孟世德已然举起酒壶自斟自饮了好几杯,脸色阴沉莫测。他眼角余光屡屡扫过双颖,眉梢都聚起了团团乌云。      “雪颜,小家伙闹不闹腾啊?有没有踢你?”孟之豫把手掌搭在华雪颜小腹上,絮絮叨叨问个不停,“油腻的东西约莫闻不得,但是吃得太寡淡又不行,干脆我叫人炖了补品把油沫子撇掉,你只喝汤好不好?”华雪颜瞧不得他这啰嗦样,忍俊不禁,拿手指头戳他脑门儿一下,掩嘴道:“一个多月连形状都没有,哪里还会长得出手脚来踢我。现在还没到害喜的时候,你便只让我喝汤汤水水的了,成心虐待我不是?”      孟之豫不好意思挠挠头:“哈哈,我不晓得嘛,头一回当爹……”华雪颜下巴一昂,冲着桌上努努嘴,撒娇道:“剥个橘子给我吃。”      孟之豫乐呵呵去挑橘子,选了个饱满肉多的金色蜜桔,刚刚拿在手里,就听孟世德道:“你选那个青的好。”孟之豫一顿,回头问:“青的还是黄的?”      华雪颜柔柔笑道:“青的。”说罢她对孟世德笑笑,“老爷怎知我想吃酸橘子?”孟世德今晚露出鲜有的慈祥笑容,道:“以前之豫的娘怀着他的时候,顿顿都要吃酸的,每晚要喝了酸梅子汁才睡得着,那几月我陪着她吃酸,牙都快掉了,呵呵……”      桔皮撕开,一缕酸涩的汁液芬芳冒出,孟之豫鼻腔一酸,垂眸道:“你竟然还记得。”华雪颜装作没有看出父子俩的这份隔阂,一味笑言:“当时的欣喜辛酸,估计这辈子也忘不掉罢。”      “当然不会……”孟世德话才说一半,看见孟之豫抬起手背抹了把眼角,顿时又把喉咙眼儿的言语吞了下去,默不作声。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月上嫦娥却依旧住在冷冷清清的广寒宫,在世之人,也只能缅怀着逝去之人。阴阳相隔,再也没有团圆之日了。      “老爷和之豫在说什么呢?”      李青秋换了衣裳回来,脸上从容大方的神情一如既往。她关怀地问孟世德,顺手把一件玫瑰紫金披风搭在他肩头:“秋风吹不得,不然您又要咳嗽了,穿上吧。”      孟世德婉拒了她的殷勤好意,扯下披风:“给雪颜吧。”李青秋一怔,很快笑眯眯打趣道:“瞧瞧老爷这心疼儿媳妇的模样,比起之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笑盈盈把披风递给华雪颜,同时顺道对旁边的双颖关怀一句:“严姑娘多久回京的?”      双颖赶紧站起来福身行礼:“妾身见过夫人。回来两三月了,一直住在、住在豫哥的别院……未能及早登门拜访是妾身不对,万望老爷夫人见谅则个。”      李青秋大度不介,道:“严姑娘说哪里话,没有早点去看你是我疏忽了。之豫也真是的,这么大事儿还瞒着我跟老爷。”她嗔怪一句,又问:“严姑娘以前在哪里生活?家里人可还在?”      双颖心头一紧,手心汗涔涔的,无助看向孟之豫:“我……”孟之豫一听急忙替她解围:“别问东问西的,要聊家常以后有的是机会。快些开始,月亮都出来了。”      圆月一轮照山头。广清亭外摆了供桌,上面放了子孙藕、和合莲、狗牙瓜,还有纸绢做的宝塔,亭角挂着十六盏琉璃走马灯,上面贴了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等花样。      烧香点灯拜月后,一家人又围圆桌而坐。这时下人端了蒸蟹上来,每个都拿草杆子捆好腿脚,蟹螯足有两根食指并拢粗细,一看便知膏肥肉厚。      孟之豫拿了一个蟹放进双颖盘子里,乐呵呵道:“小影子多吃两个。”双颖一见这厚壳大爪的东西,根本无从下口,面浮难色:“豫哥我……还是给嫂嫂吃吧。”      “没事儿,雪颜不吃这个。”孟之豫笑眯眯看着她,回忆感慨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虾啊蟹的,每回来我家都要问有没有鸡子炒虾仁,没有你就不肯在我家吃饭。”      双颖脸色一僵:“哦……是吗,我都不大记得了。”孟之豫越说越起劲,又想起一桩旧事来:“还有还有,你只喜欢吃鱼唇,有次我不小心把鱼唇吃了,你整整三天没跟我说话呢,你说你小时候怎么这么小气呀,哈哈哈……”      听他说着点点滴滴的往日趣事,华雪颜红唇微抿,都在浅浅地笑。而双颖却眸光冷凝显得极为紧张,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费尽心思遮掩圆谎,生怕露出破绽。      月上中天,家宴进行到大半,一直吃得战战兢兢的双颖站起来,说想去醒醒酒。李青秋喊来一个丫鬟带她下去,还热情邀约道:“严姑娘,天黑路远就别回去了,今晚在家歇,我叫人收拾间屋子。”孟之豫也赞同:“对啊,小影子你就留下,一个人回去太冷清了。”      双颖对触手可及的富贵窃喜不已,面上故作矜持,羞怯怯道:“我还是不给大家添麻烦了,再说我怕吵着嫂嫂……”华雪颜面不改色,道:“我们又不住一个院子,吵不到我。你安心住。”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双颖掩下眼中的兴奋,道谢,“多谢老爷、夫人,豫哥。”      等到双颖离开广清亭一阵,身影消失在院墙之后,孟之豫忽然回过头对孟世德说:“那个,我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孟世德一晚上较为沉闷,闻言头也不抬,冷冷道:“什么这个那个,不会好好说话?”      孟之豫近日来和他关系缓和几分,清清嗓子,勉强喊了他一声:“咳,父亲……我有事想和您商量。”孟世德这才正视他,道:“什么事。”      孟之豫娓娓道来:“小影子家当年的变故你也知道,一家人都没了,现在就剩她孤零零的。她在外漂泊多年,吃了很多苦,实在是惨得很……看在以往我们两家关系不错的份上,所以我想请您收她为义女,然后替她在上京寻个好婆家,到时候再准备一份丰厚嫁妆,让她风风光光从我家出嫁,如何?”      孟世德没有着急答话,只是问:“你在哪里遇到的霜影?是她主动来找你的?”孟之豫摆手:“不是不是。实话告诉您,小影子她……沦落进了那种地方,我瞧她可怜就帮她赎了身,一直没敢带她回家也是怕别人瞧不起她。父亲,严伯伯和您一直是好友,如今既然他人不在了,我们总归该照顾一下小影子的是不是?”      孟世德还没答话,李青秋已经面露难色:“之豫,可严姑娘是罪臣之女,倘若此事传了出去……”孟之豫道:“所以我说收她当义女。届时把名字改了,别人也不会晓得她的真实身份。我们可以说她是远方亲戚的女儿,丈夫死了守寡,所以前来投奔。改嫁找婆家又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人品端正对小影子好就成,嫁妆我们家多给一些,保证小影子嫁过去也不受婆家人轻慢。”      他这般费心劳力地为双颖打算筹谋,华雪颜见状非但没有吃醋,反而心头涌起铺天盖地的心酸感动。      豫哥哥,是我,是我。   我是严霜影,我是小影子,你心心念念的小影子。   我回来了,很早很早就与你重逢,我此时此刻就在你身边。      千言万语只在胸臆中徘徊彷徨,始终无法说出口。      眼睛酸得想哭,华雪颜赶紧吃一瓣橘子堵住几欲喷薄的泪水,却不慎被呛到,咳嗽不断。      “咳咳咳咳——”      孟之豫赶紧去捋她的背:“雪颜你怎么了?慢点慢点,瞧你眼泪都咳出来了……”他为她擦拭掉眼角泪花,“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急性子,以后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可要折腾死。”      华雪颜动情抱住他,把鼻端埋进他胸口深深嗅着,除了喊他说不出其他的话:“孟郎。”      孟之豫反手拍拍她的背脊,笑问:“什么?我说娘子你要撒娇待会儿再撒,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会不好意思……”她的额头抵着他,不肯抬起眼来让他瞧见她在哭。她娇嗔道:“你也会不好意思?再没人脸皮比你更厚了。”      李青秋看着腻在一起的二人,眼神略有艳羡。她不着痕迹瞄了孟世德一眼,见他还是四平八稳地在喝酒,于是自己匆匆收回眼神,轻轻落寞一叹。      岁月催人老,他们早已过了少心怀春情的年龄,大概迟暮之人不该再肖想情情爱爱。但是李青秋就是不甘,因为她就算付出了最好的时光年华,也未曾得到这般一心一意的爱情。哪怕一刻,也没有。      这是一个有些温情有些诡异的中秋节,正值众人各有心思,却见刚才伺候双颖去更衣的丫鬟匆匆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严小姐失足跌进池塘了!”      孟之豫一听大惊,几乎是跳了起来:“小影子不会游水!快快,快喊人去救!”他闻讯拔腿就跑,急忙叫上护院跟着过去,跑了几步想起雪颜还在,他又折返回来想叮嘱她几句。      谁知孟之豫一回头,却见华雪颜如弦上利箭一般飞奔出去,也直直冲往双颖落水的地方。    63 63、第六三章 飞蛾扑火 ...   “救命!救我——救我……”      呼救声传来,华雪颜老远看见双颖在池塘里扑腾,她明明已经爬到了岸边,却好像又被什么绊住腿脚,止不住往下沉。双颖一口口喝着脏水,在死亡逼近的时刻,求生的欲望又迫使她奋力往上游。      华雪颜三两步冲进池塘,站在池水没过腰际的地方,奋力伸手去抓双颖:“把手给我!过来!”      “救……噗,救命……”      双颖狠狠一蹬腿,拼尽力气终于拉住华雪颜的手掌。华雪颜奋力一拽把她扯了过来,孟之豫随后赶到,把两人捞了起来。      孟之豫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拿毯子裹住华雪颜,说话颠三倒四:“你怎么跑去救人,吓死我了……你出了事我可怎么办?被水呛到没有?吓死我了……”      鬓发全湿,一缕缕头发粘在脸颊,华雪颜徐徐摇头,眼睛却紧紧盯住双颖,道:“我没事,去看看严姑娘怎么样。”      双颖紧搂双肩瑟瑟发抖,惊魂未定的样子。她唇皮颤抖,上下牙关打架,眼眸失神似乎是被吓傻了。华雪颜走过去装模作样嘘寒问暖几句:“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哪里?”双颖怔怔地不知回应,此时华雪颜装作帮她揩去脸上水珠,压低声音问:“发生了什么事?”      双颖登时一惊,诧异地望向华雪颜。华雪颜目不斜视,唇皮翕张:“是不是有人推你?看清楚是谁了么?”双颖迟迟才反应过来,眼梢余光瞟了眼边上的孟之豫,飞快小声道:“有什么撞了我一下,没看清……刚才在水里有东西缠住我的脚,幸好我会游水闭了一口气,否则早给溺死了……”      这时孟之豫过来,关怀道:“走,先回去换身干爽衣裳,邪风侵体可就糟了。”李青秋和孟世德也闻讯赶来,李青秋仿佛受惊不小,拍着胸口道:“快去请大夫过来,一个落水就罢了,怎么雪颜也搞成这样?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如何是好!思云,快吩咐厨房熬两碗浓浓的姜汤送来。”      华雪颜闻言道:“我倒没什么,不过严姑娘受惊不小,怕是要歇好一阵才能缓过精神劲儿来了。”她拉住双颖的手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趁机又在双颖耳畔低声说:“留在这里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想要富贵,有人却想要你的命。别怪我没提醒你,太贪心没有好下场,你还是见好就收。”      “蓉儿你陪小影子去客房,雪颜我们走吧。”孟之豫着急来催,华雪颜含笑拍拍双颖的手背,意味深长道:“严姑娘,保重。”      回了含清斋,华雪颜用热热的香汤沐浴之后,躺在贵妃榻上由孟之豫帮她擦头发,旁边还生了一盆炭火烘烤湿气。      “咳咳。”华雪颜轻微咳嗽了两声,孟之豫急忙把绒巾一扔,凑上来紧张兮兮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      华雪颜恹恹捂住鼻子,道:“没有,这炭好像是湿的,烧了一屋子烟味儿熏得我难受。”孟之豫急忙喊人来把炭火撤下去,然后打横抱起华雪颜,“睡床上去。”      他给她盖上两层丝绵被子,又多加了一层绒毯,直压得华雪颜喘不过气。华雪颜费力把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道:“孟郎快把被子拿开,你让我盖这么多作甚?”      孟之豫摇头不允:“不行不行,你今天受了凉,晚上要多盖一些发发汗,不然明天肯定会病的!”华雪颜气不打一处来,无奈道:“就算要发汗也不能盖这么多啊,秋老虎还没退,这般捂着要生痱子的,快把被子拿走。”      两人讨价还价半晌,孟之豫终于挪走了一床被子,可还是把绒毯盖在上面,热得华雪颜直冒热气,胸口里的火都快烧起来了。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华雪颜眉一竖,干脆坐了起来,把被子扔下床,恼道:“要盖你自己盖,我不睡了!”说罢她就作势下床。      孟之豫赶紧扑上去按住她:“娘子有话好好说,万事好商量嘛,你别急别急……”华雪颜还是怒气难消,竟然发脾气地拧了孟之豫手臂一把,恨恨道:“就知道来折腾我!”      “哎呦哎呦,娘子轻点儿,皮都要脱了……嘿嘿……”孟之豫一边讨饶一边却在笑,哭笑不得的样子滑稽得很。过一会儿华雪颜气消了,把手一甩,沉脸斥道:“还好意思笑!折磨我你高兴是不是!”      孟之豫嘴角都挂上了耳朵,眉开眼笑道:“没有啊,我是因为你打我才高兴。”他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抵在她肩头,感慨道:“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你肯打我拿我出气,就证明你没把我当外人。你知道么?这可是你头一次跟我使小性子发脾气,我都要高兴死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也融入了人间烟火。拥着血肉之躯,大概她也沾上了零星半点的暖意。      华雪颜哑然失笑,顺势往他怀中一靠,眼睛盯着远处的烛火,看见飞蛾在旁边萦绕,轻轻道:“你看那只飞蛾,明明晓得会被烧死,却还是试探着往火上靠。一点点光亮便能迷惑它,让它抛弃原本就短暂的生命,真傻。”      她也是一只不要命的飞蛾,明知有一天红烛会烧尽,自己也会葬送在火焰中,却还是贪恋如光源般明亮和煦的孟之豫,萦绕在他身畔,汲取微不足道的温暖。      这般甜蜜平和的时光,只要再长一点,长一点,一点点就好……      “谁叫飞蛾生来便是若此?倘若不扑火,它就白白来了世上一遭。”孟之豫唏嘘,“换做是我,就算生为烟火,也愿在这世上绚烂一瞬,而不是被安放在沉暗的角落不见天日,苟且一生无法绽放。”      “嗯,一辈子有一次这样的美丽也好。如此便再也没有遗憾了。”华雪颜微微笑着,忽然道:“孟郎,明天我想去庵堂上香。”孟之豫有些不愿意:“改日再去不成么?明天我有公务,没办法陪你。”      华雪颜安抚道:“我坐轿子去,上了香便出来,有铃铛跟着你且放心。”孟之豫想想还是同意了,抿着唇笑意斐然:“娘子你是不是去还愿?送子观音送来了咱们的孩儿,是该好好还愿答谢。那你多带几个人,要注意身子知道么?”说着他俯首贴上她平坦的小腹,笑嘻嘻道:“儿子你要乖乖的,听爹的话,不要折腾你娘……”      “我……”华雪颜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却又住了口,摸了摸他的头,“孟郎,睡吧,我困了。”      净慈庵里的梧桐树叶黄了,片片落下满地金黄,叶子每天扫地,一边听竹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一边想心事。      华雪颜手里捏着一个黄纸包,走进偏院喊她:“叶子。”      叶子手上一顿,脸上浮起笑容:“阿姐你来啦。”      “嗯。”华雪颜淡淡应了一声,过去接过叶子手中扫帚,口气不耐,“秋日落叶怎么扫也扫不尽,很烦。”叶子扬起笑脸,俏皮道:“没有啊,我倒觉得听叶子哗哗的声音很有趣。”      华雪颜低眉看着地上落叶,不觉一笑:“是啊,叶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很有趣。”叶子听出她是在打趣自己,佯怒娇嗔:“哎呀阿姐你笑我!你嫌我话多闹腾了!”华雪颜顺着往下说:“你干脆改名叫小斑鸠好了,啾啾啾啾……多像你。”      “……阿姐!”      两姐妹嬉闹一阵,叶子忽然鼻尖一动,问:“阿姐你带了什么来?我怎么闻到一股子药味儿?”华雪颜眸子一冷,淡淡道:“没什么,前几日不慎染上风寒,开了副方子吃。叶子,我先去熬药。”      说罢她扔下叶子钻进小厨房。叶子没有像往常一样追上去黏着她,而是摸着回了房间,拿出一套男子衣裳,还沏上一壶好茶,仿佛在等着谁来。      砂罐静静煎熬苦药,枯槁碎草湮没其中,随着堪堪白雾腾起的,是纠葛不清的爱欲情仇,沾满泥垢的砂罐底部,余留的是点滴苦药渗出的心酸凄凉。      华雪颜失神盯着咕噜噜冒泡的药罐,搭在小腹的手掌愈收愈拢。她玫唇紧抿有几分不舍,亦有几分决绝。      满室苦涩,药罐都快熬干了。华雪颜终于端起罐子,倒出一碗浓稠乌黑的药汁来,就似凝固半干的血液。      气味钻进鼻腔,她本能地想吐,却还是捧起了碗送到嘴边。      “你喝的什么?”      还不及她饮下,纪玄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来一片阴霾沉郁。华雪颜玉腕一僵,缓缓放下了药碗,回头凄然。      她垂着眼帘显出几分无助,喃喃道:“我怀了孩子……孟之豫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很忙,更新时间不大稳定,见谅。╭(╯3╰)╮ 64 64、第六四章 银装素裹 ...   纪玄微没有说话,眼帘低垂把视线放在她的小腹上,袖下铁掌捏得紧紧。      华雪颜吸吸鼻子,重新端起了碗,垂眸道:“他不该来这世上,我知道该怎么做。”      浓稠黑苦的药汁好比致人死地的鸩毒,她却不得不喝。      眼看苦药已到嘴边,纪玄微深邃的眼睛倏然一紧,伸手上前就打翻了药碗。华雪颜手上一滑摔了碗,惊诧地抬起头望向他。      纪玄微刚毅的脸庞写满痛楚,把头一扭避开她灼热的打量,吐出两个字:“别喝。”华雪颜诧异地看他,没有说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留下,这个孩子。”      华雪颜吃惊他的言行,只道他是气糊涂了或有什么其他打算,是故疑惑道:“为什么……你我都明白这孩子留不得,这是孟之豫的孩子,身上有孟家的血……莫非你是想利用他做些什么?”      “不是。”纪玄微缓缓回眸,努力掩饰着眼底的那份痛惜,道:“可他也是你的孩子,身上也有你一半的血。”      纪玄微走过去揽她入怀,哑着嗓子道:“我只恨这为什么不是我和你的孩子。一想起这是那个男人的种,我就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他们,可再想起这孩子以后会长得像你,眉毛鼻子眼睛嘴巴……处处都会有你的影子,我便舍不得了。”      华雪颜闻言眼眶一热,靠上他宽厚的胸膛,阖眸颤抖出声:“我不能留他,不能留的……你知道我会对孟家做什么事,我怎么可能留他在世上?我不想让他像我一样,怀着恨过一辈子。”      “影子,跟我走吧,这里的一切我们都不要了,爱还是恨,都不要了。”纪玄微拥着她,情深款款,“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姓埋名,什么都不管了,也不去想了。就我和你,还有孩子,我会做他的父亲,教他读书识字、骑马习武……我们过男耕女织的平常日子,不求富贵不求权势,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一辈子,把不好的事都忘了。”      华雪颜素来清楚纪玄微的脾性,他虽然不缺大度的英雄胸怀,却也不是那种完全不计较的男人。他恨她嫁给孟之豫,他自然也恨孟之豫,甚至是这个流着孟家血的孩子。      可他如今竟然愿意把她和孩子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华雪颜哽咽:“你说得轻巧……我这一走,叶子怎么办?我苦心经营来的一切怎么办?严家二十八条亡魂谁来祭奠!还有你,你也有家人也有妹妹,难道就忍心扔下他们不管?你正值建功立业的时候,抛弃志向与理想太可惜了……”      “我能不能舍弃这些浮华是我的事,你只需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纪玄微害怕她畏惧不肯,一再给她信心,“我承认我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但我从来说话算话。影子,我说到做到,对你好,对孩子好,我绝不反悔。”      那么骄傲的他,说出这样哀求的话。华雪颜听了,心底不是没有感动。只是感动归感动,有些话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说出口来也变了味,回不到从前。      “将军。”她像从前那般开口唤他,含笑盈泪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事,我也是期盼过的。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只羡鸳鸯不羡仙,我怎么会不欢喜不期望?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边关跟在他身边的日子,她想过很多次以后的时日该怎么过。经历了十年的磨难,她只要粗茶淡饭安稳平常便够了,没有想过要睡高床软枕,没有想过要穿绮罗绸缎,也没有想过要戴金银珠钗。妹妹、夫君、孩子……她有他们就够了。      将来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老实憨厚?还是聪明能干?每每想起这些事情,她都会偷偷地看纪玄微,心想着大概世上的男人都不如他。不如他英俊、英勇、聪慧、刚毅……      当年少女情窦初开,以为眼前之人卓绝无双。可惜后来她才发现,太过优秀的男人,不适合当丈夫。纪玄微是天下人所敬仰追崇的英雄,独独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将军,我不能跟你走了。有些机会一辈子就一次,错过便再也不会回来。”华雪颜擦擦眼角,抬头冲他笑道:“其实你知道的吧?叶子会愿意跟你走,一辈子陪着你。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品行性情却是再好不过,她也很善解人意、又温柔娴淑……谁娶了她是谁的福气。”      纪玄微嘴角都抿成了一根直线,默默摇头:“千万女子又如何,我倾心的,唯有一人。”      “可是怎么办呢?那个人已经死了。”华雪颜故作俏皮,推开了他的怀抱,招呼也不跟叶子打就直接往外走,执拗地不肯回头。      “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这里,叶子就麻烦你照顾了。”      纪玄微匆匆追出,喊道:“影子别走,你要去哪里!”      “我等来年芍药开。”      神佛法相庄严,她却在经过之时泣不成声,嚎啕大哭。      成了佛,便坐忘红尘,可她偏偏贪恋那人眉间的一点温柔,甘愿沉沦地狱。      秋去冬来,转眼就是腊月,下了雪。      腊八日要吃粥,上京各家大刹寺院都熬了五味粥,名曰腊八粥。还会设红糟,以麸乳诸果笋芋为之,馈送贵宅。孟府也一早用松仁、核桃、花生、红枣、紫米熬了小粥分给各房各院。衙门休沐,孟之豫早起便叫人烘上暖炉把衣裳烘热,然后才叫华雪颜起身用粥。      怀孕已经四个多月,华雪颜的肚子渐渐显出形状来,而且害喜的反应才刚好没多久,眉眼间还透着股疲倦。      孟之豫亲自替她更换衣裳,柔软的料子都是不磨皮肤的,而且还带着暖暖的熨帖,显得很贴心。华雪颜打着哈欠,恹恹问:“下雪了么?”      孟之豫为她穿好衣裳,又用狐裘把她裹了起来,道:“下了一宿,今儿早上刚停,屋檐底下挂了好长的冰棱子。”      “最近是愈发贪睡了,每日都像睡不够一样。下雪我都不知道。”华雪颜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叹道:“大概小家伙像你一样懒懒的,害得我也发懒起来。”      孟之豫眯起桃花眼,伸手去摸她肚子:“来,给我摸摸儿子,看看长大没?”他摸了还不过瘾,嘟起嘴去亲了一口,笑着说:“小宝贝儿小乖乖,你多吃点快长大,早点出来好不好?”      “呵,又在那里不懂乱说。月份足了才出得来,而且太大也不好,不容易生。”华雪颜没好气打他一下,“我闻着米粥的味道了,今天熬的什么粥?”      “是腊八粥。”孟之豫端来滚滚的一碗粥,吹了吹喂给华雪颜,“娘子你多吃点,前段日子害喜吃什么都吐,好不容易小家伙乖了,你得把身子补回来。”      “唔,甜的。”华雪颜吃了一口就推开了碗,娇气道:“一大早就吃这个腻得慌,咽不下。”孟之豫只好把粥放下,问她:“你想吃什么?我叫小厨房现做。”华雪颜眼珠子转了转,咬着唇道:“想吃周妈妈腌的酸笋,配一碗白粥就成。”      孟之豫这下为难了,抓抓头:“这个咱家没有,换一样成不?”华雪颜又笑:“不然就吃咸豉,糟姜也行,反正不想吃腻的东西,想吃点开胃爽口的。唉,周妈妈每年都做好几坛子呢……”      铃铛抱着暖手炉进来,正巧听见二人的对话,哈哈笑道:“姑爷,小姐摆明是想回娘家了!笨蛋,这也看不出来。”      孟之豫恍然大悟:“哦哦,雪颜你想回去看岳父啊?怎么不直接说嘛,还要拐弯抹角让我猜半天。”华雪颜掩嘴轻笑:“我也就是心血来潮,下这么大雪路不好走,不回去也罢。不过成日在家呆着,我都快闷出病了。”      “嗯……说起来后面园子的梅花开了,我陪你去赏红梅雪景吧。叫小胖子把茶带上,我们用梅雪煎茶。”      梅花园子白雪馥馥,白梅混在其中不甚起眼,但红梅却额外醒目,雪中绯色,衬托得格外娇艳。府中下人清晨扫雪,路上倒是干净整齐,小径两边堆起矮矮雪山,不知被那几个小丫头做了圆手圆脚的雪人出来,瞧着也别有一番趣味。      “娘子小心。”      孟之豫牵着华雪颜慢慢走,生怕她踩到路上积雪。一步三回头下来,大冷的天他倒走了个汗涔涔。华雪颜含笑不语,抽出手绢给他揩着额角。两人对视含情脉脉,倒让后面的铃铛蓉儿窃笑不已。      “小胖子,你瞧那个多像你。”孟之豫听见铃铛的偷笑声,指着路边一个矮胖雪人,道:“大圆脸小豆眼,短手短腿儿,分明就是照你的模样做的嘛!”      铃铛气得跺脚:“才不是我,我哪儿有那么难看!”孟之豫哈哈大笑,损道:“就是你就是你,你比它还要难看。”      “臭姑爷!”铃铛一气,把东西往蓉儿怀里一塞,猛地弯腰捧起雪捏成团子,一股脑儿往孟之豫身上打去。“你才短手短腿!你才是丑八怪!”      白雪成团,打在身上簌簌落下,孟之豫逃躲不停又不好还手,最后只能躲到华雪颜身后。      他探出一个脑袋来:“喂喂,小胖子别打了啊,打伤我家娘子我可饶不了你。”铃铛气得腮帮子鼓起,愤愤把雪球一扔,翻白眼道:“有本事别躲小姐背后!胆小鬼!”孟之豫龇牙咧嘴:“雪颜乐意保护我,你管得着么!”      华雪颜见状扶着腰直笑,嘴都合不拢。      “豫哥,嫂嫂。”      忽然双颖从梅花树后面钻了出来,只见她穿着红色袄子,颈上裹着一圈狐狸毛,眉黛唇红妆容娇艳,衣衫单薄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她已经住在孟府几个月了,对外一直称是过来投奔的远方亲戚。自从那日落水后她仿佛受惊不小,消沉了好些时候,近些日子才出来走动。      孟之豫最近一门心思扑在怀孕的华雪颜身上,倒也没什么时间去关心双颖,此地骤然碰见,不免关怀几句:“小影子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啊?回去加件披氅罢。”      双颖羞赧笑道:“我不冷,多谢豫哥关心。”说着她冲手里哈了哈气,抱着双肩隐隐瑟瑟。      冰天雪地之下,双颖与捂得严严实实的华雪颜形成鲜明对比。一娇柔一臃肿。      华雪颜把这一切收进眼中,遂道:“铃铛,把暖手炉子给严姑娘吧。孟郎,我腰有点酸,我们去屋里坐。”      说罢她由孟之豫搀着往旁边屋子里去,铃铛横着短短的眉毛,不高兴把装了炭的手炉往双颖手里一扔,没好气道:“拿去!你留着用,甭还了!”      言毕铃铛赶紧走了,巴不得甩掉她的样子。双颖看着手里头精巧的麒麟银炉,默想片刻一咬牙,毅然也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美人们晚安,小酒现在每天上班6点要起床TAT…… 65 65、第六五章 梅雪煎茶 ...   梅舍之内,众人铺毡就坐,铃铛烧起炉火,蓉儿从梅花树下掘出一个白瓷坛,把里边存的梅花雪水倒出来煎沸煮茶。      华雪颜道:“铃铛,给孟郎烫壶酒。”孟之豫给她膝头又盖上一条毯子,摇头道:“你又不能喝酒,我一个人喝没意思,还是陪你饮茶好了。”华雪颜微微含笑,捏捏他的手:“冬日喝酒驱寒,你跟严姑娘喝。”孟之豫一怔,双颊顿时红到耳根子,一味摆手拒绝:“不了不了,我只喝茶!就喝茶!”      双颖围着炉火烤手,闻言也急忙道:“小妹酒量不济,嫂嫂赏杯热茶喝便是。”华雪颜抬手掩嘴,斜眉扫她一眼,随口就道:“就是不济才要好好练呢,不然以后在家怎么办,三杯倒可没意思。铃铛,去拿酒。”      众人拗不过华雪颜,最后眼巴巴见铃铛取了酒来烫上。这时雪水滚沸,蓉儿取茶置于敞口瓷瓯中,拨几朵干茉莉骨朵进去,用旋滚汤冲之。一盏茶汤绿粉均匀,取青妃白,犹如素兰雪涛并存,是故谓之兰雪茶。      蓉儿先端了一杯给华雪颜:“少夫人请用。”雪颜接过嗅了一回,夸道:“好香呵……蓉儿若是出去卖茶,非一杯五十金不卖。”蓉儿娇羞道:“哪里!少夫人尽会笑话奴婢,是府里的茶好,还有梅花雪水也是少爷去年亲自采的。”      “真的?”华雪颜惊讶问,“孟郎你还真是贤妻良母,今儿个摘梅花瓣上的雪,明儿个是不是要用凤仙花染指甲?”她一打趣孟之豫,众女都笑了。双颖也咯咯地笑着,插话道:“是啊豫哥,您可真有闲情逸致。是我可不愿费这工夫。”      孟之豫被她们笑话有些恼:“什么话从你们女子的嘴里说出来横竖要变个味道,我才不是贤妻良母,我顶多……算是贤惠的相公!”他越说越把自己绕了进去,双颖铃铛蓉儿更笑个不停。孟之豫气呼呼地指着双颖,道:“小影子你还好意思笑我!这梅花雪水煮茶的法子是你教我的,大冬天拉我去采雪,我手都生冻疮了,又红又肿还流脓,可把我疼死了……”      双颖始料未及,脸上闪过一瞬的迷茫,很快回过神来圆谎:“哦、哦……瞧我都差点忘了。豫哥,你的手还好吧,如今还长冻疮么?”孟之豫细细哼了一声,不太高兴地说:“算是好了,偶有发作。”      “冬日出门记得护手,别碰冰水雪冻,应当就无碍了。”华雪颜的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摸着孟之豫的手掌搓了搓,低眉道:“今年我帮你采雪,多采些埋在树底下,让你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都有的喝。”      孟之豫一听眼睛弯起,漂亮的桃花眼比树上的梅花还要好看,他露出一口白牙,憧憬道:“往后我们年年在此看雪喝茶,明年的这个时候,小家伙就能陪我们一起看了。”      华雪颜不置可否,只是望着房内墙壁上的一副咏梅词,喃喃念道:“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好一句问谁同是忆花人,私以为晏叔原之词优于其父,措辞婉妙,一时独步。”      “虽是清丽婉转,却也沉挚悲凉,太伤感了些,我不喜欢。”      铃铛把酒烫好给孟之豫,馥郁酒香习习,孟之豫端起来闻了闻,肚子里的酒虫都被勾起来了。他叹道:“可惜了良辰美景,有好酒却无佳人共饮,差了两分味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喝了,闻闻就罢。”      华雪颜笑着推他:“难道严姑娘不是佳人?想喝就喝,又没人拦你,喝醉了直接睡雪地里,我就不信冻不醒你。”铃铛也帮腔道:“就是就是,姑爷要不醒我一桶水泼上去,咯啦啦给冻成冰柱子!”      打嘴仗孟之豫从来都要输,在华雪颜含针带刺的连番讽刺和铃铛一连串的得理不饶人攻势下,他匆匆败阵落荒而逃。      “嗯……我回房去拿东西,你们照顾好雪颜,我很快回来!”      瞧着他避之不及往外逃的样子,华雪颜低头一直笑,笑够了指着椅子道:“咱们是吃人的老虎么?瞧把孟郎吓得。蓉儿,把披氅送给少爷,叫他当心些,雪天路滑。”      蓉儿送披氅去了,铃铛在梅舍外采花瓣上的雪。雾凇沆砀,天云山水一色,屋角瓦楞仿佛积了厚厚白棉,软蓬蓬让人忍不住想睡上去。      舍内就剩华雪颜与双颖,二人谁也没开口搭话,神情冷漠得更甚窗外冰凌。华雪颜眼角瞥见烫好的酒,拿来倒上一杯就含进嘴里。      “你怎么喝这个!”      双颖惊呼打破沉默。华雪颜把一干二净的杯底冲她一晃,吞下酒液徐徐道:“暖身子。”      双颖杏眼一瞪,骂道:“疯了你!这么重的身子还喝酒,你找死啊?我告诉你,你肚子要是出了毛病休想赖我头上,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我瞧得多了,谁也甭想陷害老娘!”      华雪颜面色淡淡,道:“就喝一杯半杯出不了岔子,这小家伙是个命硬的,我知道。”她缓缓抚着隆起的小腹,眼神幽然凄凉,“如果不命硬,也不会这个时候来,好似今年腊月特别冷……”      双颖这才松了一口气,翻个白眼:“是吗,我不觉得。冷就多燃几个炉子,反正孟府有得是钱,金山银山也能烧给你取暖。”      华雪颜微微垂首,低低出声:“我倒是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儿……你叫什么名字?”双颖愣了一下,道:“我叫双颖,花名颖儿。”华雪颜摇头:“我是问你真名,谁问你这个了。我知道你不是严霜影。”      双颖心想反正三番四次在她面前露了底,干脆也不装了,一拍腿气道:“我真叫双颖,成双成对的双,新颖的颖!是豫哥听见我说自己叫双颖,一厢情愿以为我是那个霜影,是他自己误会,又不关我的事……”她努了努嘴以示不满。      “音同字异,差以千里。十轮霜影转庭梧,应当是这句诗里的霜影才对。”华雪颜心平静气缓缓道来,又问:“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你就不想走?”      “这里遍地金子,捡都捡不完,干嘛走啊!”双颖把妓娘窑姐的豪气拿出来,端起酒壶对着嘴猛喝几口,完事用手背擦擦嘴角,咧嘴道:“我承认我就是爱财,我想富贵,所以我要待在这里。其实你还不跟我一样?害怕过苦日子,所以嫁个有钱少爷,再替他生个儿子,就什么都有了。说实话吧,你也就是命比我好点,生在了官家,不然哪儿有这福气。我嘛命苦命贱,滥赌的爹软骨头的娘,一个拿我卖钱,一个吃不起苦就偷偷跟人跑了。所以我才沦落进了窑子,你也知道咱们这种女人,趁着年轻多捞一些,够本了就收山,换个地方换个名字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后半辈子种田喂猪吧。”      不知为何,华雪颜看见她便想起了死去的海棠,忽然觉得她除了有些讨人厌,倒也不算大奸大恶之人,于是道:“你想要多少?开个价我给你,你拿了钱远走高飞。”      “我现在不想要钱了。”双颖呵呵摆着手,托腮显露真性情,倒也有几分娇俏可爱,“豫哥是个好人,跟着他挺不赖的。女人一辈子说白了不就是找个好男人嘛?你现在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走,我要嫁给豫哥,一定要嫁他。再说孟家那么有钱,谁稀罕你那两个子儿,嘁。”      华雪颜无奈道:“你知不知道以你如今的身份……留在这里绝非好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绝不是要害你。就拿中秋落水来说,是有人故意害你。”      “哈!谁能害我,除了你我想不出别人了。”双颖挥挥手,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只是一桩意外罢了。我说你是不是也太小气了点?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的,豫哥就算现在不纳妾,你能保证以后也不纳?甭说远了,现在你这大肚子怎么伺候他?按我说你还不如让我进门,我保证不跟你作对,反正我也就是想过些富贵人家过的日子。我清楚男人得很,哪儿来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呸!那是戏文里骗没出过门的小姐的,老娘不吃这一套。”      “你如此性情也算率真不羁,比起那些工于心计的女子好了不知多少。”华雪颜闻言不愠不怒,反而夸了双颖,言语中还在劝她:“双颖姑娘你听我一劝,孟府里面水深无底,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算计了也不知道,你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再说你不是真的严霜影,现在孟郎不察,长年累月难保他不会发现你的破绽,到时候你要如何自处?你走吧,拿了钱去过你的逍遥日子,岂不快活。”      “我说你这人!”双颖突然一拍桌子,眉宇间已然不耐,“干嘛总来管我,我要留要走是我的事,有本事你叫豫哥赶我走啊。真是的,小肚鸡肠的女人……”她暗地里恼怒华雪颜温柔表象下的利刃,顿了顿忽然察觉到一件重要事。      “姓华的,你怎么一口一个我不是严霜影?你怎么知道?”      华雪颜见她固执如斯,无奈一叹,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汤喝了一口,眼皮也不抬:“我与她……认识很多年了,算是发小。”      双颖一惊,忐忑道:“那她现在何处?不会突然有一天跑回来坏我的事吧!”她苦恼地扯住一缕头发,“真是愁死我了,又不知道会掉多少头发……日日梳头都要掉一大把……”      “这个你放心,她不会的。”华雪颜睫毛轻轻颤抖,定定心神抬眼看着双颖,用无比肯定决然的口气说:“她已经死了。”      腊八一过很快就是除夕,然后正月、元宵。整整一个冬天华雪颜都足不出户,安安心心在家养胎。期间李青秋有意无意说过几次给孟之豫收两房人伺候,不等华雪颜出声,孟之豫已经沉着脸一口回绝,还连着甩了几天脸子,吓得李青秋不敢再提这茬。双颖见状咬牙切齿之余也不敢贸然送上门倒贴,几乎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梅谢春来。雪融柳绿,眼看就渐渐入了仲春。华雪颜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娘子娘子!他踢我了!”      含清斋里孟之豫把耳朵贴在华雪颜圆滚滚的肚子上听声音,一脸懵懂喜色,高兴地手舞足蹈大声乱叫。      华雪颜含羞带笑的说:“就是专门要踢你,替我出气。”孟之豫笑嘻嘻缠着她,道:“是是是,随便你出气。现在是娘子大人最大。”      “那当然,谁叫我肚子最大。”华雪颜笑过后不觉皱眉,“现在脚肿得厉害,走路很费力,晚上也不好睡。孟郎你这几夜怕是也没睡多少,不如今天晚上叫铃铛过来吧。”      孟之豫一脸苦相:“那我睡哪儿啊?”华雪颜抿嘴斜睨他一眼,道:“夫人昨个儿来看我,说烟霞和思云年纪不小了,是不是该婚配什么的。叫我问问你的主意。”孟之豫一听懂了,哼道:“爱怎么怎么,关我什么事儿,我现在只想着你和乖儿子。”      “终日要你照顾我也是不妥,小家伙出来还有两三月,你……”      “嘿嘿——”孟之豫不要她说完,凑上去咬了她嘴巴一口,憋着一股气道:“自从发现有了小家伙你就不让我碰你,我可是算着的,你已经欠我整整半年多了!娘子啊娘子,这笔账你可要慢慢还哟……”      “色中饿鬼。”华雪颜没好气戳他脑门一下,“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下流胚子!”      孟之豫被骂也乐呵呵的,继续黏着华雪颜厮缠。俩人玩了一会儿他想起马上就是中和节,户部还有差事,于是急匆匆又换了官服去衙门了。等人一走华雪颜也百无聊赖,便喊来蓉儿陪她说话。      “少夫人,奴婢做了双宽松的新鞋,您试试。”      华雪颜穿上新鞋觉得舒坦不少,于是叫她扶自己出去走走。两人一同出了含清斋,正在花园子走着看着,冷不丁看见烟霞从边上小径匆匆穿过,手里面提着什么东西,好似是熬药的罐子,一团污黑。      蓉儿下意识倒退一步,有点怕怕的。华雪颜安抚地捏了她手一下,问:“没事的,她已经走了。”蓉儿拍拍胸口,怯怯道:“幸好没让她看见我,不然又要设法子折磨人一顿才罢休。”      “你该多像铃铛学学,那小丫头什么都不怕咧,脾气蛮腕子也有力气,打架很厉害。”华雪颜随口安慰了蓉儿两句,又问:“烟霞不是在夫人院子里伺候?怎么从严姑娘那边出来?”      蓉儿道:“对了少夫人,奴婢前几日便听说严姑娘不好了,连床都下不了,可能是夫人叫烟霞过去照看。少夫人咱们赶紧回去吧,您有身子的人不要靠近那种地方,当心染上病邪。”      谁知华雪颜一听双颖病重心头咯噔一下,双眸沉沉思忖须臾,不容分说就拉着蓉儿走:“去看看。” 第六六章 病入膏肓 ...   双颖住的地方本来是府里极清幽雅致的园子,如今却是死气沉沉,满园枯树残花,连墙角都生出快及膝高的杂草,造就一片春日荒芜。      “怎的没人伺候?”      华雪颜走来发觉未见旁人,很是奇怪。蓉儿扶着她,声音愈发细微:“传闻说严姑娘的病是要传染的,所以伺候的人都跑了,不敢再进园子……少夫人,要不咱们也走吧,这里阴森森的……”      布满灰尘枯枝的小径旁,一株歪柳茎干枯黄,才发出的嫩芽枝条都泛黑了。华雪颜在树下驻足,又问:“那请大夫过来看过了么?”蓉儿点头:“看过了,可吃了药总不见好,前阵子还见严姑娘出来走动,脸白白嘴乌乌的,憔悴得紧。这两日更是连走路都不行,成日在床上躺着。”      华雪颜眉心越收越紧:“这么大事我竟不知,孟郎好似也不晓得。”蓉儿道:“是夫人叫我们不要乱说的,害怕少爷和您知道了烦心,影响胎儿。少夫人,咱们还是走吧,您若有个什么闪失,奴婢担当不起。”      “夫人要你们封嘴?”华雪颜暗暗讶异,为何事事都与李青秋扯上关系?她用手撑着后腰,坚持道:“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吧。”      蓉儿推开房门,扬起一阵灰尘。华雪颜赶紧用手绢捂住口鼻,等着扬尘落下才由蓉儿搀着徐徐进去。只见整间屋子仿佛很久没有人气的模样,潮湿阴暗,空气里都渗透着一股子霉味儿。      “咳……是秀菊么,给我水……”      屏风之后有个模糊身影,挣扎着欲从床上起身,可还没等坐起来又重重摔了回去,发出一声闷响。      华雪颜见状吩咐蓉儿:“你去倒杯水来。”蓉儿赶紧折身去拿水,可桌上茶壶空空如也,揭盖一看里面竟然积了好厚的灰。蓉儿道:“少夫人,没水了。”华雪颜叹道:“那你去小厨房看看,烧一壶过来。”      蓉儿应声出去,华雪颜捏捏手掌,独自绕过屏风走到双颖床前。      昔日的娇艳佳人如今形容枯槁,眼眶凹陷颧骨耸起,瘦得不像人形,眼睛也浑浊不堪。华雪颜纵然早有准备,见到她依然吃惊不小。      “是你……”双颖勉强认出了华雪颜,眼皮一张一合,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来了,来看我的笑话吧……”华雪颜站着,皱眉道:“我没功夫笑话你。这些日子发生了何事?你怎么搞成这模样?”      双颖偏着脑袋,自嘲勾勾嘴角:“我就是没有享福的命,好不容易过两天富贵日子,偏生又得了怪病……看来我这辈子都当不成娇小姐贵妇人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华雪颜怒气不争,骂道:“到底是什么病,你给我说清楚!”      双颖咳了咳,眨眨眼睛费力回想,慢悠悠道:“其实去年冬天就有些不舒服了,先是掉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然后就是肚子时常隐隐作痛,我一开始没往心里去,只道是吃坏了东西……直到元宵过后秀菊说我脸色极差,我才觉得不对劲,请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吃了药养着,却拖成这副鬼德行……”      华雪颜听了没有忙着搭话,而是细细回想一番。去年冬天?算起来双颖进府已经两三月了,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千影楼的时候没事,一到这里就病了!      她暗道自己疏忽此事,赶紧追问:“是哪个大夫给你开的方子?”双颖一会儿便昏昏欲睡,强撑着精神回道:“就是府里的尹大夫……他说我是邪风侵体,需得慢慢调养……”华雪颜坐下摇醒她,双目灼灼急迫不已:“那药方呢?给我看看!”      “没在我这里,烟霞揣着,说是方便抓药,平素的药也是她熬的。”双颖说完便喘着气阖上眸子,累极了的模样,“那药喝了瞌睡得很,我先睡会儿……”      “别睡!”华雪颜顾不得其他,一扬手就甩给双颖一个耳光,势必要打醒她,“你根本不是生病,是被下了砒霜!”      双颖被打原是懵了,回过神来怒意上头正要开骂,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登时傻了眼。她干涸开裂的嘴唇颤抖着:“你……说什么砒霜?”      “我问你,药渣子是不是倒在院子里的柳树下面?”华雪颜不忙作答,先是细细问来。双颖捂着胸口撑着爬起来,道:“烟霞说药味儿难闻,每次都把药罐连渣子带走,有两次来不及了,便把渣子倒在了院子里……那柳树怎么了?我许久未出房门,什么都不晓得。”      华雪颜盯着她的眼睛布满寒霜,冷冷道:“那柳树根底泥土发黑,想必树根早已腐烂,长出的嫩枝子已经黑了。”她说完眼帘一低,用脚踢出床底下一团焦黄头发,补充道:“砒霜毒性剧烈,些许便能要人性命,但慢性中毒又不一样,最开始肌肤泛黄毛发脱落,寻常人此时都是不上心不在意的。等到毒性入腑再察觉,却是病入膏肓,为时已晚。腊八那日见你你说掉发,我未曾往心里去,没想到那时你就遭了毒手……”她叹息着摇了摇头。      双颖忽然一把抓紧她的手,不甘喊道:“是谁要害我?谁要害我!是谁!”华雪颜费力掰开她的手指,扭头漠然道:“我早说过你留下绝非好事,你自己不听劝,今日的下场是你自找的。”      “是烟霞!是烟霞对不对?!”双颖双手狠狠揪着脏污的被褥,恨道:“一定是她,一定是的……年前夫人就有意把她指给豫哥,只是豫哥没收,那段日子豫哥和我走得近,她便怀恨在心了……毒妇!竟然下毒害我!”      华雪颜闻言冷笑:“肤浅,事已至此你便只能看见这些猜出这些?我问你,堂堂孟府就凭烟霞一个奴婢,何来的本事收买郎中遣走奴仆,关你在此自生自灭?你把这里想得太简单了。”      双颖浑浑噩噩弄不清楚:“不是烟霞?那是谁……我与旁人无冤无仇,为何害我!”华雪颜手掌护在腹上,淡淡道:“和你无仇,和严霜影却是有仇。听没听过一句话,斩草除根,你便是那留下的根。”她说着忽而勾唇一笑,红玫嘴唇扬起一抹血色弧度:“幸亏有你引蛇出洞,我才知晓了谁是手握镰刀之人。双颖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的,等你死了我一定多给你上香烧纸。”      “少夫人,水我拿来了。”      蓉儿烧了开水回来,华雪颜退开床榻两步,对着双颖道:“那你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蓉儿,把水放下我们走。”      她意欲离开,临出门却听见双颖在屏风后面喊:“别走,你别走!”双颖爬着下了床,狼狈伏在地上,仰头哀求她:“少夫人我求你,求你让你离开这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对豫哥有所肖想,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我求求你,让我走,我一定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出现在您眼前!求您了,我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我不想死……”      蓉儿见状一脸惊愕,倒是华雪颜稳住风度,回首微微一笑:“严姑娘病糊涂了不成?什么要死要活的,大吉大利,你一定长命百岁。”她眼睛里不含怜悯,口气却温柔可亲:“你说想去乡下养病的事我会给孟郎说一说,安排好过两日就送你去。乡下地方清静,你慢慢养,养好了再回来。身子重要,我们不急。”      “谢谢!谢少夫人!谢少夫人……谢谢……”      双颖诚心诚意地给华雪颜磕头,额头撞在石砖上咚咚的。华雪颜也没喊她起来,只是自顾自带着蓉儿走了。      寒春料峭,华雪颜一出院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蓉儿赶紧道:“少夫人快穿上这个。”小丫头把薄披搭在她肩上,华雪颜低眉,含着轻浅的笑意说:“不冷,我是在高兴。”蓉儿不解:“高兴什么?”      华雪颜抬起头深深嗅了一口饱含寒意的春风气息,唇角微扬眼眸熠熠:“寒冬将尽,只待暖春一来,我养了多年的芍药就该开了。会很漂亮,殷红鲜红,就像血一样的颜色。”      当晚孟之豫从衙门回来,华雪颜就给他说了双颖生病的事,不过只是轻描淡写地随便提了提,没有描述重病的情形,更没有说双颖被人下毒。      孟之豫听了点头说好:“眼看你就要生了,家里有个病人真是不好。也罢,小影子想去乡下养病就去吧,明儿我叫孟四去安排。”      华雪颜未料他答应地如此爽快,便多说了一句:“怎么你没舍不得?”      “哈哈,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孟之豫不在乎道:“她又不是我娘子,我干嘛要舍不得?就算是亲妹妹也有嫁人的一日呢,我要是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岂不成抠门吝啬鬼了?”      华雪颜心头泛起微微波漾,抿唇含笑:“我以为你们青梅竹马,倒应该有些……那个什么的。”      “青梅竹马固然好,可惜很多年过去,什么都不一样了。”孟之豫颇有感慨,长叹一声:“我总觉得小影子现在变得很奇怪,说不出来的那种滋味,就像……她不是她一样。”      华雪颜一愣,手心都开始冒汗:“什么叫她不是她?”      “哎哎,反正她就是怪得很!”孟之豫干脆盘腿坐上床,去瓷枕底下摸出一个旧旧的银铃铛,认认真真道来:“这个是我们小时候她给我的,我上回特意拿给她看,谁晓得她却好像不认得了似的。怎么会不认得呢?当时我为了从一个小霸王手上帮她抢回铃铛,被打得好惨,鼻子都出血了,门牙也掉了一颗。所以她才把铃铛送我,这件事儿我记得可深了,她也应该没忘才对。可她愣是不记得了,娘子你说奇不奇怪!”      华雪颜默默从他掌心拈起银铃摇了摇,已经哑了。可她仿佛还听见了最悦耳最清脆的铃声,催人泪下。      “这个铃铛好别致,送给我好不好?”华雪颜指尖拨弄着斑驳银铃,烛光从银铃表面上折射进她瞳孔,粼光点点,“听人说戴旧的东西才好,孟郎,你找根红绳给我系在颈子上。”      “好呀。”孟之豫把银铃穿在红绳上,给她套好。他刮了她鼻子一下,笑道:“只许你自己带,不准给小胖子。虽然都叫铃铛,小胖子可没它好。”      华雪颜眼睛酸酸的,赶紧用笑容掩饰下心中不安:“你喜欢铃铛我也喜欢,干脆以后孩儿也叫铃铛好不好?孟铃铛。”      孟之豫把脸一垮:“啊——还是不要了吧?跟小胖子一个名字,长得也像她那么难看咋办?”      “姑爷——你敢在我背后说坏话?!”   “哈哈哈……”      过了没几日,双颖就要启程去乡下养病。孟之豫和华雪颜一同去码头送她。      自从上回见了华雪颜,双颖心知那药有猫腻,可也不敢闹事惹祸上身,表面上还是病恹恹的糊涂样子,暗中却把每日烟霞送来的药倒了,同时日日喝绿豆粉子水,只求把积毒都排出来。      这般一来,她的命总算保住了。      “小影子,庄子那里我都派人打了招呼,你要什么尽管说就是,安安心心养病,好了我再派人接你回来。”      孟之豫一向对双颖照顾有加,双颖抬袖揩着泪,泣道:“我晓得……豫哥你也保重,好好照顾嫂嫂,还有……要当心。”      孟之豫不懂她为何说出“当心”二字,这时华雪颜开口道:“岸上风大,严姑娘身子不好应当少吹点风。快进舱里去吧。”      逐客之意如此明显,双颖也不好意思再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目送她进了船舱,船夫撑杆离岸,扁舟渐渐消失在河道尽头,孟之豫才带着华雪颜坐上软轿回家。      一路上孟之豫都没笑,显得有些深沉。华雪颜绷着嘴角,冷冷甩开他握着自己的手掌,道:“这么快就想了?去追啊。”      “什么?”孟之豫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晓得她是恼他舍不得双颖,顿时笑了,“我才不去追什么影子燕子的,我喜欢追醋坛子。”华雪颜忍俊不禁,打他道:“去!谁像你酸溜溜的。”      “嘿嘿,娘子你就是酸的呀,一坛陈年老醋,醋劲可大咧。”   “你拐着弯儿骂我老是不!”      两人刚刚说说笑笑玩闹到府,才刚刚下轿落地,却见到后面的家仆满头大汗跑着追上来。      “少爷!少爷不好了!船沉了!”这家仆上来连汗都来不及擦,急吼吼指着码头的方向,“您刚走没一会儿,严姑娘坐的船就沉了!刚刚才有人把严姑娘打捞上来……”       孟之豫大惊:“小影子怎么样了?”      家仆嗫嗫嚅嚅:“死……死了,被淹死了。”      孟之豫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地懵在了原地,此时却听耳畔“呃”的一声。他随着被扯住的袖子回头一看,只见华雪颜痛苦地皱眉,整个人都缩在了地上,脚下一小滩水。      “孟郎……孩儿、孩儿要出来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孩子早产!孟之豫来不及去码头看个究竟,抱起华雪颜就冲回府里。 第六七章 君起松声 ...   胎儿本是不足月的,华雪颜又是在急火攻心下动了胎气以致早产。孟府里的大夫都喊来七八个,孟之豫还专门差人去请了太医院的苏扶桑。      “之豫,我对妇人生产实在……”      “你少推三阻四的!宫里边儿的娘娘你看得还少了?快去快去,帮我瞧瞧雪颜怎么样了,我这心慌的……”      一听苏扶桑的推托之词,孟之豫胸口的火就烧了起来。他不住把苏扶桑往屋里边儿搡,焦急中又带了些许惶恐:“别的大夫我都不放心,扶桑,我把雪颜托付与你了。”      苏扶桑苦着脸:“宫里边儿娘娘是多,可是娘娘们生产哪儿轮得到我去?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依当今圣上的岁数,好些年都没添丁了……”      “反正我就只信得过你!”孟之豫扯住苏扶桑拉进产房,“我把妻儿交在你手上,看在我们自幼的情分上,你得帮我这个忙!”      胎儿似乎难产,华雪颜一直细细哼吟着,额头上大汗直冒。几个有经验的接生婆候在旁边,一见孟之豫过来都赶紧撵他。      “少爷您来不得!快出去快出去,男人进产房不吉利!”      孟之豫看着脸白若纸的华雪颜原本就要冲上去,可一听说不吉利,只好硬生生按捺住心头急火,赶紧摆手:“好好好,我出去,马上就出去……你们好好照顾雪颜,重重有赏。”      “孟、孟郎……你过来……”华雪颜痛得眉眼鼻子皱成一团,她挤出力气喊着孟之豫。孟之豫一步就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雪颜,雪颜你忍忍,小家伙很快就出来了。你别怕,你要是害怕我在这儿陪你。”      华雪颜咬唇忍住痛意,狠狠拽住他的掌,艰难道:“去、去看双颖,沉船……有人害她,找出是谁……”孟之豫未料她此时还记挂着此事,一时头脑反应不过来,只知道唯唯诺诺应允:“好好,我去看,马上就去看。你安心生产,不要牵挂这些琐事,平平安安生下孩儿再说,好不好?”      华雪颜费力点了点头,眉宇间似有不舍,又道:“如果、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孟之豫一口打断她的话,猛然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你和孩子不会有事!”他亲昵摸了摸她额头,温柔笑着说:“万一真有闪失,我也一定不让你离开我,放心吧。”      华雪颜的眸子闪了闪,终于松了手:“好……孟郎你且去,你在旁边我会分心。”在她和产婆的催促下,孟之豫离开产房,临走却悄悄把苏扶桑喊到一旁,低声耳语几句。      “最好大小平安,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只要雪颜。”      孩子还是生不下来,孟之豫产房外心急如神,巴巴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听见华雪颜从细微的呻吟变作大声的喊叫,头皮阵阵发麻,背脊都湿透了。      苏扶桑已经把脉开了催生的药,铃铛和蓉儿熬药还没端来,华雪颜近乎被磨得筋疲力尽,接生婆安抚她的同时都叫她省些力气,以免到时候无力生产。      可华雪颜仿佛充耳不闻,撑起身去喊屏风外的苏扶桑:“苏大夫……”      苏扶桑闻声回话:“我在此,夫人何事?”      “我有话对你说……如果孩子生不下来……”      苏扶桑听了半截便明了,赶紧接话道:“夫人莫怕,我一定尽力保你母子二人平安,我知道到时该怎么做。你且放宽心,等喝了药便好生了。”      谁知华雪颜却不肯就此作罢,而是固执地说:“我一定不能死,一定不能!你懂么,我不能就此丢掉性命……我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苏扶桑一愣,半晌没回过神来。怔怔儿许久之后,才不知所措地回给华雪颜一句话:“请夫人放心,之豫说了二择其一,保大不保小。”      一碗滚滚浓浓的催产汤饮下,没多久便起了作用。华雪颜嘴里含了参片吊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产下一子。孩子刚刚出来,她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便昏睡过去。      胎儿早产孱弱,出来的时候不哭不闹,接生婆拍打了他背脊几下,终于轻轻地啼哭起来,声音格外柔弱。接生婆抱着小家伙出门给孟之豫看,声音里尽是讨好:“恭喜少爷,是位小公子呢!”      孟之豫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浑身僵硬,生怕折了他稚嫩的胳膊腿足。看着孩儿皱巴巴的脸蛋,他轻轻俯首用唇碰了碰,桃花眼柔得都能滴出水来。他几乎喜极而泣:“大小平安,大小平安……小宝贝你可出来了……”      双颖的丧事在华雪颜坐月子期间便办了,她下不了床无法亲自前去,只能叫铃铛去看。因为双颖身份尴尬又死于非命,孟之豫倒也没有大操大办,简简单单请了和尚来做了法事,就把人抬去严家墓园埋了。正好和孟之豫的娘在一个山头。      “可吓人了!”铃铛偷偷去灵堂看了双颖,回来紧张兮兮地给华雪颜说:“脸都泡白了,可是舌头还伸得老长!听说塞都塞不回去,还有脖子上一圈儿紫色的印子,约莫是被水鬼缠身给勒住了!”      铃铛说着用手掐住脖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华雪颜见了浅浅一笑,低眉而下盯着摇篮中的小家伙,淡淡道:“死得也怪惨的,你去帮我给她烧点纸钱。好歹相识一场,且送她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铃铛撅撅嘴,不情不愿:“就你心软还愿意给她上香烧纸,她可是对姑爷有那回子想法呢,换我我才不干……”话虽如此,铃铛还是在下葬时跟着去了墓地,撒了把纸钱做做样子。      双颖七七的时候孟之豫在家里面简单祭她,华雪颜也出了月子,和他一同烧香燃纸。孟之豫往火盆里放了锡纸折成的元宝,有些难过地说:“小影子你一路走好,下辈子投胎去户好人家,少吃些苦。这辈子太惨,喝了孟婆汤便忘了,再也不要记得才好。”      “是啊,不要记得了。”华雪颜上了一炷香,对着烟雾袅袅的火盆轻声低语,“严霜影不该记得这些。”      她做完这些看孟之豫,本以为他会难过得哭起来,岂料他只是幽幽盯着脚下,露出鲜有的沉静萧然。      华雪颜问:“孟郎你在想什么,难过?”      孟之豫摇头:“倒不是特别难过,反倒好像……松了一口气。”他似乎也有些不能理解自己的情感,郁郁道:“这些日子我在想,也许小影子不回来就好了。她就不会得病,也不会遇上沉船事故。又或者……小影子一早死了更好,免得受这么多折磨,凄凄惨惨十年,依旧不得善终。唉——”他长叹一声,看着风卷起的黑灰余烬,喃喃道:“现在她大概还是圆满的吧,至少能跟父亲家人葬在一处,也不算孤独。”      华雪颜微微含笑:“很多时候唯有死亡才是解脱。在世之人长长久久念着她,反而成了负担。”      她自己便是如此。严家人早死了,剩余的她被迫背负了所有的仇恨和报复,肩头的担子有多沉、有多苦,唯有她自己知道。      怀念并不都是美好的事。她想怀念青梅竹马,想怀念一见钟情,更想忘却血海深仇。      “孟郎,小家伙的名字你拟好了么?”华雪颜问孟之豫,他点头:“我拟了几个,你听听哪个好。”华雪颜含笑道:“我也拟了几个待选,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两人如此心有灵犀默契极佳,相视一笑挽手回房,当即定了名字,叫孟君声。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这是二人一同的祈盼,愿这个此时此刻到来的孩子,走一条与他们截然不同的闲适人生路。      一晃又是一月逝去,春日迟暮,华雪颜抱着君声去了净慈庵看叶子。叶子从来十分懂事,见她自是欣喜,绝口不问她为何半年多都没有来,只是很好奇小家伙的来历。      “阿姐,”叶子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紧张抓着衣角,“这是谁的孩儿?多大了?”      华雪颜怀抱君声,牵过叶子的手放在小家伙襁褓上,倒也不惧告诉她事实:“我的孩子,满月就带来让你瞧瞧。你摸摸,他长得很好。”      叶子大骇:“你的?!你跟将军成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华雪颜平静道:“不是将军的,是我跟……是我一个人的。”她用手指轻轻摩挲君声的脸颊,母爱柔情无限,含笑说:“君声,这是你小姨,你看看小姨,长得美不美?”      “哦……哦。”      叶子习惯了华雪颜的诸多隐瞒,不敢多问也不愿多问,睁着无神的眼睛点点头:“君声这个名字很好听,那他姓什么?”华雪颜头也不抬:“姓严呀,严君声,不然姓叶也可以。君声君声,配什么姓都好听。”      叶子愈发糊涂了,头脑浑浑理不清楚头绪。不过还没等她想明白,华雪颜已经热络邀她出游。      “我们姐妹好久没有去逛逛了,叶子走,我带你到半山一览亭听风声松涛。”      一览亭自是对景色一览无遗,地方不远,就在净慈庵后山的半山腰上。华雪颜一手抱着君声,叫蓉儿来牵着叶子,三人从庵堂后门溜出去,走上了山道。      君声一路乖巧不哭不闹,闭着眼甜甜睡觉。华雪颜徐徐走着,不时回头提醒叶子当心脚下。      “走慢些,马上就到了,咱们不急。”      叶子眼睛看不见就不大出门,难得出来一趟十分开怀,眉开眼笑道:“嗯,我闻到杏花香了,路边是不是有杏子树?”      蓉儿道:“姑娘鼻子真灵,是有棵杏树呢,不过差不多谢了。”      “好可惜呐,我原本还想摘一些放进香囊,看来是不成了。”叶子努努嘴,失望之余很快打起精神,笑道:“不过很快会结杏子对不对?过几个月我们来摘杏子吃!”      蓉儿笑了:“呵呵……哪里还等得到姑娘来,恐怕早被路人采光了!”叶子跺脚:“那我们早早的就来,我就不信摘不到!”      华雪颜看着二人相处甚欢的样子也笑了笑,她目光扫过叶子黯淡的灰眸,最终落在了蓉儿黑亮灵动的眼珠子上。      若是叶子也有这么一双眼,那该多好……      “哈哈,半醉半醒上一览,看江水一线,风帆摇曳,钟山紫气。果真是地大富庶,应接不暇,哈哈——”      接近一览亭的时候,人声从上方传下来,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华雪颜依然前行,叶子却忽然不动了,脸庞闪过错愕神情。      “东晋趣景满眼,实乃天赐福地!”男子走出了一览亭,也踏上了山道。华雪颜抬首一看,只见是位富商打扮的年青男子,可能就三十岁上下。他衣饰普通,但暗含着贵族的作风,乍看很像哪家微服出游的公子。不过长相却令人印象深刻,眼睛深邃五官明朗,有些外族血统的味道。      男子身后还有两个随从,也是打扮普通气度不俗。男子走了下来,见到妇人在路边只是微微一顿,很快微笑着点了点头,与华雪颜擦肩而过。      “高要后肯……”      经过之时,一句听不懂的话飘进几女耳朵,华雪颜若无其事,可叶子却是浑身一颤,紧紧抓住了华雪颜的胳膊,把她掐得生疼。      “叶子怎么了?”华雪颜问她,叶子原本还挂满喜色的脸庞此时布满恐惧,双颊青白肩膀高耸,吓得不停颤抖。      “他……是他,是他……我不要……”      叶子语无伦次胡言乱语,豆大眼泪唰唰流下。华雪颜一见慌了,把君声交给蓉儿抱着,道:“这里风大,你先上去,我来牵着她走。”      等蓉儿一走,华雪颜赶忙拉着叶子细细询问:“什么事?你想到什么了?”      叶子哭道:“阿姐!是他!就是他!我忘不了他的笑声,还有那句话,那句恶心的话……”      叶子从没像现在这样哭过,她扑进华雪颜怀里,嚎得撕心裂肺:“我都忘了,我原本都忘了……怎么还会在这里碰到他,这个人……我十四岁开始,一直在噩梦里纠缠我的人,怎么还会出现!阿姐,我不要,我不要被他抓住……”      华雪颜顿时明了,猛然回头看着山路下方的男子背影,挺拔却肮脏。      西越人,毁了叶子一生的元凶。 67、第六七章 君起松声 ...   >   作者有话要说: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王勃 没人怀疑过女主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留下蓉儿么?有一对漂亮眼睛的蓉儿…… 美人们晚安?(?3?)? 68 68、第六八章 木北仲水 ...   眼看男子就要走远,华雪颜飞快从袖中摸出荷包,急急忙忙喊道:“阁下请留步!”      这男人闻声伫足,回头微仰看见山道上的美貌妇人正望着自己,目光竟是十分急迫。他愣怔一瞬,拱拱手很快回道:“敢问夫人何事?”      “官人掉了这个。”      华雪颜莲步急迈下了几级石阶,笑吟吟把荷包递过去。男子摸摸腰间,张了张口正欲出言,身后随从凑上来耳语了几句。华雪颜听不见二人的对话,只能从神态手势上猜测随从提醒此事有诈,而年青男子却扬起手摆了摆,嘴角噙了一抹暧昧的笑容。      华雪颜紧张得手心冒汗,又道:“妾身方才拾得此物,想来应是官人不慎落下的。”      “正是在下之物,多谢夫人”      男子扬眉道谢,眼中笑意愈发浓厚。他大大方方接过荷包,也不打开瞧瞧内里乾坤,只是躬身作揖:“夫人拾金不昧,真乃善心活菩萨。”      若非一早知晓他是西越人,光凭这般地道的东晋口音,常人决不可能看破他的乔装身份。华雪颜也含笑施礼:“官人谬赞,妾身愧不敢当。”她装作好奇的样子把他打量一遍,说:“瞧官人模样……似乎来自江南一带?”      男子彬彬有礼,笑言:“在下居无定所,惯常在外游历,江南确实也去过,山明水秀,较之上京胜于温婉,却略输气度。”华雪颜一副闺中贵妇的架势,笑道:“妾身自幼生长于上京,并未亲眼见过江南美景,听官人这么一说,他朝有机会定是要去瞧瞧的。对了,敢问官人如何称呼?”      男子落落大方,道:“在下姓木名北,字仲水,拜见夫人。”华雪颜默默在心头比划了这几个字一番,嘴上寒暄道:“原是木先生,妾身夫家姓孟,有礼了。”      叶子站在台阶之上,耳畔风声呜呜呼啸,听不见二人的对话,只是紧紧咬着唇,神色黯然慌张。      木北的目光掠过华雪颜肩头,瞥见清丽柔婉的叶子,眼睛里似乎灼烧了一丝焰火。火光转瞬即逝,他噙笑相问:“不知那位姑娘是……”      “哦,是妾身小妹。她行动不大方便,也怕生得很,望官人见谅。”华雪颜草草敷衍了事,心想姓名既已到手,再做纠缠恐怕露出破绽。于是又是施施然一礼,道:“物归原主,那妾身告辞了。木先生,后会有期。”      木北五指紧紧抓着荷包背在身后,手背青筋暴露,面容却是儒雅至极:“后会有期。”      华雪颜折身而返,藏在袖下的指尖几乎快戳穿手心。她环住叶子的肩头走向一览亭,叶子啜泣着不肯迈步,还想说些什么:“阿姐,那个人……”      “嘘。”华雪颜悄悄示意她噤声,手指揉揉给她拨开额前碎发,低声道:“交给我,一切都交给我。”      下了山的木北一路直走,直到确定二女看不见自己的身影才停下来。他把绣着芙蓉的荷包打开,倒出里面的碎银子,还有几片干花瓣。      俯鼻轻嗅,木北闻着沁人芳香,笑颜开怀:“终于找到了……”      “主人,这分明不是您的东西,您为何要认?”身边随从不解,如是相问。木北摩挲着那精巧无二的绣花,了然道:“我当然知晓这是那女子的搭讪之举,我认下此物也不过是为了结识她……们。”随从愈发疑惑:“为何?”      “不为何。”木北不愿多言,扔了银子,把荷包揣进怀里,一并留下了里面的花瓣。他翩翩起步,道:“不知不觉游玩了数日,是时候该办正事了。走吧。”      他怀中两只一模一样的芙蓉荷包聚在一起,一新一旧,却同样散发着浅浅花香。      华雪颜好不容易安抚下情绪激动的叶子,送她回了庵堂后并没直接回府,而是静静等待那人的到来。      不出意料,没多久纪玄微果然来了。他踏进院子便见华雪颜怀抱君声坐在婆娑树下喂奶,半边身子侧着,正好被树干挡住胸前一抹春光。      纪玄微挪走视线,说话口气讥讽又酸涩:“他家不给你配奶娘?”华雪颜早就察觉到他的到来,闻声头也不抬,低眸凝望君声吃奶,道:“我的儿子不用别人喂。”君声吃够了奶就扭开头,很快又闭眼睡了过去。华雪颜给他擦擦嘴,拉过襁褓上头的布遮住风,理好自己衣襟站了起来。      纪玄微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红色的襁褓上,窥见底下婴孩儿幼嫩的小脸蛋,眸子沉沉含着几分好奇怜惜,盯了许久。华雪颜见状,像天底下的所有母亲那般,自豪道:“君声很乖,不似别的孩子爱哭闹,他吃足了奶便睡,醒了就睁眼望着床头帐子,很少啼哭。”      纪玄微走近,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君声的脸颊,一张冷峻的面庞竟也浮起丝丝柔情。兴许是粗粝的指头咯得君声不舒服,君声哼哼两声睁开了眼,好奇地盯住纪玄微看。纪玄微不觉笑了:“小家伙很漂亮,很像你。”      “是么?我倒希望他不要像我,像我不好。”华雪颜的指尖缓缓拂过君声眉角,瞧着那双像极了桃花的眼眸,叹道:“当日我决心留下他,就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后悔。可到了今时今日,我却不知这番一意孤行到底是对是错……如果有朝一日我……”      她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突然问纪玄微:“最近有没有西越人来上京?”      纪玄微略有惊讶:“你的消息从何而来?此事应当未曾走漏风声。”他点头承认:“月前西越确实修书一封,欲与吾皇商谈议和,并拟文书落印为证。不过使臣还未抵达上京。你问这作甚?”      华雪颜垂眸:“就随口问问。今日在街市碰见几个异族人,我怕是西越的探子。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知道我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她一边逗着君声一边漫不经心问:“西越遣使臣来访怕是近几十年的头一遭,知不知道是何人前来?”      “听说来人出身西越王族一脉,不过平素地位不高,寂寂无名。此番议和是件苦差事,其余世家子弟都不愿担任,这才落到他头上。”纪玄微想了想,眉心微皱,“还有,传闻他生母乃东晋女子,想来西越王也是看中了这点,而且,他是柴炎同父异母的兄弟,叫柴冰。”      “哦。”华雪颜面上毫不在意,心间却是猛地一颤。柴氏两兄弟与她们姐妹间的纠缠恩怨竟然如此之深,难道这就是宿命!      此时纪玄微开口:“你今日刻意在此等我,是有什么事?”他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华雪颜道:“我欠你一声道谢。见你只为亲口说一句,多谢。”纪玄微一怔,把脸一别有些木然:“此话从何说起,你不恨我便是好的了。”      他似乎还在为之前的种种误会不悦,有些小孩子发脾气的味道。华雪颜哑然失笑,道:“无论是你照拂叶子,还是为我布局设计,我都要谢你。”纪玄微嘴硬不肯承认:“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那个妓娘双颖,你处心积虑把她安排进府,一开始我以为是离间计,可是后来才发现,你其实是在保护我。”许是生育了孩儿的人更加成熟豁达,华雪颜对他早已没了以前的憎恨,反而能够心平气和交谈,“她顶了我的姓名身份,自然把潜藏在暗处的仇家目光吸引过去,说得好听点她是用来混淆仇家视线的,说得难听点她不过是一个替死鬼罢了。你安排这一切,是为了让我安坐孟府的同时,借双颖之手引蛇出洞。如今我大致已找到了引起当年血案的元凶,所以我才要谢谢你。”      他素来谋略卓绝计策无双,而她又跟在他身边三年。他们之间早已有了一种默契,甚至相互能够看穿对方的心底。      纪玄微苦笑,摇了摇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用她掩护你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确实是想借她之手让你回到我身边。”他遗憾地叹息:“可惜孟之豫无动于衷,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你对付男人的手段……”      他自己尚且为她神魂颠倒,更何况那个平庸的男人?      “你低估的不是我,而是孟之豫。”天色已暗,华雪颜该带君声回府了。她临走叮嘱纪玄微:“有空就多来这里看看叶子,她近些日子心绪不稳,你多安慰安慰她。”      说罢她离去。纪玄微在后面目送她身影消失,深邃的眼睛布满怅然。      “你若不在,我何必来此……”      斑驳禅门之后是漆黑沉静的静室,叶子背靠木门,听闻这句伤怀之语,捂住嘴哭泣不已。      傍晚孟之豫从衙门回家,华雪颜刚刚喂了君声把他放进摇篮。君声已经快三月了,个头长得很快,白白胖胖的胳膊就如才挖出来的嫩藕。小家伙睡着了还含着拇指吮吸,嘴巴嗒嗒不停,华雪颜看得直笑。      “儿子儿子,来给我抱抱——”      他一进门就高兴吆喝,华雪颜赶紧竖起指头搭在唇上:“嘘,小声点。君声刚刚才睡下,别吵醒了他。”      “是是,我小声点小声点……”孟之豫赶紧捂嘴噤声,笑眯眯搓着手掌,道:“今儿个吃什么,我都饿了。”华雪颜牵着他去外间花厅坐下:“小厨房做了炒鳝,孟四又送来两尾活鱼,说是他今日回乡在河里捉的。我叫人一条蒸了一条炖汤,还有两三样小菜。”      说着话蓉儿和铃铛来布菜了,只见铃铛率先舀了汤放到华雪颜面前:“小姐快喝,加了豆浆炖的。”孟之豫一听,赶紧要蓉儿也给自己一碗:“豆浆鱼汤这么怪?新菜式啊,给我也来一碗。”      “去!”铃铛拍掉孟之豫的碗,瞪着眼道:“这是专门给小姐的,你一边儿去。”孟之豫眉毛一横:“小胖子你愈发没规矩了,我喝一碗又怎么了?再说雪颜不爱吃鱼。”铃铛不依,干脆把一盅汤都抱了起来:“豆浆炖鱼是下奶的,你喝什么喝?要喝也行,是不是以后你给小少爷喂奶!”      话音一落华雪颜“噗嗤”就笑了出来,蓉儿也满脸通红,咬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孟之豫倒是窘迫不已,尴尬道:“咳,我怎么懂这些,你又不早说……”      “呜呜”两声哼吟,原来是君声醒了。奶娃每日吃吃睡睡时辰不定,华雪颜赶紧进内屋把他抱了出来。他在母亲怀里扑腾,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抓她胸口,约莫是饿了。      当下也没外人,华雪颜又不喜欢让奶娘喂奶,于是解开衣襟就让君声含住胸乳,小家伙心满意足吃了起来,手掌还紧紧捧住产生了甘美|乳汁的丰腴。      莹白香馥的胸口入目,孟之豫一下都看直了,眼神勾勾地望着君声吃奶的地方,半晌都没眨一下眼,连蓉儿请他用膳也没听见。      说起来大半年没摸过了,看起来似乎大了不少……      “孟郎你先吃,我喂完君声再用。”      华雪颜眼角余光瞥见他半晌没动,以为他在等自己,如是说道。孟之豫急忙收回视线,匆匆“哦哦”两声,赶紧端起碗刨饭,几乎都把脸埋进了碗里。 第六九章 来日方长 ...   孟之豫心疼雪颜晚上照顾君声要起夜,用过晚膳便让铃铛把君声抱去了隔壁,交给奶娘带着。华雪颜奔波一日自觉疲累,打了个哈欠就懒懒躺下,招手喊道:“孟郎来给我捏捏。”      “诶!”孟之豫乐颠颠跑来,颇为殷勤地为她拿捏揉按,手掌触到带着淡淡奶味的香软娇躯,就像喝了酒般已然微醺陶醉。“娘子,娘子……”他轻轻唤华雪颜,只见她阖着眸子没有说话,倒在枕上仿佛是睡着了。      孟之豫偷偷凑近她脸颊,冲着她轻轻吹了口气:“你睡着啦?”      华雪颜没有反应,于是他飞快凑上去亲了一口,眉开眼笑就如占了什么大便宜。      偷香一口当然不能解他多日来的相思之苦,孟之豫又在华雪颜脸颊嘴唇上亲了几下,接着蹑手蹑脚去解她衣裳。      指头一勾宽衣解带,孟之豫紧张得鼻尖都冒出晶莹汗珠,他怯怯褪下雪颜外衣,心中一阵窃喜,紧跟着又去撩裙子。      “你干嘛?”      正当裙摆撩起一半,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小腿来,华雪颜忽然睁眼,幽幽望着孟之豫问了一句。孟之豫登时心惊,赶紧做贼心虚地把手举起来摆了摆:“没干嘛没干嘛,我什么也没干!”      华雪颜眸子低垂瞥见散开的衣襟,明知他的想法却也不戳穿,淡淡把衣领子一拉,道:“天晚了,歇吧。”说罢她起身径直走到妆镜前拆了发髻,又喊来蓉儿伺候梳洗。      孟之豫的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眸色失望之际,嘴唇撅得老高。无奈之下他也只好不情不愿跑去洗浴,还冲了一大桶冷水降火。      等到他回房,本以为华雪颜早已睡了,谁知她却点了蜡烛靠在床头,捧着本诗册在看。      “雪颜你还不睡啊?”孟之豫走过去抽走她的书,“晚上别看书,对眼睛不好。”华雪颜任他拿走书,斜着眼睨他一回,不平不淡说:“就睡了。”言毕她慢慢儿脱掉月白色的中衣,唇角噙着浅浅笑容,有些不怀好意。      瞧着香艳鸳鸯肚兜底下那胀鼓鼓的一捧,孟之豫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情不自禁喉咙吞咽一下。      惊鸿一瞥,华雪颜很快钻进被子缩进床的内侧,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孟之豫满心猫爪似的难受,浑身又热又痒。他赶紧尾随爬了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人。      “雪颜……”      他的声音沙哑沉涩,带着半分委屈半分炽热。华雪颜闻声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冷冷道:“什么事?”      孟之豫撇撇嘴:“你都不理我。”华雪颜头也不回,道:“我怎么没理你了,现在不是正和你说话?”孟之豫更加委屈了:“不是说这个……自从有了君儿,你每日就只操心他的吃喝拉撒,根本连正眼都不瞧我一回……”华雪颜终于转过身来,支头笑吟吟道:“是谁要我给他生儿子的?现在儿子生了却怨我对他不好,这可说得过去?”      “哎呀呀,不是这个意思!”孟之豫又急又窘,敛眉有几分羞赧,吞吞吐吐道:“我是说我们、我们好久没有……那个了……”他的手臂越收越紧,“我都要憋坏了。”华雪颜咬着唇,羞笑道:“坏便坏了,不用也罢。”话虽如此,她还是主动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亲,“我又没让你憋,傻子。”      听懂了这句暗示的孟之豫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跳起来就扑了上去,抱住华雪颜一通胡啃乱吻。华雪颜抬手撑着他胸口,别过脸含着几分娇羞:“轻轻儿的,别像只猴子那么躁。”      君声马上就要满百日,雪颜也恢复得挺好,哺乳了奶娃之后身材更显丰盈,原本略显单薄纤柔的身子圆润了许多。孟之豫摸来摸去,简直是爱不释手,惹得华雪颜直揪他耳朵。      “快放手,你又不是君儿,老抓着那里羞不羞?”      “不抓就不抓。”孟之豫努努嘴,一埋头竟把胸乳含进口中,学着君声吃奶的样子咂咂嘴,窃笑道:“我看君儿每天吃得高兴,也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华雪颜气不打一处来,差点要踢他下床:“越活越回去了你!这么大人还没羞没臊!”      孟之豫没脸没皮惯了,又是摸又是捏,连吃带吮的,被华雪颜扯头发也不肯松开。最后倒把华雪颜弄得气喘吁吁,软成一滩春水。      “你……你再胡闹我真恼了,撵你睡地上……”华雪颜娇声威胁,听起来软软的没有威力,反而彰显了此刻的情、欲。孟之豫嘿嘿地笑,道:“我才不怕,只要你舍得。”      他在外磨蹭半天,终于进入正题,款款摆动。华雪颜美眸微张瞳子朦胧,哼哼吟吟的。不一会儿,他正欲发狠,只见华雪颜抬腿蹭他腰际两侧,娇滴滴喊:“孟郎快来嘛……”      听见这般娇媚引诱的话语,孟之豫背脊一酥耳根子都麻了,同时华雪颜挺腰往上拱了拱,小腹暗暗收紧用力。      “呃嗯——”      激流瞬时喷涌,孟之豫想忍没忍住,立即缴械投降。华雪颜眉眼飞舞,得意道:“我还收拾不了你?”孟之豫在她身上趴了半晌都不肯抬头,闷声闷气道:“不算不算,许久未练我生疏了,只是一时失手。我们重来!”      “重来什么重来。”华雪颜抚抚他背脊,“别闹了,赶紧睡觉,明儿还去衙门呢。”孟之豫这才闷闷不乐地辗转而下,皱着鼻头说:“休想用这点甜头打发我,塞牙缝都不够,我没吃饱。”      华雪颜随口就道:“一次吃多了当心撑死。你急什么,有道是来日方长。”话刚说完她自己却登地一怔。      来日方长。从何时开始,她竟也想和他来日方长?      “好嘛好嘛,我听你的就是。”孟之豫终于妥协,躺下揽她睡在胳膊弯里,心满意足道:“我想起乡下一句话,老婆孩子热炕头。大概世间男子的成就便是如此,妻子双全。”      “话糙理不糙,毕竟功成名就之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普普通通过完一生。”华雪颜依偎在他胸怀,双目平视略有怅惘,她问:“孟郎,你想不想离开上京?”      孟之豫揉着她柔软的秀发,道:“以前是想,现在却没那么想。有你和君儿陪我我不觉着闷,每天都过得很快活。怎么?你想去哪里?”      “我去过的地方少,所以很想出去走走。”华雪颜伏在他身上微微叹气,“边关我是不想再回去了,上京我也觉得不怎么好,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地方,山清水秀人烟稀薄,适合咱们一家三口住。”      孟之豫认真想了起来:“唔……前几日听说并州有个地方上的官职空缺,正想选人补上。职位虽然有些低,可胜在清闲。你若真的想走,咱们便去那里住几年,住腻了再回京,反正出去回来也就老头子一句话。”      华雪颜点点头:“并州素有小江南之称,想来景致定是极美的。好,咱们就去那里。孟郎,多久能动身?”      “瞧你说风就是雨的。衙门我手上的事儿还没完,交接最快也要一两月。”孟之豫刮刮她鼻头,“老头子那里得说一说,还有岳父大人也要应允才行。稍安勿躁,咱们一步一步来,等等再说。”      “我不想等,我已经等够了。”华雪颜似乎有些无助,半边脸偎在他怀里,娇弱道:“等了好多好多年,等不下去了……我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想走得很远很远,比天涯海角还要远……”      孟之豫见她这副样子微微含笑,温柔道:“都说生了孩儿的女子更加多愁善感,我如今可算见识到了。好好好,咱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你说停下再停下,如何?”      “嗯。”华雪颜含泪点头,挤出一抹勉强笑容,“等君儿的百日宴过了,我就着手收拾行李。孟郎,百日宴多请些客人罢,你把左世子和王小将军也请来,人多才热闹喜庆。”      孟之豫笑嘻嘻称好:“那当然!这回俩臭小子还不眼红死,我先娶了媳妇,这会子又有了儿子,什么都快他们一步,就算骑马跑他俩也追不上我!哈哈哈……哎呀我都忘了,阿虓好似年前就病了,我也有两三月没见他了,改明儿先送个帖子去,看他病好了没。”      细草微风,垂杨绿柳。君声百日宴之前,华雪颜出府采买小儿吉利市袋,半路却支走了随从,独自辗转去了驿馆。      她已经暗中打听过了,西越使臣明面上还未入京,而驿馆这里,恰好住着那个叫木北的人。他们对外声称是边塞来的商贸人家。      这处驿馆并非皇家驿馆,虽是官府设立,却住着天南海北往来的商贩散客,可谓鱼龙混杂之地。华雪颜出门特意系了披风,而披风之下却是一套灰蓝的粗布衣裳,与村妇所穿相差无几。      把首饰耳环摘下用手帕包起藏在树下草丛之中,华雪颜脱掉披风揉成一团作成包袱样,便乔装成一名外地妇人携着行囊入住驿馆。      “小娘子住上房吧?清静又干净,就在后院北面的第三间。”      华雪颜给了银子拿了钥匙,沿着小二所指来到后院,看见院子边角的几个大箱子,随口便问:“小二哥,这里住的什么人?”小二道:“北厢房是您,南厢房是一对夫妻,东厢房住着三四个边塞商人,不过小娘子您放心,他们都是老实规矩的生意人,待人十分客气有礼。特别是木先生,若不是他说,光看样子我还以为是哪家的教书先生哩!出口成章风度翩翩的,字也写得好,我的家书就是央他帮我写的。”      华雪颜点头,折身进了北厢房。可没一会儿她又出来了,趁着四下无人越窗钻进了东厢房,不着痕迹潜藏其中。      整间屋子十分整洁,甚至可以说简陋。因为除了日常生活所用,这里找不出一丝多余的东西,甚至就连桌上笔墨也是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片字迹言语。华雪颜把所有地方都翻了一遍,虽没找到任何表明木北身份的东西,可恰恰因此,她却更笃定木北的来历不同寻常。      倘若是一般人,何需如此谨慎小心,又何来如此城府手段?      门外一阵脚步声,纷乱交杂却步步沉着有力。华雪颜赶紧侧身躲进屏风之后,凝息静听。      门开之后,进来了两人。      “主人,我们……”随从刚刚说话,却被什么一下打断。华雪颜听出是木北,他道:“有事晚些再说,你先出去。”      随从告退离开,木北亲自关好房门,徐徐踱步来到屏风前面。隔着那扇单薄阻隔,他沉沉出声,隐含几分无奈。      “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说昨天更新的,家里网络又出问题了o(╯□╰)o 70 70、第七十章 情浓不忘 ...   华雪颜未料自己已被发现,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却听木北又道:“出来我们谈一谈,夫人。”      他怎知晓是自己?华雪颜一怔,却也不再隐藏,大大方方自屏风后面走出,袖下还藏了把匕首。      木北并没有表露备战的神情,他站着摊手一迎,彬彬有礼亦不卑不亢地说:“夫人请坐。”      华雪颜从来不惧与人正面交锋,只是头一遭遇见木北这种态度,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不肯落座,盯着木北道:“你是柴冰。”木北不置可否,笑笑说:“未曾请教夫人尊姓大名?”      “你无须知道!”话音刚落,华雪颜已把匕首横在他咽喉处,口气狠戾,“柴分木北,仲为二,两点加一个水字,正是柴冰。你是西越人,我今日必杀你解恨!”      木北,也就是柴冰并未反抗,他微微垂眼,口气似有无奈:“是你要解恨,还是那位姑娘要解恨?”华雪颜素来不喜啰嗦,本欲直截了当杀了他,可是一听这话便住了手,再次愕然。      “你……你记得她?”      柴冰岿然不动,双肩萧索有些悲凉:“何止记得,说是魂牵梦萦也不为过。毕竟她是被我……”华雪颜怒不可遏,喝道:“住口!她当年才几岁?禽兽不如的东西!畜牲!”      柴冰不否认自己所犯的罪恶,道:“想来任何解释都是入不了夫人耳朵的,你既不会听,那我不说也罢。不过我想请夫人三思,如今我乃使臣身份,我的性命关乎了晋越两国将来数年的祥和。还请您不要急于一时,要算账等我见过你们晋皇再说。”      华雪颜冷笑:“你身系使命干我何事?我今日是来取你性命的,其他废话少说!你毁了她一辈子,我就拿你人头来还这笔孽债!”说罢她举起匕首要刺,却在临下刀之际犹豫了片刻,最后匕首没有扎进柴冰心房,而是刺在了肩头。      柴冰闷哼一声,捂着伤处没有还手。华雪颜愈发看不明白他,生气之余亦有几分疑惑:“你怎么不躲?为何不出手!”      “若非如此,又怎能体现我的诚意?”柴冰忍痛微笑,“我从不是推卸逶迤之人,任凭是功是过,只要是我做下的,我都会认。”鲜血缓缓渗出,浸透了他肩头衣裳,他用手按住伤口,继续道:“关于那位姑娘……我很抱歉,我一直都在找她。其实不用你们动手,只消她一句话,我愿以死谢罪。只是当下时局所迫,我暂时还不能死。不过请夫人放心,待此事尘埃落定,我必亲自上门请罪!届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华雪颜对他的爽朗和磊落大方震住,思忖后仍旧不肯松口,“我不信你。谁知这是不是缓兵之计?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你休想借机逃脱。”      “是不是有意拖延,夫人马上便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柴炎忽然握住华雪颜手腕一拧,同时拔出肩头匕首。鲜血横飙时华雪颜下意识眨眼躲避,可就是弹指一瞬的迟疑,锋利的刀尖已经比在她喉咙了。      柴冰微微勾着唇角:“夫人确实身手不凡,但在下也并非泛泛之辈。若非我无心抵抗,你根本不可能得手。”华雪颜黛眉横竖,眸子冷凝道:“你想如何?”      柴冰把匕首一收:“我想请夫人给我时间。”他把匕首拱手归还,诚恳道:“等到两国议和事宜结束,我一定亲自上门谢罪,决不食言!”      华雪颜不急于回答,而是双目沉沉盯住他看,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敷衍侥幸的表情。可惜她失望了。      柴冰和柴炎不一样,柴炎是荒野中的恶狼,狡诈多疑阴狠毒辣,而柴冰却更像是一头雄狮,一举一动颇有王者风范,不屑隐藏自己的意图,光明磊落地让人无话可说。      良久,华雪颜紧绷的背脊松弛下来,她拿过了匕首收起,扭头就往外走。      “看在边关百姓的面子上,给你三个月。你若敢逃,天涯海角我也追着取你狗命,记住了!”      柴冰门外的随从看见华雪颜大摇大摆从房间里走出,顿时冲了上去,柴冰拖着受伤的身体出来,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忽然又喊住了她:“夫人!”华雪颜脚下一顿,只听柴冰道:“我……能不能见见她?就见一面……”      华雪颜冷冷回眸:“你不配。”      君声的百日宴过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左世子生了好几月的病都不见好,后来上京来了个戏班子,里面有个会仙法的白鹤仙姑,在侯府老妇人寿诞的日子去献艺,不知怎的竟把世子给治好了,是故左世子把人收了进房。此事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孟之豫耳闻之后亦觉十分新奇,便邀了世子出来喝酒。      雪颜自然也跟着去了宴会,她一见白鹤仙姑,首先觉得此女相貌过于妖娆,不太像那些大户人家养出的闺秀千金。可此女通身气派又含着几分缥缈出尘,说话也十分天真无邪,娇憨乖巧极了。雪颜心生怜惜,于是邀她及王成尔家的绿娆去湖边赏蜀葵,岂料却碰见当朝太子无故找茬,连带四皇子也来掺和。闹哄哄一番,众人所乘的千斤画舫翻了,雪颜落了水,还好及时被白鹤仙姑救了起来。      孟之豫惊骇赶到,用厚氅子把她裹了起来,吓得牙关打架语无伦次:“怎么才一会儿就出这么大岔子!你冷不冷,冷不冷……还是先把湿衣裳换了,肯定冷……”      幸运的是众女有惊无险,此夜孟之豫和雪颜就近在千影楼住下,没有回府。      “阿嚏阿嚏——”      在凉冰冰的湖水里泡了一会儿,华雪颜有些发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孟之豫急急忙忙拿被子把她捂得严严实实,桃花眼紧紧绷着:“可别落下病根儿才好!不成,我还是喊个大夫来瞧瞧。”      华雪颜拉住他:“不用,懒得麻烦。你去叫小厨房给我熬碗姜汤,喝了发发汗。”孟之豫道:“早就熬上了,待会儿端来。”言毕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感慨道:“还好你没事,不然我跟君儿咋办?我在岸边看见你落水,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明儿要好好谢谢阿虓家那妮子,她救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给她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说什么胡话。”华雪颜嗔怪着打了孟之豫一下,转眼又拉住他的手,眸儿低低垂着,神情不安,“当水淹过我头顶的一瞬,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时我……竟然想到了你。”      上一次濒临死亡,她想的是大仇未报不能就死。而这一回,她却想的是她这一走,孟之豫如何是好?君声如何是好?      动情时华雪颜靠上孟之豫肩头,喃喃道:“其实我很怕死的,孟郎,我怕死。纵然知晓人生必有一死,我却还是怕得要命。我怕再也见不到你,还有君儿。”以前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可以不要性命也要送仇人下地狱,如今她却惜命爱命,她忽然找到了生活在世间的意义,她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和他长相厮守,她想为他生儿育女,她希望过一种以前从未憧憬过、现在时时幻想着的恩爱生活。      “怕什么,有我陪着你呢,到死都陪着。”孟之豫用力揽住她,“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几十年,日日同宿同眠,你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我,闭上眼最后看见的也是我。几千几万的日子让你看,看个够,好不好?”      华雪颜闻言笑了,眼含泪花打趣道:“看腻味了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换一个相公?”她顿了顿,低低地出声,音色在喉咙口徘徊,晕染出悲凉意味,“孟郎,如果将来我走在你前面,我是说如果。你一定不要亏待了自己,该吃饭便吃饭,该睡觉便睡觉,碰见合适的女子,就娶她回家……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没必要执着相守,曾经有过朝夕相处就够了,其实就算只有一朝一暮,情浓不忘,也够了。”      孟之豫被她说得伤感起来,却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道是她受惊了胡思乱想,遂道:“既是情浓不忘,又何来娶他人为妻?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快点睡,明早我们回府。”华雪颜在他的安抚中躺下,他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唇角柔情无限:“我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去并州的调任文书下来了,我们想走随时都可以。”      华雪颜倦极了的样子,轻轻把眸子阖上:“好快……”      旁人知晓孟之豫要调去并州任职,都诧异不已。俗话说的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外面的人削尖了脑袋要往上京钻,他怎么还出去了!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孟之豫如今是满心欢喜地筹备事宜。他亲自督着孟四置办要带过去的东西,那架势连一针一线也不放过。      “诶诶,君儿的衣裳带的够不够?还有那床绣了百花的小被子,记得拿上,君儿没那被子就不睡觉……”      乱七八糟的家什装了两大马车,全部驮到码头去装船,东西太多又怕过于颠簸,所以孟之豫把原本十来日的陆路变作近一月的水路,想着晚点上任也无妨,最重要是妻儿一路舒坦。      前一日已经在家中吃了践行宴,孟世德倒很支持孟之豫去并州上任,他拍拍儿子的肩头,郑重道:“如今你已成家立业,为父也不好多管你。去偏远些的地方磨练磨练也好,做出点成绩再说。不过逢年过节还是回府看看,小孩儿长得快,一年一个样,我怕以后认不出君儿……”孟世德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些涩。      孟之豫心头就像被人一揪,有些别扭地说:“我都晓得,不用你说。你……少去些应酬,有空来并州,我做东。”      匆匆告别之后,华雪颜与孟之豫踏上旅程,行了半天的水路,傍晚时分在江边小镇歇脚。      兴许是奶娃坐不惯船,君声有些吐奶,于是众人晚上不住船上了,而是去岸边客栈住宿。留了几个家仆守船,孟之豫和华雪颜带着铃铛蓉儿,还有两个伺候的老嬷嬷上岸,找到店家安顿下来。      江边小店粗鄙简陋,众人只得将就了。出行半日倒也不觉得累,孟之豫草草吃了两口饭还不想睡,于是在房间里逗君声玩儿。      “儿子儿子,来笑一个,对爹爹笑一个……”      华雪颜自外间走来,手里端了碗浅褐色的药汤,道:“孟郎来把这个喝了。”孟之豫闻道淡淡药味皱皱眉:“什么东西?”华雪颜放下药碗,接过君声抱着,微微一笑:“我听掌柜说江河下游的村落闹了时疫,好些人都病了,又吐又拉的。你喝这个防疫的药,不然染上了病再传给君儿就坏了。我和铃铛他们都喝了。”      孟之豫一听,赶紧点头:“我马上就喝。叫下人们多采买些吃食酒水,接下来几日就不下船了,咱们径直穿过去。”      正说着话君声忽然哇哇哭了起来,好似是尿湿了襁褓。华雪颜想找块干爽的布垫给他垫上,发觉这个房间没有,便抱着君声去隔壁找铃铛,临走还不忘叮嘱孟之豫:“快喝药,不然待会儿凉了。”      她一走,孟之豫端起药碗,却摸到碗底一团软嗒嗒的东西,他把碗举起一看,只见一条蠕虫爬在指尖。      “咦!”      他嫌恶这些恶心的东西,赶紧甩甩手想丢掉虫子,却冷不丁把碗也扔了出去,药汁撒在了墙角,顺着地板上的缝隙慢慢渗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落水小插曲在《一不做二不修》里有详细讲——反正主角是左虓和咻咻,雪颜是去打酱油的,这里就不赘述了。 71 71、第七一章 铸成大错 ...   闷热的夏夜静谧无风,天空沉沉聚起团团黑云,夜半时分忽然惊雷降落,在平坦的地面上炸开。      睡在摇篮里的君儿被雷吓醒,哇哇大哭起来,也扰醒了孟之豫。孟之豫赶紧起身,靸着鞋去抱起君儿,轻轻拍抚小小的背脊哄他入眠。      “哦哦,不哭不哭,君儿乖……”      君儿趴在父亲温暖的肩头,很快就停止了嘤泣,小手挥舞嘴里哇哇,似乎又饿了。      “雪颜,米糊糊还有没有?是不是煨在隔壁屋里?”      虽不愿扰了华雪颜的好眠,孟之豫无奈下还是出声喊醒她。稀稀拉拉的青布帐子被钻进来的风吹扬而起,透过昏暗的油灯光芒,孟之豫惊觉床内无人。      他猛地一惊,正巧碰见窗外炸雷落地,咔嚓一声震得大地摇晃。孟之豫急急忙忙去敲隔壁铃铛蓉儿歇的屋子。      “小胖子!小胖子!你快起来,雪颜在不在你那里?”      此夜情景诡异得恍若阴间,漆黑不见五指的黑夜,瓢泼哗啦的大雨,阵阵嘶吼的惊雷,还有一群喊不醒的沉睡之人。      不止铃铛蓉儿,只要是从府里带来的下人,都无一例外昏睡着,无论孟之豫如何拍打喊叫,仍是不醒。简陋破旧的客店中,掌柜伙计也被下了药,一同沉沦在无边的梦中。      方圆十里鲜有人烟,这处客店是附近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孟之豫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而华雪颜又莫名失踪了,还有君儿在怀里哇哇大哭……这一切就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罩得他无力还手。      焦急万分之下,孟之豫把君儿藏在怀里,顶着大雨匆匆冲向码头,希望能从船工口中获得一些消息。万幸的是尽管雨势颇大,几位守船人把船牢牢拴在岸边,所以并未被激流冲走。孟之豫老远听见船舶相互碰撞的砰砰声,也瞥见了点点昏暗火光。他不禁一喜,三两步便跨了过去。      “少爷?”因为雨大不安全,守船人并未入睡,而是三两聚在那里烤火取暖,身上披着蓑衣。见到孟之豫过来几人自然惊讶,惶恐问安。      孟之豫急得眼底通红,劈头就问:“雪颜有没有来过?”守船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没有,小的们未曾见过少夫人。”孟之豫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大骇失色:“没有?!人去哪里了!”      这时其中一位守船人站出来,迟疑着说:“虽没有见过少夫人,可小的遇见一件事儿。还未落雨的时候,小的去山路那边草丛里方便,听见了一阵马蹄声,跑得很急。小的当时就有些纳闷,天都黑了此人却还要赶路,要知道方圆十里能歇脚的店家就这一处,错过了可难找下家。况且马上就要下雨,山路泥泞可危险得很……”      孟之豫闻言赶紧问:“看清楚是什么人了没?”这人摇头:“天黑了看不清,大概是位男子罢。”孟之豫有些丧气:“不是她,她不可能不告而别……”      “少爷,会不会是遇上山匪了!”突然一人出言提醒,“听说这处山头常有匪患,所以才没什么人居住在此。也许是有人把少夫人绑走了呢?阿福看见的说不定就是山匪,马背上驮着少夫人!”      这种猜测马上得到了众人的首肯,大伙儿觉得合情合理极了。孟之豫吓得一身冷汗:“绑票!不行不行,得赶紧报官!”      他越想越觉得华雪颜是被人掳走了,于是当机立断,差了两个守船人去最近的县衙报官,然后吩咐其余人回客店想法弄醒一干人。而他自己,决意带着君儿骑马回上京找亲友帮忙。实在不行,喊孟世德出面说一声,说不定羽林卫都能借出来寻人。      说走就走,孟之豫用披风把君儿裹住拴在胸前,骑上客店马厩找来的老马,匆匆沿着山路冒雨而上。      不过相隔几十里,江岸边雨势瓢泼,而上京仅仅是被几朵乌云遮住了繁星朗月。孟世德站在空落落的含清斋里,对着一株香樟树自言自语。      “那年你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女儿,所以早早种下一株香樟树,说是等到女儿成人出嫁便给她做口箱子,呵……谁晓得生下来是个大胖小子,此树便用不着了。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伐,任它孤零零站在院子中央……毕竟是你种的,砍了可惜。”      沧桑的手抚上粗实树干,孟世德缓缓摩挲着粗粝的树皮,红了的樟叶落下一片,刚好粘在他鬓角。      “唉,你这是何苦呢?是何苦……”      他的声声叹息都透出懊悔无奈的情愫。孟世德把头抵在树干上,身影显得格外萧索,他的嗓音都颤抖起来:“婉贞,我到底哪里不好?你竟如此狠心对我……”      不远处的回廊底下,李青秋看着对树倾语的孟世德,把嘴唇咬得紧紧,几乎都快滴出血来。      已过十年,她还是不能得到他,甚至不能取代那个死人。      “老爷。”李青秋缓缓走近,眼眸低垂显露温顺。她三十出头尚年轻貌美,站在五十的孟世德身旁一点也不般配,可她还是义无反顾挨了上去,“回屋罢,晚风吹多了头疼。”      孟世德匆匆抬袖拭眼,回头又是不冷不热的口气:“你先歇息,我还想站会儿。”李青秋莞尔一笑,挽上他的手臂:“那我陪您。”孟世德张张口想说些什么,仿佛有意打发她走,最后却作罢了。      李青秋紧紧贴着他,轻轻道:“老爷是不是想之豫了?孩儿大了总是要离家的,我知道您舍不得,一下没了他不习惯。不如……我再给您添个孩子?以我现在的年纪,还是可以生育的。”      孟世德没有着急回话,沉默了片刻才婉转拒绝:“青秋,我如今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再有儿女的话……”李青秋心里一凉,面上笑容不改,娇嗔道:“怕什么嘛,人家唐太尉都花甲了还添丁呢!老爷您比他年轻,生多少个也不怕别人说。”      谁知这番撒娇并没入孟世德的耳朵,他依旧没有松口:“还是不要了,免得大伙儿辛苦。你若喜欢孩子就多带带君儿,也是一样的。”      李青秋一颗心冷到冰窟窿里,眼帘颤抖泪花已经从眼角溢了出来,她忽然把手抽开,嗫嚅道:“为什么……老爷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姐姐可以生儿育女,和我就不行,我也是您的妻子啊……”      一听她提起亡妻,孟世德神情微变,匆匆扭头:“青秋我们说好的,我娶你是因为我对不起你在先,况且你是婉贞的妹妹,所以我不能亏待你。但是在我心里,我的结发妻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姐姐。”      “姐姐姐姐!你就知道她!”李青秋骤然提高音量嘶吼起来,一扫平日的端庄雍容,失态大吼,“她都死了十年了,你为什么还想着她!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在你身边照顾陪伴了整整十年的活人啊!老爷,我没有让你忘记姐姐,我只是求你分给我一点点位置,真的只要一点点……”      “青秋,莫哭了。”孟世德见她落泪亦觉不忍,伸手拂去她脸颊的泪痕,此时才发觉她的眼角已然悄悄钻出几条细纹。她早已不是当年稚幼的妻妹,不知不觉她在他身边成长,变作一名年华逝去的妇人。      李青秋怔怔的,任由他给自己擦去泪水,然后一头栽进他怀里,卑微乞求道:“你心里面只认姐姐当妻子也没关系,我不和她争不和她抢,可是我求你不要这样把我隔在外面,我是真心爱着你的……”她抬起哭花的脸,犹如小女孩般啜泣道:“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十二岁那年你陪姐姐回家探亲,我和其他兄妹躲在门背后悄悄地看,后来却被人挤得摔了出来,手心都磕烂了。我坐在地上哭得厉害,是你过来扶起我,然后给我擦干净脸,叫我莫哭了。姐夫,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心要嫁给和你一样的男人。”      当年的他风华正茂,双眸灼灼好似桃花。他噙笑看着这位幼年妻妹,害怕她难堪刻意放柔了声音:“你叫青秋可对?莫哭了,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一句无心之语,却足够让敏感脆弱的李青秋深陷情网,以至于此后都沉沦欲海,痴心错付。      孟世德头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错愕一瞬,很快道:“我都不记得了。”说罢他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你便钟情于我?”      李青秋狠狠点头:“从我十二岁到如今,整整二十年,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也从未倾心于其他男子。”她苦涩地笑,泪花盈盈,“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二十岁也不嫁人?因为那些人都不是你,我不想嫁给除你以外的任何男人。那一年我来这里,是因为家父不容我再留闺阁,把我定给了一户人家。我借口看姐姐入了府,实际上是想见你,最后和你见一面……我知道出嫁以后,我的梦就再也不能做下去了。”      当她以为可以斩断情丝,却发觉只是被绑得更紧了而已。她再次沦陷在那个宠爱妻子专情不移的男人身上,自此入了魔障。她看见他对姐姐的好,先是羡慕,然后是嫉妒,疯狂地嫉妒,最后她开始了恨……      如斯美梦为何要醒?她要把梦变作现实,然后延续下去。      “是我耽误了你,也害了婉贞。”孟世德怆然泪下,“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如果我知道,一定早早避嫌。那一次,我不该同你饮酒。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姐妹。”      李青秋摇头:“不是你错,千错万错都是我错。老爷,你不要怪自己,所有都是我一厢情愿,这样不伦的罪孽我一人承担,你千万不要内疚。”      此时此刻,孟世德心中不是没有感动,可是再感动也及不上他的懊悔。他潸然道:“那天我听你说婉贞常去严府,还时常逗留两三个时辰才回来。我起了疑,于是便偷偷跟着她前去一探究竟,谁知竟亲眼见到她与严友文在花园暧昧纠缠,当日我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便喝了很多酒,然后遇上了你……我把你误认为婉贞,你们姐妹很像,都爱穿碧色的裙子,所以我便……铸成大错。”      酒醒后的孟世德慌了神,他看着身边落泪的妻妹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李青秋提议不要把此事说出去,两人把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可是纸包不住火,最后此事还是被李婉贞知道了。      李婉贞纵使知道,也不哭不闹,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孟世德见状,心寒之余又是愤恨,她居然一点也不在乎他!      于是他主动纠缠上了李青秋,期望用此来刺激李婉贞。她越是装作毫不知情,他越要让她发现这样的偷情。还有,他要让那个夺走了朋友之妻的卑鄙小人付出代价……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报复太过幼稚,因为到了最后他们谁也没落下一点好处,皆是两败俱伤。      严友文冤死狱中,而李婉贞因为发觉这荒唐的真相,饮毒自尽。她没有忏悔之语,她甚至不屑于留下解释,她陪着严友文一起死了。      到了今天,孟世德还是解不开这多年的心结。他深爱亡妻的同时也恨着她,恨她的狠心,恨她的无情,恨她为了别的男人抛夫弃子。      这一场孽债纠缠,大概今生是无法说清了……      伤感的夜,忽然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幽静。      “二位好兴致。”      衣衫尽湿的华雪颜骤然出现在含清斋门口,左手揪着一个人,拖拽在地上,仔细一看竟是管家孟四。孟四似乎已经气绝身亡,胸口一个大窟窿。而华雪颜那只纤弱的右手却拿着刀,刀上还有没抹散的血迹。      李青秋一惊,抬头诧异:“雪颜你怎么回来了!”      华雪颜冷冷勾唇,眼睛里噙着他们从未见过的憎恨疯狂,仿佛能毁天灭地。她扔开手里的尸体,凛然道:“你喊错了,我不叫华雪颜。”      她昂着头举起了刀,一字一句铿锵说道:“我叫严霜影。孟伯伯,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3╰)╮ 72 72、第七二章 同归于尽 ...   暗夜中手持刀刃的女子脸色苍白似雪,嘴唇却红得胜血,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一缕缕粘在她的脸颊,好比一条条黑色爬虫。      一双眼眸布满冰雪又充斥着烈烈恨火,让华雪颜看起来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艳妖恶鬼。      “这一别就是十年。孟伯伯,你有没有想我?”      华雪颜冷冷地笑,一脚踢在孟四尸体之上,眉角飞扬,“这份重逢大礼送给你们,不要太惊喜,后面还有更好的。”      她的神情她的言语,像极了狂徒疯子。李青秋回过神赶紧站出来张臂一挡,喝道:“雪颜你胡说什么!失心疯了不成!之豫呢,怎么也不看住人?”      华雪颜这才缓缓把目光挪到李青秋脸上,冷静地说:“我即便失心疯又如何?总好过那些丧心病狂的货色,更好过你们狼狈为奸的夫妻二人。”说罢她微微抬起眉梢,眼波婉转勾人,只不过却是意在勾魂索命。雪颜道:“你当然不想我是严霜影了,因为你已经杀死一个严霜影了,不是么?”      李青秋呼吸一紧:“胡言乱语!当真是失心疯了,来人!快来人!”      “外面没有人,我回来的时候都把人遣走了,任你再喊再闹,都没人听得见。”华雪颜的指尖掠过刀锋,寒笑彻骨,“还有,我在这院子外面浇了火油,你若敢跑,我便一个火折子扔出去。大家同归于尽。”      言毕,她抽出火折子放到唇边吹了吹,暗夜之中一点猩红熠熠夺目。      李青秋脚步踉跄往后一退,孟世德抬手扶住她,终于蹙眉看向雪颜,问:“你为何会回来?之豫在哪里?”      华雪颜若无其事用袖子把刀上血迹揩去,轻飘飘道:“这话问得奇怪。当年若不是孟伯伯你害我严氏,如今我恐怕还住在上京,半步也不曾踏出。是你赶尽杀绝,我被迫流放边关,以至于今天有了重归故里的可能。你造的因结的果,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孟世德不否认她的控诉,只是一味担心孟之豫:“这些陈年旧账待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之豫怎么样了?你是不是杀了他!”      “心疼儿子了?我父亲也是这般心疼儿女,却不见你曾几何时手下留情,饶我幼弟一条性命!”华雪颜突然凌空劈刀落下,把刀刃架在孟世德脖子上,恨极说道:“不妨告诉你,我不仅要取你狗命,连带着你的儿子、孙子,我都不会放过。你不是喜欢合家团圆?那就去阴间团圆,怎么样?”      孟世德闻言猛然一颤,以为孟之豫与君声已然遭了毒手,他耳边“嗡”的一声炸开,支撑躯体的脊梁骤然坍塌,整个人直直往后摔了下去。      “老爷!”李青秋惊慌失措扑过去抱住他,小心捧住他的头,哭泣唤道:“老爷,老爷您撑住,我去叫人来……”孟世德一时缓不过劲来,张口瞠舌欲说不得,只是使劲拿眼瞪华雪颜。      李青秋也抬头恨恨看向雪颜,喊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老爷向来待你不薄,你怎么如此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的是他!我父亲与他数年好友,信任至极毫不设防,最终下场却是家破人亡!”华雪颜毫无怜悯,甚至厌恶之意愈发浓厚,她居高临下看着二人,对李青秋道:“他卑鄙也就罢了,连着你也为虎作伥。你为何忌惮那个严霜影?想来冤案也跟你脱不了干系。烟霞是你的人,自然会听你的话在她药里下砒霜,还有孟四,时常送来自己捉的河鱼给孟郎,可见水性极好。水性这么好,潜在河里溺死个把弱女子不是难事。李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深爱这个男人?好啊,我遂你心愿,让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李青秋看着雪颜,见平素温婉纤柔的她满面煞气,冷冰冰的声音尽显戾气恨意,绝无放过他们的可能。从前李青秋只道华雪颜此人城府颇深且工于心计,以为顶多就是大户人家后院里那个独占鳌头的佼佼者,千想万想她也没料到,华雪颜其实不是狠角色,而是亡命之徒。      “老爷你不要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李青秋缓缓放下气得不能动弹的孟世德,含情脉脉地看了他片刻,手指拂过霜色鬓角,叹道:“这十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从未后悔。”说罢她诀别似的放开手,站起来笑了。      李青秋伸手握住刀尖,掌心鲜血淋漓:“你说对了也说错了,这一切是我心甘情愿,却非为虎作伥。因为,我根本是始作俑者。”      孟世德瞳孔一缩,扯扯嘴角想说话,喉咙齁齁出不了声。华雪颜也错愕了一瞬。李青秋没有回头看孟世德,继续道:“是我除掉那个严霜影,也是我杀掉你的家人。其实还有一条人命,你们都不知道,姐姐,也是因我而死。”      不知李青秋是不敢看孟世德还是其他,她说话之时只是看着华雪颜身后的香樟树,语气幽幽娓娓道来:“说来可笑,我手上这么多条人命都不惧,独独害怕那个小女娃。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姐姐时常去你家是为了什么。”      兴许是太想探知惨案背后的真相,华雪颜不知不觉松开刀柄,怔怔接话:“我母亲早逝,幼弟体弱多病不好养育,孟夫人知晓了心生怜悯,所以过来帮忙照看……”      “从小到大她都比我们任何人讨爹娘喜欢,讨亲友喜欢,甚至讨男人喜欢。因的就是这份心慈手软。”两行泪挂在李青秋脸颊,她咬着牙道:“从小我都临摹着她的样子,衣裳发饰、言谈举止……可是我再怎么学也不是她,不能嫁给她嫁的男人。”她哭着哭着又冷笑,“这么完美的一个李婉贞,谁都喜欢爱慕,唯独我恨、恨不得她死。”      “青……秋……”李青秋的话钻进孟世德耳朵,孟世德苦苦支撑着想爬起来,颤巍巍伸手唤她。李青秋垂下了眸子,装作没有听见,继续道:“毕竟是亲姐妹,要杀她我也是下不了手的。是故我找到姐夫,暗示姐姐和严友文有非比寻常的关系。然后,我穿上她最喜欢的衣裳,扮成她去了严府。”      “呵呵,我们姐妹很像,相貌七分背影九分,姐夫把我错认为姐姐,还不止一次。我故意纠缠严友文,和他在花园拉拉扯扯,姐夫看见怒火中烧,回家借酒消愁,等他大醉,我又穿着那套衣裳去找他……”      李青秋含笑抬眸:“我如愿以偿了,那是我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华雪颜本以为自己够癫狂,岂料眼前之人的痴念更胜一筹。她难以置信,嘴唇嗫嚅:“之后呢?你怕事情败露就陷害我父亲,杀人灭口?”      说到这里李青秋敛起痴迷,颓然摇首:“我从未想过要害死谁,我也没有想过要把姐姐取而代之。我只是希望借此留在姐夫身边,就算能当一名侍妾,我也欢喜得不行。”忽然她声色一变,几乎是挤着嗓子出声,“可是我没想到姐夫……他竟然忍下这份羞辱,对姐姐没有一句责怪。他爱她这么深,居然甘愿用杀死那个男人的方式来抢回妻子。我更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姐姐,竟然刚烈如斯,以死明志。”      “所以我说,我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李青秋无畏亦无谓,“我从姐姐那里偷来十年光阴,我顶替她陪在姐夫身边这么多年,我满足了。严姑娘,万恶之源是我,你要怎么样都冲我来,可是我求求你,求你放过老爷。”她给华雪颜跪下,仰头乞求,“老爷什么都不知情,他是被我蒙在了鼓里!还有除掉那个严霜影,也是我瞒着他偷偷叫孟四做的,他真的真的不知道。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很后悔年轻时意气用事,酿成大错……”      “呵——”      华雪颜仰着头笑,闭上眼泪珠滑落,觉得苦涩又荒谬。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事实?一颗错付芳心,造就她严氏一族灭亡,害了她一生!      哭过笑过,震惊过骇然过,难过过迷茫过……种种过去,华雪颜重新捏紧刀柄。      “苦衷缘由我不听,我只要仇人性命!”      华雪颜轻轻一推,刀尖就刺进李青秋胸口分毫。不过很快华雪颜停了手,因为李青秋紧紧捏住刀锋,用尽最后的生命哀求于她:“同为女子,我知道你没舍得害之豫,君儿是你亲生孩子,你肯定也不会伤他。雪颜,我求你,求你放过老爷……要索命就找我!我愿一命偿一命,我死就好,你不要伤害老爷,他是被我蒙骗,年纪又大了,你就发发善心好不好?还有,如果你真的伤了老爷,之豫晓得了怎么办?雪颜,你想想这些,想一想……”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李青秋祈盼能够打动铁石心肠的华雪颜,为孟世德博得一线生机。      可惜华雪颜听了只是略有怅然,神情冷凝如故:“我严家是二十八条人命,你一人死怎么够赔?”她微微地笑,“你放心,我不会再回之豫身边,他也不会晓得是我杀了你们。”      李青秋还想再劝:“你想想君儿!君儿是你亲儿子,血浓于水,你就忍心抛下他……”      “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抛不下的?”华雪颜定定看向孟世德,淡淡道:“杀了你们,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你们放心,只有死人才不会把秘密说出去,所以——我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亲眼目睹仇人的死状,我也会把所有一切带到地底,永远埋葬。”      言毕她浅浅地笑了,如释重负:“这样一来,之豫就能永远活在他那个世界里,他永远触摸不到你们肮脏的一切。还有我的君儿,我相信之豫一人也能把他养得很好。”      从她踏进上京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      眼见百般努力都付诸流水,李青秋绝望了,她闭上眼喃喃道:“好,也好……死了一了百了。”她突然身躯一挺,主动让刀刃贯穿了心房,鲜血顺着伤口滚滚流下。      “姐夫……”李青秋费力回首看孟世德一眼,“不要生我气,我对您……”      最后的深爱之语来不及出口,李青秋断了气。华雪颜狠力拔出刀,徐徐朝着孟世德走去。孟世德瘫坐地上,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华雪颜,眸子里似乎有些惊骇。      “孟伯伯,今日有我陪你,不要觉得害怕。”      “小影子……”      一道干涩的声音从门口飘来,说话之人因为急火攻心满嘴起泡,几乎都失了声。这一句轻轻的呼唤,是用尽了骨血吐出来的。      华雪颜手提血刀,错愕回眸。      孟之豫一身湿透狼狈不堪,胸前绑着君儿,正站在门口痴痴愣愣盯住她。华雪颜不知他是否刚刚到,更不知他听见多少。她只看见桃花眼里涌起的阵阵浪涛,似痛惜,似绝望。      “小影子,你是小影子……”孟之豫重复着她的小名,失魂落魄道:“原来你一早就回来了,原来你没有死,呵呵。”      他轻笑两声,满腔酸苦喷涌而出。他眼帘低垂,就像患病之人赫然发现自己得了绝症那般无力、痛苦。      “记得那日桥上初见,你望着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火焰。我以为你也对我一见钟情,哪晓得……”他把脸转开,艰涩出声,“却是、恨火骤燃。”    作者有话要说:写个BE肿么样?你们会不会打我…… 73 73、第七三章 相隔天涯 ...   “孟郎……”      “哐当”一声血刀落地,华雪颜腕骨一软,无措地张嘴,只是唤出了孟之豫的名字。她不由自出朝他迎去,孟之豫却匆匆后退一步,大喝一声。      “别过来!”      渴望相拥的脚步硬生生截住,华雪颜僵在了原地。只见孟之豫低低垂着头,使劲咬住嘴唇,字字从牙缝里迸出来:“不许过来,不要靠近我……不准、再利用我……”      淋了半夜的雨,回到这片繁华熙攘的温暖富贵地,孟之豫却觉得陷入了冰窟之中,冻得他五脏六腑都裂了、碎了。      华雪颜眼眶一热,又迈了一步,朝他伸出了手:“孟郎我……”      “叫你别过来!”孟之豫捏紧拳头骤然大吼,“我受够了你的欺骗,从今往后你休想再利用我做任何事!”他眼底通红就如受伤的兽,独自舔舐着伤口,不愿被人窥见那份隐痛。      忆起惊艳的邂逅,她挑开白纱幂篱,饱含风情地望了他一眼。只怪他当日瞎了双眼,只看见婉婉风流,却没发现烈烈恨火。      孟之豫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寒道:“我真傻,傻到家了。阿虓早说你跟着我另有目的,我不肯信……呵,天下人都看出来了,独独我看不出你的险恶用心,察不到你的虚情假意!”      满腔愤懑悲痛再也遏制不住,孟之豫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隔着水雾看向华雪颜,只有一道染血的萧索身影,他再三哽咽:“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欺上瞒下……这些计谋你用得很好,很好,我就是那身在迷局的糊涂蛋,活该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一晚上都没哭闹的君儿此时忽然醒了,哇哇啼哭起来。孟之豫一低头,泪水掉在了小家伙脸上,君儿哭得更厉害了。      “枉我还以为你愿和我白头到老,还给我生儿子。”孟之豫解下胸前的包袱,把君儿抱在怀里哄了哄,声色戚戚,“现在想来,你大概是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无法收场,于是添上一张筹码,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就算你再怎么过分,看在君儿的份上,我肯定不跟你计较……你就是这么想的,你生下他只是为了自保。从前我只道你刚烈,却是看走了眼,你是狠毒!”      “我不是。”华雪颜直直站在院子中央,泪水夺眶而出,辩解道:“我没有想过要利用君儿做什么事,孟郎你信我……”      孟之豫摇摇头,眼角哀垂:“那我呢?你有没有利用过我?你摸着良心说,你到底有没有利用过我?”      面对声声悲彻心扉的质问,华雪颜如鲠在喉,红唇翕然吐不出一字。孟之豫见之愈发寒凉,冷笑自嘲:“你看,你骗我这么久,这次却吝于再哄我一回。小影子……其实她十年前就死了,你是华雪颜,一直就是华雪颜。”      一滴水沿着他好看的下巴缓缓落下,刚好掉在君儿唇角,小家伙咂咂嘴吃到这份咸苦,重新嗷哭起来。仿佛是对父亲的悲楚感同身受。      华雪颜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坚固心房堡垒,在孟之豫闯入的一刹那轰然崩塌。她揪着胸口,首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无助:“我也想当严霜影,一辈子都当严霜影。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如果是严霜影,她如何撑得住被流放去边关的千里路途,她又怎么能在污秽的窑子里活下来!更遑论在兵荒马乱中苟且偷生……”她失声痛哭,“我怎么可能不恨!好端端的家被他们毁了,父亲死了,便再也没人把我护在羽翼之下。我挨饿受冻的时候有谁帮过我?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有谁救过我?我被人强迫的时候又有谁可怜过我!”      她捶打着坚硬的石地,放声大哭:“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可以原谅!我不能原谅!啊——”      孟之豫也被她连番的哭诉震撼,他流着泪说:“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会帮你讨回公道……”      “公道?”华雪颜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冷哼一声,“上京这里只有权势滔天、一手遮天,何来公道二字!讨回公道又怎么样,我父亲和弟弟能死而复生吗?要这样的虚名作甚,远不如手刃仇敌来得痛快!”她一转头指着瘫倒的孟世德,冷冷道:“他是你亲生父亲,自古忠孝难全,你若一早知晓真相,是不是可以大义灭亲!”      “我……”孟之豫被她问住,痴痴看着二人,心间挣扎万分,迟迟拿不定主意。良久,他才颓丧埋首,低低道:“我不能,我下不了手。”      “早知如此。”华雪颜整个人都在颤栗,她放缓了声音,“就算是利用是欺骗,我对你的心意没有作假。孟郎,我这样悲惨的一生,仅有的一点快乐是你给的,我一辈子的福气,因为遇见了你而被用尽了。”      孟世德大概是突然中了风,身体都不大听使唤了,而华雪颜又是坐在地上低低地说,尽管伤怀却没收手的打算。孟之豫望着二人,只觉得厌倦极了这样的场景。      他不想去分孰对孰错,他也不想再听任何人的解释。他想走,走得远远的,离所有人都远远的。      “别哭,我们走。”      孟之豫安抚着怀中的君儿,抱着孩子就转过了身。华雪颜登时一惊,大喊道:“孟郎你去哪里!”      孟之豫充耳不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华雪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要去追孟之豫,可又想起孟世德还活着。她回过头,捡起了血刀。      刀尖对准仇人,不共戴天的两人对视,华雪颜看见孟世德死灰一般的眼睛,已经了无生气。她思忖须臾,终于把刀放下。      “今天先不杀你。”      华雪颜匆匆跑出含清斋,方才还吵吵闹闹的宅院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寂寂暗暗似鬼魅深沉。孟世德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李青秋,奋力朝她爬了过去。可是最后,他只是拾起了李青秋身旁的火折子。      吹燃火星,孟世德背靠香樟树而坐。他抓起树下片片樟叶,迷恋地嗅着,老泪纵横宛如沟壑,镶嵌在他沧桑的面庞。      一点红光飞掠夜空,火折子沾上院门口的火油,很快烧红半边天。孟世德坐在树下,看着被火光映得愈发红艳的樟叶,无憾地闭上了眼睛。      “孟郎——孟郎——”      华雪颜追出大门,但是已不见孟之豫的身影。她站在街头彷徨,只能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孟郎你出来,不要躲着我,出来好不好?”华雪颜沿着街道苦苦找寻,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回应她的只有凛冽寒风。恍恍惚惚中,夜风把她带到了揽月桥上。      明月不当空,揽月桥摘不到星月,一仰头看见的是层层压抑黑云。华雪颜找不到孟之豫,双脚一软靠着桥边坐了下来,哭喊道:“你回来,回来……不要扔下我,豫哥哥,我不报仇了,我们远走高飞,你回来……”      正值她泣不成声的时候,忽然一道阴影袭来,笼罩住她的头顶。华雪颜惊喜抬头:“豫……将军?”      纪玄微在她跟前蹲下,默默揩去她脸颊的泪痕,这才幽幽道:“除了那一回,我从未见你哭得这么伤心。起来吧,我们该走了。”华雪颜推开他的手:“我不走!我要找孟郎,他不见了,还有我的君儿……”      “你清醒些好不好!”纪玄微抓住她的肩头,喝道:“你到底还在肖想些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与孟家势不两立,如今孟之豫又何尝不是恨你入骨?你以为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能?算了,影子,一切就此了结罢。我带你走。”      华雪颜不甘:“不会的!我和他还有君儿,他这么心软,肯定不忍心让我和君儿母子分离,他会回来的……”      “影子,他是男人,男人和你们女人不一样。”纪玄微怜惜地摸摸她额角,“女子常常口是心非,又多愁善感。你所谓的仇恨,已渐渐被时光磨平。而男人就算再懦弱再窝囊,可骨子里的硬气是改不掉的,我们最不能原谅的事情,是背叛。”      华雪颜怔怔盯着他,仍是不肯相信。纪玄微对上她哀愁的美眸,真切道:“相信我,天底下没有任何男人能接受这样的欺骗背叛。孟之豫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      华雪颜眼帘一合,睫毛瑟瑟发抖:“我不信……”      尽管言语如此,可心中信念已经摇摇欲坠。      纪玄微索性抱起了她,把她圈进怀中,温柔道:“影子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次机会?”他低唇亲吻她的额头,“我们也会生儿育女,我们也能长相厮守。我早已经放下了过去种种,所以重新开始好不好?还有叶子,我和你一起照顾她,明天我们启程去南楚,我打听到一位能治眼疾的大夫。”      他抱着她走下揽月桥。她缩在他怀中,揪着他衣襟抽咽不停,泪水都穿透了厚厚棉帛,浸湿他的心房。      二人渐行渐远,不远处孟府的方向火光冲天,亮如白昼。这时,阴暗潮湿的揽月桥底下,从青苔密布的地方钻出来一个人,怀抱襁褓。      他怀中的婴孩乖巧安睡,他抬起暗红的桃花眼眸朝着光亮的地方凝视许久,终于还是选择背道而驰。      一步也不曾停下,一次也不曾回眸。 第七四章 地藏箴言 ...   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      华雪颜穿着厚厚的裘衣,从净慈庵里接出了叶子。纪玄微也卸下戎装,披着黑色大氅等候在马车旁,肩头落满皑皑雪花。      “阿姐,我们去哪里?”      叶子问华雪颜,华雪颜给她双手套上狐狸皮暖套,淡淡道:“去南楚。”叶子笑着问:“听说南楚温暖四季如春,阿姐你是专程带我去过冬的么?”华雪颜轻轻“嗯”了一声。      叶子眉开眼笑:“将军也一起去呢,你们对我真好。”她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君声呢?阿姐你怎么没把他带来?”      一提起此事,华雪颜的心就像被人揪住,她哽咽道:“君儿他……奶娘带着的,小孩子不宜出远门,容易得病。”      纪玄微察觉到她的痛楚,赶紧过来催道:“收拾好了没?走吧。”      华雪颜和叶子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积雪的道路,咯吱咯吱的。天寒路滑,马儿走得很慢,叶子有种坐轿子摇摇晃晃的感觉,一路都在笑。而华雪颜则幽幽盯住脚下,心绪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晚的大火烧毁了孟府大半宅邸,孟世德和李青秋也成了两具焦尸。此事惊了上京显贵,刑部派了人勘察,然后衙门也意图寻找孟之豫回京治丧。可是衙役去了孟之豫上任的并州,却发现他根本没在那里,倒是捡到一群不明所以的家仆奴婢。之后又再回上京寻人,孟之豫依旧不见踪影,连带着他的妻儿,也一同消失了。      孟府的丧事是同宗族的人一起操办的,之后这件事被上京百姓暗中念叨了好几个月,慢慢地消亡在初冬的大雪之中。      华雪颜用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孟之豫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车外雪花大如鹅毛,落在车厢顶部竟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叶子凝神听着雪落的声音,眼睛一眨一眨很是乖巧,可就是少了一份能够视物的灵动。      “叶子。”华雪颜低低唤她,去牵住她的手,“如果能看见东西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叶子抿嘴笑道:“当然高兴啊!我好想好想看看阿姐,看看将军,还有看看外面的雪……”说着话叶子又撇撇嘴,略微伤感道:“说是这么说,反正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想想而已。”      华雪颜抱住叶子的脑袋,泪花盈盈:“天下间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会让你重新看见东西的,我保证。”      叶子缩在她暖煦融融的怀里,娇羞笑着点头:“嗯,我相信阿姐。”一瞬间叶子又忽然忧虑起来,心生恐惧,“阿姐,我们上次在半山亭碰见的那个人……你还有没有再见过他?”      “没有,他肯定已经回西越去了,你不要怕。”华雪颜一边抚慰着叶子,一边却轻轻撩起窗帘一角,往蜿蜒的道路后方看去。      叶子心有余悸:“他离我远远的就好……”      漫天雪雾中,远远有一个小黑点跟着他们,亦步亦趋,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华雪颜知道他是谁,草草看了一眼便又放下了帘子。      那人透过一小块缝隙瞥见叶子清丽的笑脸,不觉微微一笑,驱着马儿继续跟了上去。      此番前去南楚寻医的路途遥远,走了小半月,终于踏进这个暖春国度。这一夜因为着急赶路,众人错过了落脚的客栈,只寻到一处破庙暂且安身。      破屋漏瓦,华雪颜在香案边上寻了快稍微干净点的地方,铺上车里拿出的垫子,这才牵着叶子徐徐坐下。纪玄微在门口拾来一堆柴禾,升起一团火。然后他又特意烧亮两个火把,拿出去插在破庙门口。      “这里说不定有狼,野兽怕火,看见有光就不敢靠近了。”纪玄微这般一说,从包袱里取出干粮饮水递给华雪颜,“吃些东西,明早咱们再继续走。”      华雪颜最近愈发沉默,她默默接过东西分给叶子,自己只喝了少量的水,然后便搂着叶子睡了。纪玄微见状失落垂眸,看着缩成一团的姐妹二人,轻轻解下自己的披氅盖了上去。      明晃晃的火光照耀着破败庙宇,纪玄微盘膝坐着无心睡眠,习惯性打量了四周一回,发现这里供奉的是一尊地藏菩萨像。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是华雪颜却俨然善男信女的模样,时常出入寺庙,还会说一些佛偈。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纪玄微突然想起在上京的那一次,他带着叶子去见华雪颜,她跪在菩萨前说的那句话。当时她满怀仇恨,大仇未报自是不可能跟他相好,可是如今呢?      寂夜里他沉沉叹息:“即便什么都空了,你还是不愿回头。”      “其实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忽然,本该睡着的华雪颜幽然睁眼,轻轻起身给叶子拢好披氅,声音浅浅的,“将军,陪我去外面站站吧。”      夜凉如水,两人踏出庙门,站在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望着远处黑乎乎的山头,不约而同都沉静下来。      华雪颜目光放得悠远:“翻过那座山头,大概就该到了罢。”纪玄微负手在背,点了点头:“据说那位高人隐居在大都城郊,属隐门一脉,其医术精妙足以起死回生。我们这番前去拜访,一定有所收获。”华雪颜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尚在熟睡的叶子,道:“还好有这一线生机,不然我这辈子都无法安心。她的父母因我家而死,她又是被那群人弄瞎了眼睛,若不是跟着我,她又怎么会被西越人……我欠她太多了。”      “莫要责怪自己,你也吃了很多苦。”纪玄微不动声色揽住她肩头,拥她进入自己温暖的怀抱,“影子,叶子治好了眼睛以后,我们就成亲罢。”      华雪颜顺势靠在他怀中,闻言睫毛一颤,却是避而不答:“诸人只知地藏菩萨的八字箴言,却从来无人探询过她为何要长留地狱。呵,世人都被骗了。”她抬手握住纪玄微的掌,揉着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徐徐道:“佛前檀香缭绕,却不敌那人的蛊惑之香。大概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太妖冶太异香,所以地藏菩萨才会沉湎其中,不愿成佛。”      说罢她抬起了头,眼中光芒大亮,含着几分诡异。她冲他笑:“她本为除孽下到地狱,最后却反被地狱所惑,生生世世都沉沦下去,无法做回清心寡欲的佛了。”      纪玄微瞳孔猛地一缩。她不是在说地藏,她是在说自己。      她为了复仇接近孟之豫,最后却被反噬,竟为孟之豫抛弃血海深仇。即便如今孟之豫不在,她也不愿从那份苦心编织的情网中走出来,她甘愿被缚死其中。      生生世世,沉沦不醒。      她含笑望着他,目光里已找不出一丝暧昧,眼珠子透出坦坦荡荡的清明。纪玄微没来由惊慌,赶紧装作不懂她言语中的暗示,只是道:“就这么定了,等叶子眼睛好了,我们就成婚。”他害怕极了会失去她,急忙把她紧紧搂住,重复道:“我们成婚。我欠你的,影子,我们成婚。”      华雪颜没有着急推开他的怀抱,反而抬手搭上他的背脊,缓缓抚着,道:“将军你不欠我的,真的,什么都不欠。”她已经不恨他了,所以她能够坦然面对那件事,“那次只是无数巧合下的错误,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上天注定要你我发生这一场。其实我们就像两条去往不同地方的平坦大道,虽然有可能会在某处交集,最后还是落不到一个终点。”      “将军,我早就不恨你了,很早很早之前就不恨了。而且,也不爱了。”      纪玄微眼眶一酸,热泪滚下:“可是我还爱你,影子,我一直一直都爱你!我没有办法不爱,也没有办法忘记,我不能想象有朝一日失去了你……”      “可是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华雪颜含着泪仰望他,“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对不对?不能那么任性的。”      纪玄微张张嘴:“我……”      “嘘。”华雪颜覆唇上去堵住他的嘴,阖眸伤怀,“如果你是三年之前说这句话,我也必定还你这句话。但是我们错过了,就回不去了。”      她不带情|欲地亲了他,让他彻底无力翻身。纪玄微的肩膀轻轻抖动起来,背脊一抽一抽的,纵使他英伟刚毅若神,此刻却也撕心裂肺。      “不要,影子不要这样,我求你……”      华雪颜不再理他,又转身走进破庙,挨着叶子睡了下来。熟睡的叶子似乎被打扰到,于是翻了个身背对她。华雪颜牵过披氅给叶子搭上,也睡下了。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叶子紧紧咬住袖口,鼻腔里细细地哼,泪水沿着双颊哗哗涌下。      纪玄微在门外站了一夜。      翌日,众人重新收拾上路,纪玄微顶着乌黑的眼眶一言不发,通身颓然又重了几分。二女上车,马车刚刚行了几步,又突然停下了。      华雪颜探出头一问:“怎么了?”纪玄微从车上跳了下来,拔刀去戳了戳路边的野狼尸体,虽有疑惑却还是摇头:“无事。大概是山里猎人的东西。”      很快三人继续赶路,华雪颜无意瞄了狼尸一眼,只见伤痕新鲜且血迹还未干透,约莫刚死不久。待他们走了没多久,后面又有一人骑马路过此地,他裤腿染了血,手上还绑着绷带。看见野狼尸体,这人用剑砍下了狼尾巴当战利品,挂在了马鞍之上。      进入大都地界,纪玄微很快找到了那位柳姓高人所住的地方。是在一处种满梅花树的山上。      他率先去叩门,可迟迟无人回应,几人吃了个闭门羹。华雪颜不甘心,于是放开叶子绕过前门,走到后院外墙去探了探。      “咯咯……不要挠我肚子啦,里面有小宝宝哟。”娇憨少女的声音从里面飞了出来,华雪颜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咻咻,过来吃饭了。”这是另一道嗓音,听起来大概是位中年妇人。华雪颜正在思虑之中,脚下不留神踢到小石头,发出了小小的杂音。      “谁!”      突然一声冷喝,转眼间一红衣妇人跃上墙头,手持铁鞭看着底下的华雪颜,横眉冷竖:“来者何人!”      华雪颜抬头看她,只见此女红衣烈烈英姿飒飒,英气十足。不过年纪却有些大了,约莫有四十岁。华雪颜赶紧福身:“小女子斗胆打扰,请问夫人,这里可是住了位郎中?”      红衣妇人眉眼划过不耐,挥鞭道:“什么郎中郎西的,没有!这儿不欢迎外人,快走。”      “婶婶,是谁呀?”      后门开了钻出个少女,正是方才娇笑的那位。只见她穿着宽松的衣衫,小腹高高隆起,眉眼明明还稚嫩得紧,却已经是要当母亲的人了。      华雪颜一见她,不禁脱口而出:“情妹妹?”      她不就是左世子家的白鹤仙姑!      情岫黑溜溜的眼睛盯住雪颜看了一会儿,登时咧嘴一笑:“哎呀雪姐姐是你啊!快进来坐。”她热情抓住雪颜的手,回头对红衣妇人介绍:“婶婶,这是我的朋友呢。”      红衣妇人见二女认识,这才神情缓和一点,把鞭子收在腰间盘着,豪气招招手:“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终于把咻咻放出来打酱油了~~~ 75 75、第七五章 眼盲心盲 ...   “医不好。”      柳姓大夫是情岫的叔叔,他回家后给叶子仔细看了眼睛,之后把华雪颜叫到一旁,不冷不热扔给她三个字。      华雪颜热切的期望顿时凉到底,她追问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么!您开几幅药试试,要不施针也行!”      柳逸摇头:“十多年的旧伤,经脉阻滞不通早就废了,任凭神仙也难续上。”说罢他微微蹙眉,似有迟疑道:“除非……”      华雪颜登时重燃希望:“除非什么?”      “换眼。”柳逸脱口而出,“寻一双新眼给她换上,大概有六成的可能复明。”话虽如此,柳逸却显得不太轻松,“但是不能要死人的眼,死眼经脉已被凝血堵了,换了也无用。可要取活人的眼……此事我是不会做的。”      旁人听了这句话或许早就心惊肉跳了,但华雪颜闻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抿住了唇。      柳逸见她不语,长袖一挥:“你们走罢。其实眼盲或许并非坏事,最重要的是人心不盲。”      “柳先生。”华雪颜喊住了他,垂首敛眸隐藏情绪,“如果我找到自愿换眼的人,您会不会给她换?”柳逸一怔:“怎会有人愿意?”      “您先说换不换。”华雪颜抬起眼睛,执着而坚定地问,“只要对方愿意,您会换的,是吗?”柳逸沉默了半刻似在纠结,最后还是点点头:“姑且一试。”      华雪颜听了微微一笑,朝他福身施礼:“多谢先生。请您宽限两日,我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两人正说着话,情岫挺着肚子从屋里出来,歪着头问:“治得好么?”华雪颜展露微笑:“柳先生说尽力一试。”情岫眯起眼笑了,天真无邪:“叔叔很厉害的,一定医得好你妹妹。”      这时纪玄微也走出来,望了望众人却把目光定在了情岫肚子上。情岫一见他,登时露出有点害怕的神情,缩到了雪颜身后,双手紧紧捂着肚子,怯怯伸出半张脸:“你干嘛盯着我看?我都走这么远了,不会坏了纪小姐和九虎相公……左虓的婚事。”她语气酸酸的,娇憨中有几分难过,妖媚的眸子里都起了雾,“哼,是他不要我的,我才没那么厚脸皮还回去求他……”      纪玄微迟疑道:“这孩子……”他话都没说完,情岫赶紧否认:“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唔……我娶了新的相公!”      情岫从来不会撒谎,大话说起来也不伦不类,纪玄微明知晓她胡诌也不好意思拆穿,尴尬咳了一声不再追问。一转眼瞥见华雪颜深深颦眉,都是化不开的愁云惨雾。      得情岫照拂,当夜雪颜一行歇在此处。入夜,华雪颜和叶子缩在一个被窝里说话。      “阿姐,”叶子依恋地抱住她手臂,甜甜笑道:“我想起咱们小时候,我不愿跟奶娘睡,非要和你挤一张铺,晚上还抢被子。”华雪颜含笑摸着她的头,道:“你从小就爱黏我,是我的小尾巴。”      叶子嘻嘻地笑:“尾巴就尾巴,你走到哪里都休想甩掉我。”华雪颜闻言眸子一紧,却没说什么,而是起身就坐,端着叶子的肩头说:“来叶子,让我好好看看你。”      叶子坐着,灰暗的眼睛凝在一处,长长的头发从耳后垂到胸前。她有些羞赧:“好端端怎么要看人家?阿姐你在瞧什么?”      “瞧我的叶子啊,已经长大成人了。”      借着纱帐外微亮的烛火,华雪颜细细端详着叶子,纤柔的指尖掠过她的肤发鼻眼,喃喃自语:“头发又浓又密,你这一小股辫子,比许多人一头青丝还多。”      叶子抿唇微笑:“阿姐的意思是说我头发多见识少了?”华雪颜口气轻快:“没呢,我们家的女孩儿头发都长得好,梳云鬓最好看。不过……情丝太多,也容易伤身。”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轻轻松松,可仔细一看,眼角已然湿润了。      “唇若桃花肤如凝脂,鼻梁笔直,鼻尖微微有些翘,还有耳朵,耳垂厚厚的,是有福的样子……”华雪颜一寸一寸摸过叶子的脸,为她形容她的长相。叶子认真地听,对自己的长相充满好奇期待。      “那我的眼睛呢,是什么样子?杏眼凤眼吊梢眼?”叶子很急迫地问眼睛的形状,华雪颜的掌在她眼前掠过,柔柔道:“都不是。我家叶子眼若镜湖,可盛秋水,亦可映星辰。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哪里!”叶子娇嗔一声,“还盛秋水呢,阿姐你是笑我爱哭吧!”华雪颜的指腹摩挲过她眼角,“我是说真的,你很美,眼睛也很美。”叶子张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轻轻叹了一口气:“再美也没用,又看不见东西,也不晓得柳先生是不是真能医得好……”华雪颜安慰道:“放心,柳先生很有把握。”      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姐妹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阿姐让我也摸摸你吧!”片刻后,叶子突然提议,“以后若真能看见了,我可以对比一下,到底是想象中的阿姐漂亮呢,还是真实的阿姐更漂亮?你说好不好,嘻嘻。”      “好。”华雪颜牵起叶子的的手放上自己脸颊,“可要摸得仔细一些。”      冬季散去,报春花开,雪却融了。      治眼宜早不宜迟,柳逸先给叶子开了活血通筋的方子吃着慢慢调理。华雪颜每每陪着她,亲自监督她饮下或酸或苦的药汁,一滴都不剩才罢休。纪玄微也一直陪着她们。      不知不觉,小半月过去了。这一天忽然有东晋的人上门找纪玄微。      纪玄微不悦,闲适的心情忽然凛冽起来:“何事。”来人看打扮约是军中将士,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密封书信:“陛下急召将军回京!”      拆开书信,里面是黄色绢帛写的圣旨,大意是晋越边境又起争端,所以晋皇要纪玄微立即进宫面圣。纪玄微把信紧紧攥在掌心,回头看看坐在廊下的姐妹二人,难以抉择举棋不定。      思忖许久,他还是告知了华雪颜和叶子实情。叶子一听可能又要打仗,胆战心惊不已,华雪颜自是沉稳如常,淡淡道:“你去你的,我跟叶子留在此处治眼睛,反正无甚起色,继续喝着药就是了。”      纪玄微有些不放心:“那你们留在此处,等我回来。”华雪颜无所谓挥挥袖子:“那是自然,没治好我们才不走。”      纪玄微转念一想也是,他快马加鞭十来日就能打个来回,叶子的眼睛一时半会儿肯定也好不了,华雪颜这么心疼这个妹妹,定然不会为了避他而趁机逃走。于是他草草收拾了行囊,跟着来人便出发了。      “将军等等。”临行之际,纪玄微本以为华雪颜不会送行,可她却追了出来,手里多了个包袱。她把包袱塞给他,就像妻子送别相公那般,敛着眉似乎不舍:“路上小心,记得用一日三餐。别光顾着惦记我们,正事要紧。”      纪玄微心头一热,抱住她在耳畔许诺:“等我回来。”华雪颜不置可否,微笑回抱了他:“嗯。快走吧,耽搁了面圣的时辰不好。”      纪玄微放开她,纵身上马,衣角飞扬若行云流水。他拽着马缰对她微笑:“我很快就回来,等我。”华雪颜站到马头旁,微微仰起脑袋,一如他们初见当日,她钦佩又期待地看着这位盖世英雄,眼睛里跳跃着别样的火光。      纪玄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了,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华雪颜摇头,说的话莫名其妙:“将军,我会记得你。”      纪玄微一怔,却很快释然,严肃的脸展露笑容:“我自然不让你忘了我。”      一声驾马吆喝,纪玄微如箭一般飞了出去,转瞬就跑得老远,身影被扬起的灰尘彻底遮住。等尘埃落地,他已不见。      纪玄微走的第二天,华雪颜端来一碗药给叶子。      “叶子,柳先生说这副药喝了就会有起色,不过可能要昏睡几日。你不要怕,就当是美美睡一觉做个梦,梦醒了就能睁眼看见东西了。”      叶子乖巧喝完一整碗浓浓的麻沸散,意识很快沉沦下去,恍恍惚惚中仿佛听到华雪颜在和柳逸说话。      “你考虑好了?”      “嗯,我想让她看得见。这是我能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柳逸叹息:“唉……你何苦自己……唉。”      “不瞒先生,从前我养了一个小丫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用她的眼换我妹妹的眼。不过最后我放她走了,就当是我心软了吧。先生您有句话说得很对,不怕眼盲就怕心盲,我虽然眼睛看得见,但这颗心早就被陈年旧恨蒙蔽了,以至于犯下大错。而叶子和我截然相反。”华雪颜也喝下一碗剂量减了一半的麻沸散,主动躺到叶子身边,“我看不看得见已经不重要了,但叶子该有一双好眼睛。”      她在叶子耳边轻轻地说:“你已经是大人,以后要学着自己生活。阿姐只能送你到这里。”      柳逸已知再劝无用,于是给姐妹二人施术换眼。一刀下去,远在千里之外的纪玄微忽然心头猛然抽搐,痛得他蜷缩在马背之上。      他回头往华雪颜所在的方位望去,却只见到路边一树红叶繁繁,月洒白霜影影曳曳。    作者有话要说:念咒语:我不虐我不虐…… 76 76、第七六章 君颜不见 ...   拆了眼上的白布,叶子看见了光,看见了模模糊糊的人影,就是看不见华雪颜。      华雪颜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纪玄微刚回上京,送信给他的人就藏进了汹涌的人潮当中,隐匿无踪。他去军营一问,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是了,往常在边关是华雪颜帮他管理文书,她自然有机会接触到圣旨密信。以她这般聪慧伶俐,仿照笔迹伪造一份易如反掌。      他马不停蹄又往回赶,只见到了刚刚恢复视力的叶子。纪玄微疯狂抓住她,逼问她华雪颜的下落。      叶子看着他乌黑的眼眶以及下颔长长的胡茬,流着泪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将军,您帮我找她回来好不好?”      这个女人狠心如斯,竟连妹妹也不要了!      纪玄微恍如雷击失魂落魄,颓丧地摔在地上,包袱散落下来,掉出里面一张花笺。      打开一看,区区两句,短短十来字。      “君恩于心,君颜不见。白骨入冢,重逢黄泉。”      将军,我会记得你。      这么深刻的纠葛,两人皆是无法忘怀。她说了一辈子都会记得他,可铭记归铭记,相见却已是虚妄痴想。直到死,也不见。      眼眶很热很痛,但偏偏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滴小小的泪花也无法流出。纪玄微捏着这张花笺沉重迈步,茫然四顾,没有目标不知终点。      叶子迈了迈脚,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梅花开了一季谢了一季。等到花开花落几回,转眼数年过去。      还是南楚大都,京城郊外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华雪颜已在此安家住了四年。骤然失明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学着怎么走路才不会被绊倒。还好她素来聪慧灵敏,如今不仅能生火烧饭,甚至还可以挑水洗衣,独立生活在了破旧的农家小院。      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柳逸留情,他没有剜出姐妹二人的眼调换,而只是挑取了华雪颜眼角细弱的经脉给叶子续上。是故华雪颜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二,脸上没有骇人的大窟窿,不过眼珠子有些僵凝罢了。      村子里的人少,乡邻们皆是古道热肠之人,对着眼盲的雪颜也颇为照顾。她在院子里喂了好些鸡鸭,平日就把鸡蛋鸭蛋攒起来,每隔一段日子便托隔壁的嫂子拿去集市上卖了。除此而外,村里刚刚开蒙的孩子有时候也到她家里来,她教他们两句简单的诗词,孩子的爹娘便送来米油白面当束脩。眼睛看不见了,手还可以写,华雪颜从前就擅写文书,所以偶尔也代笔写信,收两个铜板意思一回,还能添置点针线类的小物什。      清贫的日子大体还是舒心,在此几年也只发生过一件闹心事。每个地方总有些地痞癞皮之类的人物,见到雪颜一个瞎眼寡妇又漂亮,便起了那欺侮的心思,半夜偷偷翻过院墙想行凶。孰料这下流胚刚刚猫进屋,还没摸到床沿,便被警醒的华雪颜发觉,顿时招待一顿好打。她本来就有武艺傍身,再者夜里更是利于她出手的,于是雪颜把此人踢到在地先折断胳膊脚踝,叫他动弹不得,这才出门喊了邻居来。      很快乡邻们听到动静,匆匆举着斧头柴刀过来,只见华雪颜衣衫齐整倚在门口,院子中央躺着断了手脚的倒霉鬼龌龊货。男人们七手八脚把这人绑起来送官,婆子大婶则上前关心华雪颜有没有事。      “阿雪你咋样?”      华雪颜微笑道:“我半夜听见外面有细细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哪家的猫过来窜门,哪晓得却是遭了贼。还好我院墙底下有把锄头,他定是跳下来被绊倒,所以才发出这么大动静。我这就赶紧出声喊人了,放心吧,没丢什么东西。”      一两个存了看笑话心思的妇人好生失望,随口安慰了两句便结伴回自家屋睡了,一路上哈欠连天。余下的都是些真正直爽热忱的乡下妇人,帮着华雪颜清理了院子,又陪她回屋坐下说了半宿的话。      “阿雪啊,虽说你这屋左右两边都挨着人家,可终究是不大安妥。不如你搬到俺家去住?俺给你腾一间宽宽敞敞的亮堂屋出来,保证你住的舒服!”      华雪颜好言婉拒:“我怎么好意思给你添麻烦。吴嫂,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真的没关系,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正在检查窗户的王寡妇听见,回头瞪了吴嫂一眼:“咋能叫阿雪去你家!你男人和公公都住那屋,另外还有个没娶媳妇儿的小叔子。阿雪住过去像什么话?到时别人说闲话都淹死你!”王寡妇拍拍手上的灰,热络地邀华雪颜,“阿雪你还是去跟我住,咱家没乱七八糟的男人,你正好跟我搭个伴儿。”      吴嫂一听不高兴了,撅嘴道:“你家狗蛋不是男人啊?”      “呸!”王寡妇一跺脚,叉腰道:“我儿才七岁,毛都没长齐算哪门子男人!你少给老娘胡说八道,就算狗蛋长大了,阿雪也是他的姨,亲亲的姨!我看谁敢说姨母和侄子的坏话,撕烂她的臭嘴!”      王寡妇丈夫早逝,独自辛苦抚养儿子,所以性格泼辣嘴刀子又利,一般都没几人敢招惹她。吴嫂不敢顶撞,翻翻眼小声道:“甭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不晓得你打什么如意算盘,你不就是想让阿雪多给你儿子教些诗文……就狗蛋那二楞子,学了也白学……”      华雪颜耳力灵敏,听到这里害怕二女吵起来,于是赶紧岔开话:“嫂子们说的是,我一个人住是不好。诶,不知哪里有卖狗的?我养只看门犬好了,有个风吹草动也能吠两声报个信儿。”      话已至此,吴嫂也不好意思再提旧茬,道:“俺叫俺男人明儿帮你问问,有狗崽就直接买了送来,从小养的狗才跟你亲。”王寡妇见不得吴嫂要占头功,眼睛一转就说:“我娘家的大黑要生了,到时候我牵一只过来。这种黑狗凶,一嘴下去都能撕开半个膀子,养来看家最合适!”      过了几天,吴嫂和王寡妇果然一人送了一只狗崽子来,一黄一黑。华雪颜看不见狗儿的颜色,只摸到一条狗耳朵上有个小缺缺,像被咬了一口的月亮,于是便叫它月月,另一只小狗圆滚滚胖乎乎的,所以叫圆圆。      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可人散了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重聚的那一日。      “月月圆圆。”      乡下土狗长得快,没多少日子都快有华雪颜膝头高了。她每日早上把隔夜剩饭用开水泡了,洒些干肉沫子进去拌好,就端到门口叫狗儿过来吃。肉沫子其实是屠户不要的猪牛下水,贱价买回来焯掉血水,切成一块块晒干后储在坛子里,每次喂狗的时候抓一把,一坛子能吃好久。她还是不习惯给两条狗儿喂生食,又不是狼呢,干嘛喂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也不指望这两只狗儿干多大的事,平日里能看个家防个贼就好。      经历过这么多,她的心境渐渐变了。若说她以前是含着锋利棱角的冰山,摸一下都能鲜血淋漓,但现在冰雪已融,煦煦春水浇融了大地,滋润了万物。      正当两只狗儿赫嗤赫嗤吃得香,木门上绣了的铜圈哐哐响了几声,轻轻儿的就像风吹。不过华雪颜知道是有人来串门了。      “就来。”      她冲着门口知会一声,站起来轻车熟路就朝大门口走去,拉开门微微偏头,无法视物的眼睛对着门外一株槐树,微笑问:“谁呀?”      门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华雪颜不着痕迹嗅了嗅,闻到些许木屑的清香,外加一缕槐花甜味。她又问:“您找谁?”      “你眼睛看不见吗?”      终于有人说话了,但声音却是从底下传来,华雪颜循声低头,对这位嫩声嫩气的小孩儿道:“嗯,我看不见。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啦,我跟我爹才搬来两天。”这孩子说话很伶俐,处处透着股机灵劲儿,“姨姨,您府上要不要做桌子椅子柜子?我爹的手艺顶呱呱,用的木料也是上好的,做出来的东西又结实又好看,保证几十年都不坏个角儿!”      原来是个木匠。      华雪颜含笑摇头:“我不缺什么,要不你去隔壁问问?前几日他家的推车坏了个轮子。”      “啊……”小孩儿声音非常失望,伸头往院子里望了望,正巧看见一条断了腿的小板凳。他登时一喜,缠着雪颜道:“姨姨,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您就可怜可怜我,做点什么好不好?哎呀,你的板凳坏了只腿儿,我爹给你换个新的,不好不收钱。姨姨,求你了……”      小孩儿抱着华雪颜的腿哀求厮缠,华雪颜伸手摸摸他头顶,从身高上估计这孩子可能也就五六岁。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讨生活,想来也是很不易吧……      华雪颜怜惜他,道:“……好吧。不过你得叫你爹过来才成。”      “我爹就在我身后呀。”孩子天真无邪地说,华雪颜略略惊讶,既然来了怎么不出声,反倒让一个小孩儿招揽生意?      孩子看出她的疑惑,笑呵呵道:“姨姨,我爹爹不是害羞哦,他不会说话呢,嗓子坏了。”      原是如此。华雪颜释然,退了一步侧开身子:“师傅有劳了。”      看不见这木匠的样子,亦听不见他的声音。片刻后华雪颜听见装着锯斧刨子的工具箱哐啷啷,还有男人的脚步声过来,察到一道风掠过眼前,木匠已经进屋了。      他身上携了些许原木青涩微苦的芳香,还有淡淡的槐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有没有感动死!!! 77 77、大结局 天造地设 ...   “姨姨,就您一个人住么?”      哑巴木匠在旁修理凳脚,锯子划过木头的声音喀吱吱。华雪颜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听那小孩儿说话。      她摸着吃食的狗儿,道:“还有它们陪我。”这孩子看见眼睛一亮,跑上去扯住一条狗的尾巴:“胖乎乎的真有趣儿,起名字了吗?”      “耳朵有缺的叫月月,另一只叫圆圆。你自个儿瞧瞧。”华雪颜微微偏头,寻找到孩子所在的方向,问:“你叫什么名字?”      “还没起大名呢,我爹找我的时候就会摇铜铃,所以别人都叫我小铃铛!”小铃铛嘻嘻地笑,也不怕凶巴巴的黑狗,跑过去揪住狗耳朵要瞧上面是不是有缺缺。      “铃铛啊……”华雪颜闻言略略失神,怅然怔了片刻,很快又笑了,“很好听的名字,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叫铃铛的人,不过是女孩子。”      小铃铛怀抱月月,努嘴道:“我是男孩儿。”      话音一落叮铃铃的清脆声响起。原是哑巴木匠修好了凳子,摇响铜铃示意儿子告诉华雪颜。小铃铛飞快跑过去跟父亲交流了一番,然后端着凳子跑回来,拉起华雪颜的手要她摸:“姨姨您瞧,这个凳子可结实了对吧?”      华雪颜摸着散发出新簇味道的光滑木头,含笑颔首:“嗯,很好。小铃铛,问问你父亲要多少钱?”      “这个……其实也不值两个钱,我怎么好意思要嘛。不过以后您可要常来关照我家生意。”小铃铛口气老道,说话间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他显得极为尴尬,赶紧捂住肚子,有些委屈地说:“一大早起来还没吃饭呢……”      “我做碗面给你。”华雪颜怜惜这个孩子,又想着好歹别人帮了忙,总归还是该请顿饭的。于是冲着木匠大致所在的地方喊了一声:“师傅,在我家吃了再走罢。”      哑巴木匠不会说话,只有腰间铜铃被风儿吹得轻轻响。      小铃铛去鸡舍摸出两个热乎乎的蛋,是早晨才下的。华雪颜生火和面,烧开水把揪好的面皮子扔进锅里煮熟,捞出来沥干水,又放油炒蛋还有豆干做成臊子,浇在了面皮子上,最后撒上一把切得细细的葱花。      她煮了一大钵端出去,院子中央支好了吃饭用的小木桌子,两父子已经坐下了。小铃铛闻着面汤香味舔舔嘴,拍手道:“好香呀!闻起来就想吃。”      华雪颜放下碗,笑道:“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口味。”她把筷子递给哑巴木匠时,指腹摸到了他粗糙的手掌,遂道:“师傅不要客气,多吃一点,不够厨房里还有。”      哑巴木匠一丁点儿声音也没发出,倒是小铃铛呼溜溜吸了两口面,含糊不清地说:“我爹说谢谢您啦……唔,真好吃……”      一大钵面被父子俩吃了个底朝天,连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华雪颜收拾碗筷要去洗,却被小铃铛拉住了衣袖。      耳畔有人疾步生风,等她回过神往桌上一摸,用过的碗已经不见了,倒是墙脚放着水缸的地方响起哗啦啦的舀水声。      “姨姨你坐着,让我爹爹洗。”小铃铛拉着华雪颜不让她动,华雪颜赧然:“这不行,你快放开我,我去洗。”      “不啦不啦,你去休息嘛!”      华雪颜拗不过这孩子,最后被他拽到竹椅上坐下。她哑然失笑,摸着小铃铛的头感慨道:“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你娘很有福气。”      此话一出,刚才还兴冲冲的小铃铛顿时萎靡丧气,垂头委屈道:“我没有娘亲,爹爹说她死了。”华雪颜微微一愣,安慰道:“如果她还活着,见你这般可爱乖巧,一定会很高兴。”      小铃铛酸溜溜地说:“但愿吧。姨姨您有孩子吗?”华雪颜心头一揪,苦笑道:“有的,他大概与你差不多年纪。”小铃铛略有艳羡:“他真幸福呵,娘亲又温柔又漂亮。不过我也不差,我爹对我很好。”      洗完了碗哑巴木匠就带着小铃铛告辞了。华雪颜关好门回屋坐下,抱起两只狗儿自言自语:“你俩小东西真是奇了,平日里凶得像个什么似的,怎么今儿个也哑巴了不成?不叫不吠,害我差点以为自己养了两只奶猫。”      月月圆圆在她膝头蹭了蹭,跳下地奔出去追逐玩闹了。华雪颜缓缓坐上修理好的木凳,凳脚稳稳的,摇了摇也没咯吱咯吱发响,果然十分结实耐用。      哑巴木匠刚刚在村里安家没几天,村里就突然炸开了锅。      这日王寡妇风风火火来敲华雪颜家的门:“阿雪!阿雪!”      华雪颜摸着去开了门,从声音判断出来人:“王嫂,什么事?”王寡妇熟门熟路一步跨进院门,毫不客气地说:“没啥,就是过来瞧瞧你,窜个门啥的。”      “您先坐,我去倒杯茶给你。”华雪颜刚要进屋倒茶,王寡妇一把拉住她,拉开了话匣子,“我不渴,甭麻烦了。诶,我问你,你晓不晓得这两天村头搬来个哑巴木匠?”      华雪颜挨着她徐徐落座,道:“知道。前两日他上门找活儿干,给我家修了个凳子脚,我便留他吃了一餐饭。怎么了?这人有问题?”      “嗨!那倒不是。”王寡妇一甩手,噙笑问华雪颜,口气里有些探寻意味,“就是吃饭而已?你就没……和他再说些什么?”华雪颜尚有些混沌,不太明白王寡妇的用意,便说:“我看他家儿子怪讨人喜欢的,一时怜悯就留饭了。再说他口不能言我目不能视,我问他答了不,他比我看不见,能说些什么?”      “一个瞎一个哑,那不正好天造地设的一对!”王寡妇生性爽利口无遮拦,说了这话自己不觉有何不妥,华雪颜倒也不计较,只是礼貌回话:“您别拿我说笑了,只是一面之缘而已。无亲无故的,平素更是毫无往来。”      王寡妇眼睛一瞪,不以为然:“戏文里怎么唱来着?郎情妾意,以我看现在至少郎是有情的。”说着她以手掩嘴,把刚听来的笑话讲给华雪颜听,“知不知道刘老头家的那个春杏,就是年前与人在谷场私通被撞破的那个。刘老头嫌这闺女丢人现眼,没几天就把她打发嫁去了外面的村子。可是就在前天,这不要脸的小蹄子又跑回来了,听说她嫁的男人得病死了,婆家就把她撵了出来。”      乡下妇人对这些家长里短、邻里八卦总是有着莫大的兴趣,王寡妇津津乐道:“你说这春杏回来就回来吧,以前那回子事儿也没几人记得了。可她天生就是个见男人要发|春的骚|货,愣是孝期还没过就出来招摇,成天在外面走,晃东晃西的,处处给男人递眼色……昨天她晃呀晃的,居然就看上那哑巴了!”      华雪颜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可是别人说又不好不听着,于是淡淡“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哪知王寡妇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继续说:“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敲开了哑巴家的门,估摸着是说要做家具,哑巴便让她进屋说。没到一炷香的功夫,旁人就看见她被哑巴轰出门,然后哑巴的儿子追出来,竟然泼了她一桶子童子尿!哎哟喂笑死老娘了,你没瞧见春杏那倒霉样儿,一头尿骚味!”      华雪颜听是小铃铛干的事,便多问一句:“为什么要泼她?”王寡妇背脊一挺,摇摇脖子道:“别瞧那小屁孩儿平日里嘴甜,收拾起人来可厉害着哩。他愣是一个脏字儿都没吐,还念了几句诗,什么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啥的,搁我是听不懂,依我家狗蛋说,这是拐着弯儿骂春杏水性杨花人尽可夫来着。”      华雪颜忍不住“扑哧”一笑:“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皮。”      “可不是!”王寡妇说的唾沫星子乱飞,“好戏还在后头,那小屁孩儿骂了半晌方停歇,最后说的话才叫个精彩,还跟你有点关系。”      “跟我?”华雪颜惊讶,“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王寡妇挤眉弄眼的,雪颜也看不见,只听她道:“哑巴儿子指着春杏说,我爹才看不上你这种女人,送你一泡尿,让你照照自己是啥鬼模样!哈哈,原来这小子泼尿是这意思,鬼灵精的娃子!最后他把大门一关,在门背后大喊了一声。”      “谁也不许打我爹的主意!我爹有心上人了,就是你们这儿最漂亮的阿雪姨!”      小铃铛这声吼,一下宣示了他爹的所有权,是属于华雪颜的。春杏出丑整条街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也都听见了这句话。于是便炸开锅了。      一个是哑巴鳏夫,一个是瞎眼寡妇。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俩人还登对的搭配了!      大伙儿想撮合,又怕华雪颜抹不开面子,最后撺掇王寡妇上门来说这个亲。      华雪颜听到这里笑不出来了,慢慢收敛了开怀的神情,眉宇间凝起冷意,淡淡出言拒绝:“不过是孩子的玩笑之语罢了,不可当真。”王寡妇被她忽如其来的冷漠扰得心声不宁的,追问道:“为啥不行?哑巴是个实诚人,又有手艺,以后能照顾你。再说我看你挺喜欢小孩儿的,正好他家儿子也稀罕你,你嫁过去又不会受气。”      华雪颜依然冷漠相拒:“反正是不行。”王寡妇见雪颜固执如斯,登时急了,一拍大腿道:“阿雪你就听一回嫂子的成不?我又不会害你!实话告诉你,若嫂子我能再年轻个十岁,见到哑巴这样的男人,二话不说贴上去就嫁了!除了不会说话,他那样配不上你了?脾气好不说,人长得还俊喃,说不定咱们公主的驸马都没哑巴好看。唉,你是瞧不见,不然你瞅瞅哑巴那模样,一双眼儿好似会说话般,噙着点点的光,就像……”      王寡妇一时想不起该用什么词形容,一转眼看见院子中央的桃花开了,觉得神似也形似,豁然开朗道:“就像春天树上开得最艳的桃花。”      铃铛。桃花。      华雪颜怔怔了好一阵,直到王寡妇又喊了好多声才回魂。她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一改方才顽固不化的坚决,含笑道:“好啊,嫂子去帮我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双方都有这意思,事情办起来就顺畅多了。王寡妇做媒牵线,很快华雪颜就与哑巴木匠定下亲事。不日便在村里成亲。      说是嫁娶,不过也就是从村尾搬到村头去。华雪颜过来拜了堂便被迎进喜房,哑巴木匠则留在外头应酬。两人自然并未交谈也无法交谈,只是临走的时候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似乎在安抚她耐心等待。      红盖头下她菱唇含笑,点了点头。      她等得起的,多久都等得起。      红烛燃的正旺,咯吱木门轻响,小铃铛偷偷钻进了喜房。      “姨姨。”      华雪颜闻声揭下盖头,招手道:“快过来。”小铃铛一头栽进她怀里,蹭了蹭兴奋道:“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喊你娘了,是吗?”      华雪颜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想象这个孩子如今的模样,眼中泪光点点:“是。快叫一声娘亲,快点。”      “娘亲!”      小铃铛甜甜地喊,华雪颜听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沿着眼角流下,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娘亲在这里。”      “别哭,本来眼睛就不好,哭多了更要坏了。”小铃铛为她揩去泪水,在她脸上亲了口,小声道:“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一早便知道爹爹喜欢你。那天敲开你家的门,我一下就看见我爹哭了,但是他嘴角又在笑。大概这就是书里常说的喜极而泣。”      “娘亲,你会一辈子当我娘亲的,对吗?”他忐忑地问,紧紧搂住华雪颜的脖子。华雪颜细细抚过他的眉眼,在他额头深深一吻:“当然会。”      “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铃铛乐呵呵与华雪颜约定之后,又偷偷溜出喜房,临走不忘叮嘱:“我和娘亲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      华雪颜点点头,摸到身旁的红盖头,又牵起搭在头上。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不见,不言,却能就此长相厮守终生。      瓷枕之畔有一方白绢绣帕,帕上一枝桃花,潋潋正滟。      原来,此花从未谢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签了约要出版繁体,所以番外网络上没有了,实体书里会有。~(@^_^@)~ 过两天开新文,是个欢乐的故事哟!欢迎美人儿们去抢沙发坐,到时候随机抽奖,送三本《胭脂夫人》的定制书,有特别番外滴!如果不嫌我字写得难看,还可以附送签名。。。 收藏专栏,开新文早知道——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